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枞觉得他这一生,大约再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的狂喜过。
    可医生却有些不敢看他的表情,声音低沉下去:“但手术,不能说是成功的。”
    苏枞随着叶老太太回到病房,叶老太太勉强睁着眼睛,看了他半晌,才认出他,嘴边动了动,苏枞连忙俯下身,想听清楚叶老太太在说什么。
    他听见叶老太太很是含糊地说:“没想到,我睁开眼,这辈子最后见到的,居然只有你。”
    他握住叶老太太的手:“您等一会,阿臻马上就会来了,您等她一会。”
    叶老太太似乎是笑了一下:“她在哪里啊,我和她,等来等去,怕都等不到了。”
    苏枞只是紧紧握住叶老太太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把她的生命线握在自己手中,就能留住她:“不,你相信我,等得到的。”
    可苏枞的心里,却是一点底气都没有。他只能一反常态的重复:“等得到的,等得到的。”
    房间中的两个人陷入沉默,眼中心中俱是绝望。
    苏枞看了叶老太太良久,终于在她床前跪了下去:“对不起,我做错了。”
    错在哪里呢?错在欺瞒叶家,错在放了叶臻远去考古,错在签了那一纸手术同意书?
    叶老太太也静静看了他一会:“算了,如今我还计较什么对错啊。”
    她拍了拍苏枞的手:“我恨过你,但我也要谢谢你。”
    “你没愧对于我,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我躺不下去了。我没死,是有些话,我这一辈子还没说出口,还以为要带到地底下去了,现在能说出来,很好了。”
    “要是没有叶臻那丫头,叶家出事那天我就一根绳子吊死了,但她活着,我为了她,多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也活够了,不嫌少了。”叶老太太断断续续说着,眼里有泪水落下:“我对那丫头不好,我没多关心她,我打她,折腾她,可我想给她好点的条件,想她快点长大,我想她好呀!以后没了我,我想她好呀!”
    “我要她长大,又管着她,不想她长大,我怕她长大了就离开我了。她不在我旁边,我还过什么日子呢!”叶老太太顿了顿,眼里有一抹伤心:“她哪是一条养不熟的狗啊,她是我心尖尖上的肉啊,一扯就疼。”
    苏枞眼睛通红,看着叶老太太,说不出一个字。
    叶老太太看着苏枞,叹了口气:“我谢谢你,起码叶臻在你那里,真的像是长大了。”
    “看着她开心,我是真开心。我盼了一辈子,不就是想她这样好好过日子吗?你还记得在阅城我吃了那丫头做的饭吗,做得好呀,不是你,我怕这一辈子都吃不上了。”
    叶老太太回味了一下:“酱油多了点,她不知道我不喜欢吃太多酱油的。”
    叶老太太闭上眼睛:“要是你不是苏家的人,要是你们家没那么多算计就好了。那我就真合眼了。”
    “我没办法不是苏家的人,我也没办法说我没有算计。但我向您发誓,我是真想掏心掏肺对阿臻好的。你等等她好不好,不然,这话,我一辈子都对她说不出来了。”
    叶老太太没再说话,又流了一行泪,半天才又出声:“这是我的命,没必要由你交代。苏枞,我记得你说,叶臻喜欢你,是因为你尊重她的一切决定,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苏枞,你这辈子只要记得你这句话就好了。”
    叶老太太终于没能等到叶臻,在叶家人得到消息从生意场上赶过来时,叶老太太已经走了。
    叶臻跟着陆照影回来的时候,等她的,只有叶老太太的灵堂。
    叶老太太的遗照是很早之前拍的,那时候叶家恐怕还没出事,照片上的她,还是那样温柔,含笑看着叶臻。
    叶臻却跪在那样的笑容前,流尽了眼泪。
    她没有一个字想对叶老太太说,有些话卡在喉咙里,想撕心裂肺的吼出来,但是生前不尽孝,现在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梧桐街上来了很多人,有些人陪着她哭,有些人说叶老太太也算高龄,让她节哀,还有一些人,只是来走走过场。
    但他们心里都嘀咕着,这叶家没了叶老太太,他们也知道叶臻是个什么样子。这如今正是矿产生意好做的时候,叶家的矿山,怕是要落在别人手上了。
    但他们瞧着在一边的苏枞,这个叶家的孙女婿,倒不是个好欺负的。
    不过谁知道呢,落到他手上,这家业到底也不姓叶了。
    第三十四章 人何以堪
    叶老太太大葬后,叶臻返回叶家。走到那棵老槐树前,忍不住顿住脚步。
    她走到槐树下,拍了拍遒劲的树干,干巴巴地扎得手疼,可那疼却好像让心底的空虚少了些,一时间叶臻竟感觉畅快,舍不得把手拿下来,又重重拍了几下。这时她感觉到有人走到她身边,她转过头,看着苏枞不知从何而来,也站在老槐树下,光影透过斑驳的树叶投射到他眉间,像极了叶臻曾经看到过的那张照片。
    她突然便觉人世沧桑,倒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诗词,情不自禁念了出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苏枞闻言,也叹了口气,有些苦涩道:“是啊,人何以堪。”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同时出声:“我……”
    苏枞见状,马上改口:“你先说吧。”
    叶臻一时间竟忘了刚才想要说什么,半天才又开口:“我听说,是你陪着老祖宗走完最后的。”
    苏枞点头,叶臻想了想又问:“老祖宗走前,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她说,你在阅城做给她的那顿饭很好吃,你长大了,她很开心。”苏枞顿了一会,又加上一句:“她很爱你。”
    叶臻抬起头,看着老槐树,似乎这样才能抑制自己心底翻出的一阵阵心伤:“这样啊,真不知道老祖宗说这话时是什么样子,很想看看。我就只记得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不过我要是在,她骂死我,我也舒坦了。”
    苏枞静静听着,良久,终问出一句:“阿臻,你恨我吗?”
    叶臻笑了一声:“我自己比你可恨多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苏枞对叶臻说:“你以前说,如果有机会要带去我吃梧桐街的美食,你还记得吗?”
    叶臻点点头。
    “那就今天,好不好?”
    两个人找了梧桐街的一家老店,这里酸辣粉做得十分出色。等到店主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酸辣粉,叶臻和苏枞都有些忍不住,拆开筷子挑起一口送进嘴里。
    苏枞问叶臻:“怎么样?”
    叶臻尝了尝:“好久没吃了。从前觉得最好的,梦里都想着要的,但现在吃起来,没想象的那么好。”
    叶臻有些寥落地搁下筷子:“苏枞,我们谈谈吧。”
    苏枞知道叶臻想要谈什么,也搁了筷子,对她道:“阿臻,如果你现在要跟我离婚,我就算不同意,也没什么拿出来威胁你的了。”
    听见苏枞先说出这两个字,叶臻心里倒是痛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枞接着说:“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想想。老太太刚刚过世,你现在如果孤身接手叶家的矿业,恐怕困难重重。有我在你后面,事情会好办很多。”
    听见叶家矿业,叶臻眼里骤然浮现出警觉,她收敛了一下情绪,佯作不经意地问:“可你现在在昀城的生意,也不大好做吧,你哪里还能分心顾着叶家。”
    苏枞当然听出了她话里的试探,笑了笑,眼中却是一片落寞:“我不会插手叶家的事情,我只是觉得,有我在,别人总还是忌惮的。”
    他看着叶臻,说:“就当我让你利用一次,好不好?”
    叶臻心底一动,却一语不发,她看着苏枞,苏枞也看着她,她觉得苏枞的眼中,是真诚的。
    但她曾经也在他眼中看到过真诚,却被他骗得那么惨,她没办法再相信了。
    苏枞看见叶臻低下头,不再看他,心便那样一寸寸沉下去,只觉得无力。
    “阿臻,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了。”他有些颓然,却又放纵起来:“那我也什么都可以说了吧。”
    苏枞的声音颤得厉害,他停顿下来,勉强压了压自己的情绪,想了很久,也压抑了很久,终于只说出一句话来:“我是真的爱你。”
    苏枞走后,叶臻在原地木然坐了良久,才慢慢走回叶家。叶家门外,站了矿上的几个老工,正在等她。
    叶臻害怕生意上的事情,但也不能不管生意上的事情。
    叶家的矿好管吗,理所当然是不好管的,不然老祖宗那样一个曾经只管主内,温柔贤淑的人,是怎么变成那么精明刚强,说一不二的人呢?
    叶臻回想起苏枞的话,他说得确实不假。叶家的老工,甚至梧桐街上的人,那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能够把她摸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有苏枞这么个摸不透的,就算他不出面,也比她完全一个人应付来得强。
    叶臻把几位老工迎进家门,就算不明白,也耐着性子装模作样地听他们一一说了矿上的情形,然后留下了账本,说自己要好好看看。
    一个老工看她扣下了账本,脸色不由得变了变:“叶臻啊,这账本你单看还不如我们陪着你看,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们也好给你解释解释。”
    叶臻笑了下:“这账本,我看着觉得挺好。但我不大懂,你们刚刚也跟我解释了,我都记着了。回头我问问苏枞,让他也帮我们想想主意。”
    听见苏枞的名头,那个老工的脸色又变了变,最后还是跟叶臻说:“这姑爷确实是帮了咱们叶家很多,但是叶臻,我这个人说话不大中听,但我也得说着。现在咱们做生意,不全是仗着姑爷了,这姑爷那也得和别人竞争啊,所以……不是我不讲情义,我是为了叶家好。”
    另一个老工马上反驳:“这姑爷到底也是一家人,他看看怎么了?”
    叶臻看了看这两个人,怔了怔,最后打了圆场:“好了好了,你们就让我再研究研究嘛。”
    送走几位老工,叶臻长叹了口气。
    这些都是她的叔叔伯伯,甚至是爷爷奶奶,从小见着她,那都是笑眯眯的,叶臻觉得,他们比老祖宗待她还要亲些。
    但是到如今,她该相信谁呢?他们中的一个,或许自有图谋,想架空叶家,另一个,又或许被华晟收买,她现在,能相信谁呢?
    叶臻突然想到苏枞十八岁接手华晟的时候,家业散尽,众叛亲离。他也就是在这样的猜忌中,变成如今的吧。
    她现在反倒觉得有些能理解苏枞了。
    最后,她打电话给陆照影:“你现在能看得懂账本不,了解矿业行情不?”
    “跟着我爸熏陶了不少,应该比你强。”
    于是叶臻忙道:“那你偷偷摸摸过来,帮我个大忙。”
    陆照影来到叶家,叶臻左右环顾了一圈吗,才把他拽进门,然后又看了一圈,把门关上。回头还问他:“路上撞见谁没有?”
    “没撞见谁。”陆照影随口答了一声,转眼觉得不对:“说的怎么跟偷情似的?”
    叶臻倒是一本正经:“咱俩这回可真得发展发展地下情,快快快,你帮我看看这些账,能看出什么问题不?”
    陆照影替她看了下账本,又听叶臻说了方才的情况,说:“这账是几个老工一同把关的,照你说他们意见也不完全一致,倒不像是组了团来忽悠你的。所以应该不存在还有另外一套账。目前来看,没什么太大问题。不过现在老太太毕竟是不在了,你要是以后常年在外考古,这矿都交到他们手里,时间一长,难保不会出事。”
    “那还真得借苏枞的名头压一压啊。”
    陆照影听见她这句话,眼睛一黯:“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名头能压住吧。”
    但叶臻却没心情去想陆照影话中的深意,反而瘫在沙发上,说:“我现在好想回到小时候啊,那时,真是无忧无虑。每天闲着,就跟你到处转,哪儿碰到不顺心的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打一架,快意恩仇。哪里有现在这么多想不通,看不透的啊。”
    “那就找一个想得通,看得透的人呗。”
    “这不只能找你了。除了你,我是真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了。”
    陆照影笑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想了想又吞了下去,最后犹豫了一下,递给她一样东西。
    叶臻低头一看,是一页纸,展开,居然是当初她替他改的那封情书。
    叶臻不由得奇怪,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啧啧,我那时觉得这可是我平生第一得意的文章,现在一念,幸好别人不知道是我写的。”
    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啊,情书你不是送出去了,怎么还在你手里啊?”
    想了想不觉道:“你该不会再续前缘了,现在拿着定情信物来谢我这个媒人吧。”
    陆照影笑:“你啊,想象力该丰富的时候一点都不丰富,不该丰富的时候,倒是能想出许多来。”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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