她居然硬生生把对女巫指控的辩护,变成了一篇流利而优美的演说。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艾丝黛拉这个人一样,发现她有一种奇异的气质。即使被污蔑,被无数道目光羞辱,她的语气也沉着冷静,不徐不疾,但又不乏激情,说到“羞辱神的威严”时,她甚至像演员一样举起双臂,优雅地做了个具有煽动力的手势。
    为首的教士差点忘了这是一场审判,还以为这是某个公爵或将军的临场演说。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她不是来自边境的普通女孩吗?为什么会精通演说技巧?
    最令人惊讶的,不是她的演讲极具技巧性,而是她光明语的发音,比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还要标准,还要显得典雅,每一个重音都拿捏得相当到位,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她话里的内容。
    要不是她的的确确是一个女子,说这是一位新王的演讲也不为过。
    “发明赎罪券的人,不是在造福世界,而是在利用人民的信仰敛财。他们不仅压榨富人的钱财,也在压榨穷人的钱财。我见过不少可怜的穷人,连饭都吃不起,但为了能让逝者成功登上天堂,倾家荡产地购买赎罪券。你们觉得,这是对穷人的仁慈吗?我觉得,这是对他们的残忍。一些教士穷尽一生都在改变穷人的命运,想让他们在这个社会上有立足之地,一张赎罪券又把他们重新打入了深渊。”
    之前嘲讽她的工人们,也被她充满说服力的话语打动了,纷纷羞愧地垂下了头。
    “你们觉得,神会允许这么不公平的东西存在吗?——有钱就能上天堂,换句话说就是,一个人生前可以肆无忌惮地作恶,只要他在临终时刻用足够的钱买到足够的赎罪券,就能享受和拯救无数人的善人一样的待遇。你们觉得,神会允许这种不合理的东西存在吗?
    “赎罪券最大的弊端,不是让工人拿不到工钱,也不是让工厂生产不出来货物,更不是让一些兜售赎罪券的掮客破产,而是侮辱了我们的信仰。”
    她略微提高了声音:“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会存在?像罗曼国那样喜欢四处征战的国家,为什么不敢侵略我们?是因为我们的兵马比他们更强壮吗?不可否认,也有士兵们的一份功劳,但我觉得,更多是因为我们国家的人民有一致的信仰,我们无条件地相信光明神,甚至愿意为了这份信仰,奉献出自己的性命。
    “我们的信仰使敌人感到畏惧,也使一些人动了敛财之心。那些人利用我们对神的热爱,发行了吃人的赎罪券,引发了这场混乱。假如西西娜不站出来,揭发那些人的罪行,接下来大家不仅会对赎罪券感到失望,甚至会对神殿和神感到失望。当光明帝国的人民失去了信仰,外敌会对我们做什么……简直不堪设想。”
    话音落下,一个妇女率先鼓起掌来:“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接着,一个贵妇人也开始鼓掌。
    然后是贵妇人的丈夫。
    渐渐地,掌声越来越大。
    眼看所有人都要相信艾丝黛拉的话,为首的教士沉不住气了,猛地站了起来,质问道:“就算你说得都对,你还是无法证明你不是女巫!”
    艾丝黛拉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那个教士。
    她还沉浸在慷慨激昂的演说里,眼神简直像狼一样冰冷、无情、凶暴,充满了势在必得的野心。
    为首的教士不由瑟缩了一下。
    但很快他又强迫自己对上了艾丝黛拉的目光:“就算赎罪券有诸多弊端,也无法解释我对你提出的那些质疑。比如法庭上那道庇佑你的神光,那究竟是不是神对你的庇佑——”
    艾丝黛拉打断了他的话:“你一定要我证明这个吗?”
    为首教士用力点了点头,刚要回答,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审判台上响了起来:“的确是我在庇佑她。”
    艾丝黛拉怔了一下,猛然转头,望向台上的神。
    为首的教士也满面疑惑地望向审判台,然而不到两秒钟,他蓝色的眼睛就像溺水者般倏地涨大,疑惑的表情变成了深深的恐慌,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板上。
    明明那个人什么变化都没有,甚至没有抬手或起身,周围人就像被风吹低的麦浪一般跪了下去。
    裁判官也丢掉了手上的秩序之槌,起身跪在了审判台上。
    不一会儿,整个火刑法庭还站着的人,就只剩下艾丝黛拉。
    她环顾四周,发现大多数人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神的威严吓得跪倒在地。
    为首的教士反应是所有人中最为激烈的一个。
    神不知对他做了什么,他恐慌得浑身发抖,一面咳嗽,一面呕吐,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一样。
    被告席和原告席相隔很远,但即使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仍然能看见他惨白的脸色和痛苦得关节突起的手指。
    “神……神……”他跌倒在地,仰头想要祈求宽恕,但人的眼睛是不允许直视神的,只要他试图抬头,双眼就会流下骇人的血泪,“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一直是您虔诚且卑贱的仆人,请宽恕我吧……请您俯就听一听我的请求吧,我知道错了,请、请宽恕我的罪行……”
    没有回应。
    于是,他脸色煞白去寻找反光的地方,试图从反光处仰望神的面庞。他太想活下去了,完全忘了人是不能用肉眼观测神的,包括神在其他地方反射出来的形象。
    当他找到反光处,望向神的一刹那,两只眼睛就已经瞎了。
    神平静地宣布:“丹尼尔·德·鲁教士污蔑及侮辱神女,罪不可赦,我将追讨他及他家族的罪,自子及父,直到他们没有后代。”
    只有神才能做出如此严厉的惩罚,再结合德·鲁教士之前对艾丝黛拉的污蔑,以及那充满恐慌的呓语,一些人已经猜到了台上那位的身份。
    但即使没有那句话,一些人也已回过味来,除了至高无上的神,还有谁能让万民低头呢?
    看来艾丝黛拉是真的得到了神的庇护。
    如果她没有得到神的庇护,神怎么可能如此严厉地惩治德·鲁教士?如果她没有得到神的庇护,神怎么可能允许她成为唯一能直视神正面的人?
    艾丝黛拉却不怎么高兴。
    她面色阴郁地看着台上的神。
    她已经说服那些墙头草似的观众了,只要套出那个教士的话,她就能给他定下渎神的罪名,把他送上火刑架,顺便消灭赎罪券的存在,出色地赢下这场审判。
    然而,神却突然出手,亲自惩治了那个教士。
    人们就不会再记得她的演讲,只会记得她曾经被神眷顾。
    虽然这样也能达到她的目的,但她更希望人们记住她演说时的气势和力量,而不是神眷者这个可有可无的身份。
    艾丝黛拉闭了闭眼睛,攥紧一只手。
    她想要一个解释。
    刚好这时,神也从阶梯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至高神使的白色法衣,颈间系着一条紫色的圣带,衣摆和圣带的末端绣着简约而神圣的纹样。
    只看服饰和气质的话,他几乎与阿摩司没什么两样。
    但是再往上看去,就能看见他银白色的长发和紫蓝色的双眼。
    如此美丽,如此冷漠,如此异于常人。
    他不是阿摩司。
    他是神。
    是天地万物的主人,是一切智慧与奥秘的尽头,是跪在地上的这些教士宁愿流血牺牲,也要追寻和敬拜的真理。
    她看着他,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那片银色不再是银白色的发丝,而是蜘蛛吐出的银丝,它们既像银子炼成的丝线,又像白色月光的肌理,既有蛛丝的粘黏,又有毒蛇的灵活,密密匝匝地攀绕在她的身上,捆牢了她的双脚,使她像被掠食动物盯上的猎物般动弹不得。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问道,“你明知道,我不需要帮忙。”
    他站在她的面前,没有低头,冷漠平静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黛拉,你有要实现的目的,我也有要实现的目的。”
    “你有什么目的,需要这个时候实现?”
    统治整个世界?
    得到造物的膜拜?
    居高临下地观看造物无法承受神的威严的场面?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需要这个时候实现?”她直直地盯着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神的头终于微微垂下,却没有对上她怒冲冲的双眼,而是看向她喉咙上的银色标记。
    他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张开,用虎口轻轻地摩挲那个色泽浅淡的标记。
    在他缓慢的抚摩下,那个银色太阳般的标记,颜色渐渐变深,并使她感到针刺般的灼痛。
    最后,标记像被蒙上了一层阴影般,变成了显眼的银灰色。
    “我要你再也离不开我,”他回答,“我要你以后无论去哪里,都会被认出来是我的人。这就是我的目的。”
    艾丝黛拉不知道标记的颜色变了,只知道它变得又痛又痒,像伤口发炎了一样。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冷冷地刮了他一眼。
    走着瞧吧。总有一天,她会把这发炎的伤口清洗干净,把里面的脓挤出来,再用线一针一针地缝上。
    第70章 像疾病一样暴发……
    审判到此结束。
    裁判官宣布,西西娜无罪释放。
    赎罪券从此被禁止发售。
    指控西西娜的两百七十二名教士均被判有罪,罪名按兜售赎罪券的数量而定。为首的教士被判了火刑,次日将穿上硫磺衣,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上广场的火刑架。
    艾丝黛拉走上审判台,亲自签署的判决书。
    这一回,没人再用带着羞辱意味的目光打量她,也没人再质疑她以女子的身份得到了神眷,所有人都用仰望大人物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是传说中的圣女贞德。
    但即使是圣女贞德,也曾被裁判所以异端和女巫罪判处火刑。
    她不想成为走上火刑架的贞德。
    她想成为把贞德从燃烧的刑台上拉下来的人。
    艾丝黛拉放下羽毛笔,表情淡漠地宣读了判决书。
    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也没有一个人指责她越俎代庖,因为这是神赋予她的权力。
    这份判决书不仅会在王都的法庭上宣读,还会被寄往各个教区公示一百天,法庭裁定费、判决书送达费、登报公告费等花费均由败诉方支付。
    宣读完毕以后,人们依次走出法庭,然后惊奇发现,远方群山的上方竟浮现出一线淡紫色的黎明。
    ——黑夜结束了。
    神宽恕了他们!
    一时间,所有人都显出欣喜若狂的模样,振臂呼喊起来。男人们互相击掌撞拳,女人们则一边抹泪,一边拥抱彼此,就连贵妇人的小狗都跑得很欢,吐着舌头,跳进雪堆里,快乐地滚来滚去,光滑柔顺的毛发上滚满了亮晶晶的雪。
    艾丝黛拉弯腰走进雪橇,转头望向窗外,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了窗帘。
    她并不介意昼夜恢复正常的秩序。毕竟,昼夜再颠倒下去,整个国家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创伤,外敌甚至会在这时候趁虚而入,但她介意以这种方式恢复正常的秩序。
    想到这里,她垂下脑袋,两只胳膊肘儿撑在膝盖上,捂住额头上跳动的血管,想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要怎么样才能扳回一城?
    她要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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