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晕过去之前的景象,乌云密布,暴雨倾盆而下,至高神殿如雪崩般坍塌、倾圯。经此一役,民众不可能再无条件信奉神明。
    既然她亵渎神明的目的已经达成,那就没必要再折磨这只小狗了。
    她也不想再折磨他。
    他那充满自我憎恶的目光,被吻时僵硬而又不可置信的反应,都让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心脏像被注入了一股热水般,涌动着一种钝重的酸胀,当他渴望她到无意间吞下她的裙子,却不敢俯身吻她一下时,这种钝重的酸胀便达到了极致,几乎涨满了心室。
    这就是爱吗?
    那她的爱未免太狭隘,太冷酷了。
    她一边爱他,一边算计他,一边给他甘美黏稠的蜜糖,一边给他鲜血淋漓的剧痛。
    她虽然爱他,却永远不会像他一样全身心地投入爱情。假如他在加冕仪式上平静地接受了她的离去,那他们就永远分道扬镳了,再无见面的可能。她也许会怀念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却决不会留恋。
    幸好,他反应激烈地留下了她,尽管有点儿过于激烈了。
    艾丝黛拉枕着手臂,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儿喧骚的心跳。
    至高之境是那么安静,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声,也没有树叶飘落在地上的声响。这里只有她一个活物。当周围一片死寂时,仅有的鲜活便显得格外生动。
    她发现,她好像真的爱上了他。
    也许,只有他才能接受她那么狭隘的爱。
    她的爱,没有妥协,没有迎合,没有牺牲,只有自私的享受,以及各种禁忌的、污浊的、不洁净的快乐。
    这不能怪她。她的本性如此。她原本是不会爱人的,是他硬生生教会了她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欲念,什么是亵渎神明的欢乐。
    他让她爱上了他,就该承受她玫瑰棘刺一般尖锐而又残忍的爱,不是吗?
    第80章 我爱你,我的小……
    艾丝黛拉在至高之境度过了非常平静的三天。
    她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回到人间,每天按时起床,按时睡觉,哪怕至高之境并没有白天和黑夜。
    神冷眼旁观她的一举一动。
    没有哪个旅客会在意客房里的珍品柜是否摆满,也没有哪个旅客会要求浴室里必须有牙粉、面霜、金缕梅汁液、修剪指甲的工具和磨脚后跟的石头。
    她似乎真的打算在他的身边待一辈子,花了很多心思布置自己的住处。
    是演戏吗?
    她是那么诡计多端,皱皱眉毛就能露出孩子般天真无邪的表情。说谎对她而言,比呼吸还要简单。他不可能再相信她。
    然而,不管他相信与否,艾丝黛拉都过得十分自在。
    她就像回家了一样,每天都安排得相当充实,沐浴、看书、批注,如同一个从容不迫的学者。
    在王宫,沐浴可以说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情,需要十个铜炉同时运作,再让侍女提着灌满热水的铜壶,倒进宽敞的浴池里,往往还没有倒满,最先倒进去的热水,就已经凉透了,所以整个洗浴过程中,需要侍女不停地添置热水。
    但在至高之境,想要浴池里一直有热水,只需要神一个念头就行——甚至连念头都不需要,只要他看一眼浴池,热水就会像地底下的温泉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艾丝黛拉很喜欢沐浴,经常在里面一泡就是一上午。
    她闭上眼睛,面色慵懒地倚靠在黑色瓷砖上,任由热水将皮肤浸泡出一条条褶皱。反正不管她皮肤变成什么样,神都会让它复原的,不是吗?
    但那天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太放松了,又也许是浴室里的水汽太浓重了,她一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她一向警惕性极高,睡眠像猫一般轻,稍微有点儿动静,就会睁开眼睛,那天却像昏过去似的,连热水漫过头顶,都没有醒来。
    后来,艾丝黛拉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理由:她太爱神了,所以才在他的面前这么放松。
    神没有窥探艾丝黛拉的心声,不知道她有沐浴的嗜好,还以为她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才那么频繁地洗浴。
    见她在浴池里待了快三个小时,他站在门前停顿良久,还是走了进去,然后就看见了这宛如溺水自杀般的场景。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待在他的身边。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艾丝黛拉已经沉入了池底,黑发如同浓密丰茂的藻类在水中摇曳、飘荡。在萦聚的水汽之下,她的面孔是如此苍白,宛如失去生气的白色果实。任何一个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走进水里,把她救起。
    然而,他看着这一幕,却只看见了一个意思。
    ——比起待在他的身边,她更愿意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死去。
    溺水绝不是一种轻松的死法。
    窒息,挣扎,窒息,反复经历数次,才能使一个人溺亡。
    她却没有任何挣扎,就沉入了池底。
    说明她走进池水中的那一刻,就想好了溺水身亡的结局。
    ……原来她这么憎恶他,憎恶到了可以违背求生的本能,一声不吭地承受溺水的痛苦。
    这个发现犹如尖锐的锥子,刺进了他的心脏。
    神闭上眼睛,喉结急躁地滑动了两下。
    她之前曾一直追问他,是否憎恶她。
    当时,他以为她会这么问,是因为学会了共情,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爱是粗暴、专横、野蛮的,情不自禁的同时,又充满了对彼此的憎恶;它使人像跌进蜜滴里的苍蝇,一面是可怖的死亡,一面是甘美的甜蜜。
    现在想想,她可能只是想告诉他,她有多么憎恶他。
    神的表情突然平静了下来,显得有些冷漠。
    他睁开双眼,走进浴池里。池水浸湿了他的衣摆。受他的情绪影响,冒着热气的池水迅速冻结出一层薄冰,缭绕的热雾也化为丝丝寒气。
    神在冰冷的池水中俯下身,把艾丝黛拉横抱了起来。
    她的身体经过神力改造,短时间的溺水并不能夺走她的性命,但他要是来迟一些,她肯定会没命。
    脱离池水后,她像是明白了生命的可贵般,正在拼命地大口呼吸,嘴唇微微张开,胸腔一起一伏,似乎想把胸腔里的积水吐出来。
    很明显,她想活着。
    “现在知道活着了。”神冷冷地看着她,将两根手指按进她的嘴里,强硬地分开她的上下颚。
    艾丝黛拉难受地哼唧了一声,把一滩混合着唾液的积水,吐在了他的掌心上。
    神并不在意她的唾液,看也没看一眼她吐出来的积水,始终定定地看着她脆弱的喉咙。
    这段时间,他曾想过无数次,如何扼断她的喉咙。
    只要她消失,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少量的邪恶足以勾销全部高贵的品质。1
    她就是他心中的邪恶。
    可是,做不到。
    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杀死她。
    她却因为想要逃离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女主人。艳丽、残忍、邪恶,对他不屑一顾。
    他的头脑陷入了混乱,冷静的理智正在崩塌,整个人即将陷入某种失控的疯狂。
    只要她再欺骗他一次,他就会疯狂。
    他能感到内心深处的欲望正在扭曲膨胀。他已经分不清那是洛伊尔的想法,还是阿摩司的意志……抑或是三条阴湿的蛇,试图追猎一支长满棘刺的玫瑰。
    它们目标一致,意志一致,爬行的动作也惊人的一致,只为了占有那支玫瑰,即使扎得鲜血如注,也要将她吞吃殆尽。
    艾丝黛拉醒了过来。
    她皱着眉毛,坐了起来,不明白喉咙里为什么有一股呛水的酸涩感。
    睡过去之前,她好像去泡了个澡。
    然后呢?她似乎喝了点儿葡萄酒,吃了两块虾酥饼。葡萄酒酿得很浓……应该说是神变得很浓,呈深紫色。她喝了两杯,就昏昏然起来。
    再然后呢?
    她醉醺醺地用石头磨了磨脚底板,又锉了锉足趾的指甲,然后把石头和锉刀一扔,靠在瓷砖上,打算再泡一会儿就出浴了。
    谁知,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滑入池底的那一刹那,她昏沉的头脑其实察觉到了危险。一个声音却在她的耳边响起:这是至高之境,神的领地,你的敌人都在人间,这里没什么人能伤害你,放心地睡过去吧,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让你醒来。
    当时,她还在想,她对神未免太信任了一些,居然愿意把性命交付给他……不知道他听见她的心声后,会不会很感动?
    对了,神呢?
    艾丝黛拉看看四周,发现他正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他看上去很平静,双眼却呈现出冷漠而阴郁的紫黑色,带着几分病态的疯狂。
    艾丝黛拉有些困惑,难道他还在怀疑她不爱他?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在第二个人的面前这么不设防……他是唯一一个。
    这样都没办法打消他的疑虑吗?
    这人疑心怎么比她还重?
    “我……”艾丝黛拉皱起眉毛,刚说一个字,就被神打断了。
    “从现在开始,”他的声音像冰冷的铁一样既冷且硬,“你会和我同生共死。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才能死。”
    艾丝黛拉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从今天起,她将拥有神的寿命。
    虽然寿命太长有点儿无聊,但总体来说是件好事。
    这人为什么要用一副阴沉可怕的口吻说出来?
    “听不懂么。”他走到她的面前,长长的手指穿过她光艳的黑发,然后猛地收紧,抓起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那我再解释一遍,从今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事物都无法伤害你。哪怕你走进火里,跳进水里,用刀子刺穿自己的心脏,也无济于事。”
    “……”艾丝黛拉想了想说,“谢谢?”
    她不知道怎么理解这番话,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解释:他可能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意,却不知道怎么跟她和解,于是说出了这番看似躁戾实则讨好的话语。
    别扭的小狗。
    想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真挚的微笑,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好啦,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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