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怔了半天,他终于回过神来,攥了攥手心却又无力放开,挣扎着起身,还打了个踉跄,正欲转身离开,四周立马围上几名侍卫,他没法子,也不敢造次,只得随他们往县衙走一趟。
    *
    屋外热闹非凡,屋内也算不上平静。
    丞相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今天可算盼来了他的宝贝女儿,其实女儿不过离开了两天,可他依旧觉得度日如年,心中尽是思念,担心女儿在宫里受委屈。
    可这会见到了,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面上的神情能替他作答。
    “爹爹,我在宫里很好,这几日还有夫君陪着我。”还是他女儿心思细腻,先他一步答了他的忧虑,只是说那最后一句时,脸上的红晕甚是明显。
    丞相眼神一直好使,也是过来人,自然一下子便瞧出了端倪,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女儿长大了,也嫁了个她自己心仪的夫婿,可他这心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
    在女儿和女婿面前,他也不想失了仪态,先恭恭敬敬行了礼,唤了声“皇上”、“皇后娘娘”,而后才又做回老父亲,招呼着他们进屋。
    皇上驾到,不只是丞相,全府人都得出来露个面行个礼,其中便有大夫人母女。
    方才她们二人刚与谢临风商议完大婚的事,这会儿脸色也不大好,姜泠月在闹脾气,说是派人打听过,谢临风时常光顾风月场所,给那些花魁头牌明里暗里砸过不少银子。
    公子哥们养外室小妾的数不胜数,但姜泠月骄纵惯了,不想将来受这些个外室小妾的气,从前她一直以为谢家家风甚严,谢临风这人的品行应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没有派人细打听过。
    如今真要与他成婚了,姜泠月心里不踏实,找了个靠谱的下人让他偷偷跟了谢临风几天,才知他与自己心中想像的大相径庭。
    若换了寻常人,她定会动退婚的心思,可这婚是先帝赐的,她想毁都没法子,今日谢临风来,她又摆出一张臭脸,两人自然没什么话好说,全靠曹楚云从中周旋。
    曹楚云毕竟年岁大,行事老练些,比女儿更沉得住气,心想这事既已成定局,与其怨天尤人,还不如先在谢家立威,站稳脚跟,将来即使谢临风纳了妾也不会威胁到自个儿的地位。
    她方才刚要和女儿讲这个道理,小厮便匆忙来报:“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
    于是她只得收起心思,拉着女儿来了前院,给如今的皇上和皇后娘娘恭敬行了礼。
    在场的这些人没一个待见她们母女俩的,她们跪在地上老半天都没人搭理。
    丞相这会儿当然也懒得瞅她们,正忙着对他的宝贝女儿嘘寒问暖。
    “女儿啊,在宫里可还住得惯?宫里虽是什么都不缺,但终究还是不比家里来去自在。”
    “爹爹放心”,姜雪蚕回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日我有东西要送给爹爹。”
    说着,她打开了身后宫婢手里的锦盒,从中取出一幅画来,正是昨日那幅“梅花图”。
    丞相看见它的第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书画大家韦风的真迹,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印章上。
    画中有满树红梅,红梅之间夹杂着细雪。
    画里只有树,没有人,可他此刻却依晰在这画中见到了某个人。
    “爹爹喜欢这幅画吗?”见爹爹一直在盯着这幅画瞧,姜雪蚕担心这画不合爹爹的意,小心翼翼询问了句。
    “喜欢,当然喜欢,韦风的真迹爹爹哪能不喜欢?”丞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着答她。
    听罢,姜雪蚕高兴地点点头:“家里一直栽着几株红梅,冬日开花时特别好看,而且前些日子出嫁时爹爹也在我额间点了朵梅花花钿,我心想,爹爹应当是极爱这梅花。”
    “傻孩子”,丞相笑笑,嘴角的弧度却有些苦涩,“不是爹爹喜爱梅花。”
    “那是谁呀?”她有点疑惑。
    “是你娘亲……她一直极其喜爱红梅。”丞相的声音有些哽咽,一看便是想起了伤心事。
    殊不知,他提到“婉秀”这个名字时,堂下跪着的妇人神色变了变,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常。
    宋寒之发现了这一点,凑近几步佯装刚刚才发现她们二人的样子,居高临下瞧了她们一会儿才道:“大夫人免礼,您虽不是皇后的亲生母亲,却也算对其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朕也当称您句岳母大人。”
    宋寒之将“亲生母亲”四个字咬得稍重,如他所料,一旦提起有关姜雪蚕生母婉秀的事,曹楚云的脸色便会变得不大好。
    他一直追查十年前的事,甚至还顺藤摸瓜查出曹氏造船厂的问题,却怎么也没有想过,心上人母亲的事可能也和曹楚云有关。
    而曹楚云一直低垂着眉眼,自是没瞧见他眼中这抺疑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平静从容地起身回话:“皇上言重了,妾身担不起。”
    “大夫人才智出众,心思又细腻,在曹氏女辈里算得上是出类拔萃,朕对夫人,也是敬佩有加。”宋寒之嘴角尚带着笑意,语气却极为凉薄。
    丞相听到二人的对话,也带着女儿走上前来。
    “贱内不知礼数,让皇上见笑了。”丞相冷冷瞥了曹楚云一眼,拱手对宋寒之道。
    他向来对曹楚云没什么好脸色,一直看不惯她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做派。
    宋寒之捏了捏手上的玉扳指,心道今天一定要将某事做个了断。
    “岳父大人爱女心切,可知雪蚕后脑处一直有一道旧伤疤?”他目光沉了沉,开口道。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变。
    丞相听罢,扭头看了眼女儿后脑乌发茂密处,语气怜惜:“老臣知道,十年前老臣因公事去了趟陇南,雪蚕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受的伤,听说是玩闹时不小心磕到了桌脚,这才落下了伤疤。”
    宋寒之听后嗤笑一声,走到心上人身边握住她有些颤抖的小手,问:“不知岳父大人是听谁说的?”
    “下人们都是如此陈说的”,丞相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皇上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
    宋寒之仔细替眼前人擦拭着掌心里的薄汗,眼前浮现的都是先前她因后脑疼痛而痛苦难耐的模样,心疼不已,语气愈发冰冷:“因为朕也意外发现了那道旧伤疤,但和岳父大人了解到的真相不同。”
    丞相这下更是满腹狐疑,没有留意到此刻他身旁的妇人脸色极差。
    “岳父大人应当知道,雪蚕自打那时起便记不清旧事,也经常头痛欲裂”,宋寒之尚在隐忍心中怒火,“事出有因,全拜这处旧伤所赐。”
    “还请皇上明示。”丞相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对,从前他问过这事,下人们的回答都如出一辙,他也问过女儿,女儿却说记不清了,他当时没有往深处想,今日听宋寒之这么一问,他才觉得这事或许真是另有隐情。
    宋寒之从怀中掏出一纸信笺递给了他,冷冷道:“十年前贵府女眷曾一同乘船出海游玩,中途下了一场大雨,也就是在那场大雨里,雪蚕被人推下了船,头部撞到了礁石,这才留下了那道伤疤。”
    “什么?”丞相听后极为震惊,慌忙打开了那封信笺。
    这封信是先前沈英交给宋寒之的其中一封,上面有当时救下姜雪蚕的那名渔夫的口供,说当初是大夫人给了他许多银子,不许他将三小姐落海这事说出去。
    他这么多年也不明白,为这么一件小事给他那么多银子,他觉得挺奇怪的。
    除了这些,里头还夹着一张船只草图,是完全按照当时那船只的构造所画,其中拐角栏杆交接处比寻常船只少了一只扶手。
    最重要的,这船来自于曹氏造船厂,宋寒之特地派人寻了当初造船的领头人,他只说大小姐将草图交给了他,说是让他完全按照草图来造船,其它的一概不许问。
    而他口中的大小姐毫无疑问便是如今好模好样站在这儿、穿金戴银的大夫人曹楚云。
    “今日不便,那两位证人朕没有带过来,岳父大人若是想见,朕可派人带这二人过来。”宋寒之补充道。
    丞相盯着那信上的文字反反复复看了许久,双手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在颤抖,良久,他才长呼一口浊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一步一步走到女儿身边,想要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放下,眼角渐渐湿润。
    “我没事的,爹爹,夫君请了林大夫为我医治,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姜雪蚕今日也没想到夫君会向爹爹提起这事,原本她只是向夫君讲过那个梦境,没想到夫君真的将这事放在了心上,还替她找出了真相。
    她如今尚不能记起那事的全貌,只在梦境中记起那人当时说的话——“狐狸精的孩子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那人的声音,和大娘的,真的很像。
    “雪蚕啊,这么多年,是爹爹疏忽了,养虎为患。”丞相的声音带着十分怒气,只有看向女儿时,目光才带着些许温柔。
    “爹爹,娘亲她没做过这事,您别冤枉娘亲。”姜泠月见形势不对,急忙为曹楚云争辩,当时她一直在船舱中休息,不知道这事,也没问过娘亲,此时此刻她只是下意识想要保护娘亲。
    丞相此刻哪能听得进去她的话,正忙着关心他另一个女儿:“雪蚕,你来告诉爹爹,当初推你下船的人,究竟是谁?”
    许久没有强行想起过那段旧事了,姜雪蚕捂着脑袋努力回忆,许久之后,直至额头都冒出了汗珠,她才抬起眸子,目光直指前头一身华服的曹楚云。
    “是大娘。”她皱着弯眉,目光中有恐惧,更多的是坚定。
    丞相听后,闭上眼睛点点头,而后才看向曹楚云,目光比往日还要冰冷:“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第44章 帐暖春深 “我会轻些……”
    曹楚云在一旁静静听着, 也随之回忆起那段旧事,后来回过神才发现,原来这事已经过了十年。
    这十年间,她每天都在铤而走险, 堵着每个人的嘴巴, 令大夫偷偷给姜雪蚕开不利于旧伤恢复的药, 这事真就被她瞒了十年, 她也曾猜想过,有朝一日老爷知道了会如何。
    又能如何呢?她有曹氏一族, 老爷如今虽已位居丞相,可背后仍少不了曹氏一族的助力,白白舍弃掉这后盾, 他舍得吗?
    曹楚云总是觉得自己命好,从小到大再到老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女儿平安健康长大,从前的事也没有败露,一切都很好,直到眼前这位新帝的出现。
    先前他做太子时也曾警告过自己,可苦于没有证据, 如今证据到手,果真还是耐不住性子,急着来为身边的新婚妻子报仇雪恨。
    细想想也是自己思虑不周, 他们口中那两个证人她当初也不应当留活口的, 从小爹爹便教她不要“妇人之仁”, 做人做事要果断决绝,她就犯了那一回糊涂,如今便酿成了大祸。
    也怪她没有提早做打算, 许多证据包括当年那艘船都已被她销毁,却偏偏忘了人,长着一张嘴巴的人。
    面对丞相的质问,她下意识又想搬出家族,可一想到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只是丞相,还有当今龙椅上那位,她有万般威胁搪塞的话都说不出口,万一惹得面前这位不高兴,自己的脑袋恐怕立马便要分家。
    思来想去,她还是选择以退为进,跪地认错:“皇上饶命,都是妾身当年一时糊涂,在那之后妾身也痛苦自责,一直帮忙料理着雪蚕的伤,在家的这些日子,她的旧伤从未复发过。”
    不想,宋寒之听后,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冷哼,似乎觉得她这苍白的解释十分讽刺。
    “朕身边有一位从宫里致仕多年的太医,他告诉朕,皇后头上的伤并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甚至还被长年累月提供一种不利于记忆恢复的药,就混在补药之中一同服下,所以这些年她不会头痛难忍,因为她分明就在慢慢淡忘旧事。”
    丞相听后更是心疼,也更为怨恨身边这个毒妇,他知道曹楚云平时对他的雪蚕不好,原先只当她是跋扈,没想到她心肠也如此歹毒,竟把这件恶行瞒了他整整十年。
    想到这儿,他扭头瞧了瞧自己的女儿,心中十分自责,他当初就应该将那件事追查到底,也应该咬咬牙休了这毒妇。
    可惜他这一疏忽,便让有心之人逍遥法外十年。
    如今听完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沉默了好久,最后语气冷得吓人:“曹楚云,你我二人当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我以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会对我的女儿下手,没想到,竟是我低估了你这毒妇。”
    “老爷,妾身这些年忙内忙外,对相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又何必抓着这一件小事不放,雪蚕的娘亲早逝,妾身这些年对她也不差。”曹楚云捏了捏手心,妄图为自己说情。
    丞相听了这话,倒是笑出了声:“不差?哼,别以为我这些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当你是妒心重,见你没犯什么大错,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同你计较,谁知道你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来……”
    曹楚云冷眼瞧着他,沉声道:“老爷当初若是听了妾身的话,不要将那个狐狸精纳进门,妾身或许就不会生起这妒心。”
    “事到如今你还在怨婉秀,当初若不是你爹非要将你嫁与我,丞相夫人的位子就该是婉秀的。”丞相忿忿道。
    “可老爷不还是没这么做,这些年老爷受曹氏一族的恩惠可还少?”
    听到“曹氏一族”四个字,宋寒之目光凛冽,想到曹氏造船厂的事,这事不比家事,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决,也不能贪图一时口舌之快,需得放到朝堂上去解决。
    至于曹楚云,他原本想赐她杯毒酒,可今日他突然发现了姜雪蚕母亲的事可能也与她有关,他想查清这件事,之后再送她一个了断。
    “曹氏,你我当了二十年夫妻,我不否认这些年受过你家族恩惠,也知你这些年操持相府大大小小的事宜有功劳有苦劳,我稍后会写下和离书,你拿着它回你的曹家便是!”丞相大袖一甩,背过身去,与其再无话可说。
    姜泠月在一旁瞧了半天,听到那句“和离书”时大惊失色,头上的珠钗落了地都顾不上捡,冲过去拉住丞相的袖子,泪珠子不断往下掉。
    “爹爹,娘亲她只是做错了这一件事,三妹妹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呢吗,求您别让娘亲走,娘还未亲眼瞧着我成亲呢。”姜泠月跪在地上不断求着情,远不是平时那个趾高气昂的模样。
    然而回给她的只有一片沉默,她也是从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事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她从小到大一直以为爹娘虽然不似寻常人家夫妻那般恩爱,可这么多年,情分总是该有的。
    直至今日,她亲耳从爹爹口中听到那句要和离的话,才真正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早已是貌合神离。
    她心中所想倒也不全对,曹楚云在相府生活了二十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不已,也早已习惯了“丞相夫人”这个称呼,如今让她舍弃这个身份,她倒真有些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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