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多善言辞的人,却非得用他磕磕巴巴的当地话充当沈玉桐的传声筒。
    回到土司府那就更甚,每次有姑娘来,他便让沈玉桐进屋,自己在门口应付她们。幸而他从来不遭人讨厌,还有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并不会让人发觉他是在故意阻拦,只当是好心。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沈玉桐渐渐习惯了这里与世无争的生活。白天他们骑马看花,晚上泡温泉看星星月亮。
    当然,他也清楚所谓的与世无争,其实也不过是表现。
    乱世之中,没有乌托邦。
    比如大片的烟园里,美丽的罂粟花正在慢慢变成果实,过不了多久,烟园里的农奴,便会拿着小刀将果实切割,将白色的汁液收集起来,晾干之后变成黑褐色的生鸦片,再烧制成烟土,发往各地。
    谁都知道大烟是坏东西,但国力衰弱,工业发展缓慢,就连权势滔天的军阀们,也得靠烟土税收养兵。普通人再如何痛恨这门行当也无济于事。
    因而他也不能责怪在立新做事的孟连生。
    桑吉土司府每一季,都有盛大的狩猎活动。如今已经仲夏,一行寄住在土司府的客人,正好赶上这一盛事。
    二公子,我教你用火铳。
    一早起来,洗漱之后,孟连生拿过顿珠送来的火铳和弓\\箭,要给沈玉桐演示。沈玉桐认真记下操作之后,笑道:我就是跟大家一起去凑个热闹,也不指望能打个什么回来。
    孟连生点头:听说相岭山凶兽多,到时候我们跟紧点,别走散了。
    沈玉桐笑:嗯。
    因为是盛事,出征前桑吉土司带领众人吃了一碗火辣辣的出征酒,在长长的号角声中,骑着马儿出了门。
    除了桑吉土司带领的数十人,身着便服身背□□的了刘旅长也带了几个手下一道前往,孙志东和杜赞自然也要一起凑热闹。两人背着□□,腰间别手/枪和短刀,装备颇齐全。就是坐在马背上,一出门孙志东就开始打哈欠,约莫是这阵子在西康实在无聊,吃多了鸦片的缘故。
    孟连生和沈玉桐跟着顿珠的小队伍,行在最后。
    顿珠今日豪情万丈,信心满满,一路上说了好多次,一定要猎一头大黑熊回来,回头给她生病的娘做一张褥垫。
    相岭山离土司府不算太远,骑马行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山下。这山几乎是座原始丛林,除了打猎,平常鲜少人涉足,进了没多远,马便不能行走,一行人下了马,将马匹拴好,继续步行深入。
    好的猎物都躲在山林深处。
    渐渐的,人慢慢散开。
    孟连生和沈玉桐本就是来凑热闹,没打算拼死劲儿,顿珠很快将他俩抛在身后。
    两人干脆找了块空地休息。
    沈玉桐拿出水囊喝了一大口水,又抹了把脸上的汗,笑问:你说顿珠今天能不能猎到黑熊?
    孟连生道:他一片孝心,应该会如愿的。
    沈玉桐又问:那你想猎个什么回去?
    我什么都不想猎,孟连生摇摇头,动物都是有灵性的,除非吃不饱饭,才要去打猎。
    沈玉桐微微一怔,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种想法,继而又因为自己刚刚还想着要打两只锦鸡的打算,而自惭形秽。
    他将水囊放在一旁,双手枕着脑袋,靠在身后的大石块上,笑说:那我们就什么都别猎了,就当是出来玩耍。
    好。孟连生弯唇一笑,随他躺下。
    两人躺在原地,脚步声渐渐走远,应该都是往深山里去了。斑驳阳光从树杈中投射下来,舒服得人不想动。
    时不时从远处传来一声枪响,应该是发现猎物在开枪。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玉桐都快睡着时,忽然一阵绵密的枪声响起。他猛然间睁大眼睛竖起身,身旁的孟连生也睁眼坐起来。
    一开始还想着是不是谁遇到什么凶兽,但很快那枪声变得此起彼伏,这绝对不是在打猎。
    孟连生神色一震,拉起沈玉桐:山上有埋伏,我们快往回跑。
    沈玉桐没明白:什么埋伏?
    孟连生道:应该是桑吉土司的仇家埋伏在山上。
    因为在土司府过了一个多月与世无争的日子,差点让沈玉桐忘了,西康这片土地也从来不安生,土司部族之间的争战一直就没断过。
    枪声越来越近,应该是在往山下逃,林中鸟雀被惊得四处飞掠。
    两人不敢耽搁,发疯的往停马处跑,只是跑了没多久,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有动静,马儿嘶鸣和逃窜的声音传来。
    沈玉桐心里一凛,即使不看也猜到,山下也有人,且在动他们的马,以此截断他们的退路。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是下方的人跑上来堵截了。
    约莫是听到两人的动静,有人砰砰开了两枪。
    如今是前有虎后有狼,进退不得,只能往左右方向逃。
    沈玉桐生长在都市,在山林里活动,总还是不大熟练,比起孟连生的如鱼得水,他简直在拖对方后腿。他见这样下去不行,想了想,喘着气道:小孟,两个人目标太大,我们分头跑。
    孟连生点头:好,你跑左边,确定没人后再往下跑,那边是桑吉土司的烟园,你去叫人来帮忙。
    他说完不等沈玉桐回答,已经超右边飞速跑去。因为动作太快,顷刻间便隐没在葱郁的丛林中。
    虽然这主意是自己主动提的,为得也是不连累对方。但是看到对方跑得这么快,沈玉桐心里还是有些莫名失落。今早出来,对方还说过一定要在一起不能走散。但现在却毫不犹豫地一个人跑了,
    他默默在心中想,也许危急时刻,人性总会露出一点自私的本性。
    他也不敢耽搁,按着孟连生所说的,飞快往左边跑。只是还没跑多远,忽然听得一声枪响,正是从孟连生的方向传来。紧接着下方的脚步声便因为这枪声,变得急促,哗啦啦朝那边跑去。
    他一时愣住,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即使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刚刚发生了何事孟连生开枪将人引走了。
    他听到那边的吆喝声和时不时传来的枪声,只觉双腿发软,一面担心害怕,一面为自己刚刚对孟连生的小人之心而难受。却也不敢多停留,对方开枪将人引走,就是为了替自己解困,他还得去叫人,不能浪费他的一片苦心。
    他抹了把脸上不由自主涌出来的眼泪,深呼吸一口气,趁着混乱,再次拔足朝左边的丛林深处逃去。
    山林里时不时响起的枪声,就好像打在他心口。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眼睛湿一阵干一阵。
    等山下一片罂粟花田引入眼帘,看到里面几个正在劳作的农奴时,他脸上早已经湿漉漉一片,也不知是汗水,还是夹杂了其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二公子:陷进去了。
    第38章、第三十八章 得救
    孟连生原本是没打算与沈玉桐分开的,他得保护对方。但在逃跑时,他发觉这样的丛林,对养尊处优的少爷,实在是太艰难了。
    于是在沈玉桐提出分开跑时,他灵光一闪,立马答应,一面跑开,一面用枪声将追上来的人引走。
    这个办法显然很可行,在枪声响过之后,那些原本还有点遥远的脚步声,瞬间哗啦啦朝他的方向奔跑而来。
    少时在山林的经验,早已在他骨子里打下烙印,因而跑起来轻车熟路。
    他很快找到一处绝佳的隐蔽处,是一颗两人抱的大树,树旁还有一块大山石,既能藏身又方便观察下方动静。
    他将手中的连珠火\\铳上好膛,里面只有十颗子弹,刚刚已经用掉两颗。随着脚步声濒近,他从树干与十块的缝隙中看到来人,总共六个,其中两人手中拿着火枪,剩下四人则是手握弓\\弩。
    孟连生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他也并不觉得多恐惧,他想起少时因为饥饿,去山中捕猎的场景。
    捕猎的对象从兽鸟换成人,对他来说,也并无区别。
    潜伏在身体中的狩猎本能,在这一刻苏醒。
    他从缝隙中举起火|铳。
    他的枪非常快,就像是少时饥饿时,看到猎物一样,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
    几声枪响之后,六个人几乎没有任何机会逃走和反抗,就这样相继倒在丛林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孟连生微微喘了口气,等了片刻,确定没了动静,才提着枪从山石后走出来,地上六个人,其中四人已经断气,剩下两个似乎还有一丝气息,但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身体还在隐约抽搐着。
    他一直认为万物有灵,所以从前打猎总会给猎物一个痛快。
    他想人也是万物之一,于是伸手拧断那两个还未断气人的脖子,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他从这些人身上收了火枪和子弹,仔细听了下山中动静。打斗和枪声依旧在丛林深处,来时的方向已经很安静,显然是已经没了人埋伏。
    正想着要去找沈玉桐,忽然又有脚步声传来,他赶紧躲进树干后,却见是惊慌失措的孙志东在夺路狂奔。
    东哥!他大叫一声。
    孙志东听到这声音,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跑得更快,喘着粗气道:小孟小孟,快救我!
    孟连生从树干后跃出来,迎上去道:东哥,怎么就你一个人?
    孙志东停下脚步,啐道:大家分头去寻猎物,哪里晓得会有人埋伏偷袭,打得人措手不及,我子弹用光了,幸好跑得快,不然早没命了。
    他正说着,忽然双眼一亮,侧过身将旁边的孟连生用力一拉,结结实实挡在自己身前。
    孟连生微微一愣,等他回过神,一支穿过丛林的利箭,朝他直直飞过来,即使他在最后一刻,稍稍偏动了下身子,利箭还是插进了他的肩头。
    他吃痛地倒地滚进草丛中,勉强躲开了追上来的另一支箭,迅速举起火铳连开两枪。
    孙志东在他与两个追兵交火时,已经连滚带爬往山下溜去。
    孟连生刚刚这两抢开得慌乱,并没有像刚刚那样一发击中。
    他趴在草丛中,忍痛将肩头的箭折断,确定对方只有弓箭没有枪,便干脆站起身,趁着两人拉弓的空档,又连开两枪。
    两人手中的弓箭掉落,闷哼倒地。
    孟连生没去管他们是死是活,而是拿出背上的弓,反手从箭筒中抽一根箭,转过身瞄准那道正踉踉跄跄往下跑的男人。
    咻的一声。
    利箭从空气中穿过,发出一声清晰的呼啸,准确无误地射进那人的脊背。
    孙志东脚下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惊恐地转过头看上上方,看到拿着弓的孟连生,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和茫然。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又从肩后掏出一根箭上弦。
    他仍旧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与平时似乎并未区别。但是孙志东却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修罗阎王。
    他浑身血液尽失,想要逃走,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只惊恐地睁大眼睛,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小小孟。
    然而举着弓箭的孟连生,丝毫不为所动,手中的弦拉满,利箭疾驰而出,直直钉在他的脑门上。
    孙志东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西康这座山中,更想不通为何会死在忠诚老实的孟连生手中。
    但对死人来说,一切已经不重要。
    孟连生收了弓箭,走到孙志东身旁。
    人已经断气,但双眼依旧睁得老大,是个死不瞑目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地将对方头上两根箭抽走,随意在地上蹭掉了血迹,装回自己的箭筒中。原本是要转身离开,但又想起平日里孙志东对自己的好虽然这好十分有限,但总归也是有的,于是他矮下身,伸手将那双睁大的眼睛阖上。
    小孟!
    杜赞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孟连生转头应道:杜赞大哥!
    大约是经过了一场激战,杜赞浑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听到回应,确定自己没看错,赶紧穿过草木跑过来,只是刚刚跑近,便看到躺在孟连生脚边的那道身影。
    东哥!他大叫一声,连滚带爬扑过来跪倒在地上。
    孟连生低声道:东哥死了。
    杜赞将手指探在孙志东鼻下,身体猛然一颤,又用力摇动地上的人,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并不会因为他的激动而有任何回应。
    杜赞的命是孙志东救来的,因而这些年他是孙志东最忠心的手下。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忍不住趴在地上痛苦地嚎哭出声。
    孟连生扶起他:杜赞大哥,这里危险,我们先离开。
    杜赞虽然因为孙志东的死失去了一部分理智,但剩下的那部分理智,支撑着他的求生欲,他没有继续坚持守在孙志东身旁,抹着眼泪,与孟连生一道离开。
    看到倒在不远处的两人,以及散落在地的弓箭,哑声问:是他们杀了东哥吗?
    孟连生点头。
    杜赞这才瞥见孟连生的肩头已经被血染红,紧张道:小孟,你中箭了?
    孟连生道:不碍事,等安全了再拔出来。
    杜赞自己也受伤不轻,知道再继续逗留于此,只怕会跟孙志东一样丧命,终于是打起精神:那我们赶紧下山。
    然而两人的运气显然不算太好,才走了没几步,便有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跑,应该是发现了他们的动静。
    孟连生将杜赞往下方一推道:杜赞哥,我枪里还有几颗子弹,我将他们引开,你快跑。
    杜赞心中一震,大为感动,嚅嗫了下唇,到底还是咬牙跑开,跑了没几步,便听到孟连生开了枪,追来的脚步声往随枪声的方向跑去。
    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一边跑一边模模糊糊地想,虽然东哥死了,但还有小孟。只要小孟能活着,他日后对他会像对大哥一样。
    孟连生缴获的子弹,很快被打光。他到底是受了伤,再好的身体,也渐觉体力不支,幸而他有着兽类的嗅觉和逃生本能,很快叫他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躲了进去。
    肩膀上的伤在奔跑中,还在流血,他撕下一条衣摆,胡乱将伤口暂时包裹住,然后闭上眼睛休整。
    约莫过了半刻中,又听到一阵枪声和刀剑相撞的声音,是有人交上了火。这火也没交多久便熄灭,有脚步声朝山洞走过来。
    孟连生猛得睁开眼睛,浑身汗毛倒竖。
    阿爸,先去洞里躲一躲。
    是顿珠的声音。
    他重重松了口气,在黑暗中叫道:顿珠!
    小孟!
    顿珠听到这声音,飞快跑进来。
    洞内光线昏暗,但还是能看到人,看到坐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孟连生,他疾步走过去焦急问道:你怎么样?
    孟连生摇头:中了一箭,没什么大事。你呢?
    随后进来的还有桑吉土司和刘旅长,总共六七个人,形容都十分狼狈。
    我没事,顿珠恶狠狠啐了一口:是西南的达瓦部族,带人埋伏在相岭山上,杀了我们好多人。我看到达瓦了,等我们休整好,定要亲自取他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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