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担心他不肯看,伸出食指摁着信封挪过去,确保在他视线范围内,“如若方便,最好看完就能回信。”
    沈灏捻起信封一角,“眼睛乏,你拆了念给我听。”
    禾生低了地头,声音细小:“我不识字。”
    沈灏遂自己拆开看,扫了两行,忽然停下来,捧着信念起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情之所起无有尽头,感念妾之情意,欲知君之心意……”
    他的声音似珠玉落盘,时轻时重,每多念一句,禾生的脸红得就越快。
    原本以为普通一份信,竟然是封情书。卫林竟这般大胆!
    “我……我不知道……别念了……”她慌忙解释,他瞥她一眼,继续念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字一句,发音清晰圆润。每个从他口里吞出的音节,像是熊熊燃起的火花,将她围堵,烧得通烈。
    禾生咬住下嘴唇,一口气憋在心口,而后迅速发酵,而后炸裂,捶胸击背般汹涌散开,和着他的声音,似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灼烫。
    末了,他翻转信纸,指着空白处道:“没有署名,你确定是卫林所写?”
    他望着她的目光,分明所指这信是她所写而非卫林。禾生着急,手足无措,咬住了唇,不敢抬眼,生怕撞着他的视线,愈发尴尬。
    好不容易定住了神,说起话来却有些发颤:“我确实不知这信的内容,若是知道,便不会来送。现如今信也看了,我也知了,还请沈公子不要误会,信中所书,确为堂妹的心意,你若愿意,便回信,不愿意,我这就走。”
    沈灏从书桌绕过来,站在她跟前,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越发稠烈:“你虽不识字,但可以请人书写,我瞧这情书遣词造句稚嫩得很,正好称了你的学识。”
    他个头高大,正好拦住半边光线。禾生的身形及至他胸口,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余光一瞥,入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庞。
    其实他生得确实好看,面容虽精致,不妖气不女气,阳刚与温和并存,若说唯一的缺憾,那便是嘴角自带的一抹寒意,面无表情的时候,总透着冰冷。
    尤其是他现在这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转眸与她视线相撞,似乎在等着她的回应,从嗓子眼闷了声“嗯?”
    禾生侧头低下,否认到底:“不是我写的。”
    刚说完,又在心里暗暗懊恼:怎这么笨,还浪费时间与他周旋,多说什么,直接走人便是。
    刚迈开一步,他便以身体为墙,堵了去路。
    “你让开。”
    他纹丝不动,姿态高昂,低着眼看她。
    她朝旁绕道,硬往外闯,一下子撞上他的胸膛。他身板结实,径直撞上去,毫无反应,反倒是她,捂着脑门差点喊疼。
    无赖,流氓,不要脸!禾生又气又羞,瞪着一双大眼睛,眼角隐隐泛出泪光。
    沈灏见她眼里有了泪光,伸手去触,被她一个白眼顶了回来。
    他沉吟片刻,随即跨开步子,侧身让出道。
    禾生逃一般往外蹿,身后响起他的声音:“卫林姑娘那边,还请代为转告,对于寻常女子而言,我并非良配,不能接下她这份心意。她人好,更不能被我祸害。”
    他说得这般恳切,禾生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停在半空,返身看他,嗤一句:“你自己知道便成。”意指他尚有自知之明。
    沈灏冷笑一声:“那是自然,我只祸害能祸害之人。旁的人,我不愿意也不稀罕。”
    禾生轻哼一声,掉头就走。
    ·
    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卫林和宋瑶在府门口等,见了禾生,赶紧上前上前询问:“怎么样?他什么反应,可有话回复?”
    禾生这回是真生气了,撅嘴:“羞死了,下次若还有这种苦差事,千万别再找我,宁愿一年不吃鱼,也不要送什么情书。”
    卫林羞赧,捂住她嘴。“堂姐,我错了,昨晚阿瑶和我一合计,想着先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又怕你脸皮薄,知道了不肯送,这才瞒着你。下次再也不会了!”
    禾生只管往前走,步子摇摇晃晃,卫林宋瑶分别拉扯左右袖衫,哄了好一会,禾生才肯停下来看她们。
    “好堂姐,你就原谅我一回,下次你若看上谁,我当仁不让绝对做个撮合小能手,你消消气,告诉我嘛,沈公子到底是肯还是不肯。”
    她想法比较简单,若是互相爱慕,那便堂堂正正处着。若他不愿意,那就早日断了念想,比之日夜牵挂暧昧不明要强上百倍。
    禾生不知如何开口,她没有念过书,迂回婉约的词句想不来,答复的话在心里饶了十几遍,又开始急了,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不能让卫林太伤心。
    字词在脑海中反反复复琢磨,最后小心翼翼憋出一句半真不假的话:“他说:‘你很好,他不够好,会有更好的人配你’。”
    卫林沉默半秒,一脸失望。
    宋瑶也安慰她:“他确实不好,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再暖,也暖不了他,不就是个男人嘛,盛湖多的是。”
    禾生满心歉意,总觉得是自己让卫林伤心了。
    好在卫林性格爽朗,当天回去后在屋里躲了一天便好了。第二天沈灏派人送来回信,卫林一看完信,笑出了声,彻底解开心结。
    禾生问信里写了什么,卫林卖关子,只说自己的一番心意虽未得到回应,却也没有白白糟蹋。
    “沈公子啊,是个好人。”
    卫林丢下一句话就跑去和宋瑶玩耍。他的回信摆在案上,字体遒劲有力端正清峻,密密麻麻,她却一个也不认识。
    目光扫及书信末尾,她却神奇地知道,那里写着的,肯定是他的名字。
    沈灏的沈,沈灏的灏。
    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第15章
    这几日,府里仆人间传来了流言,说望京来的堂姑娘是得罪了大府,被丢来盛湖自生自灭的。
    素日禾生为人亲和,话传得再凶,也没人敢跑跟前说半点不是。只是行走府间时,时常收获不少同情的眼光,其中不乏些许势利眼的幸灾乐祸。
    翠玉从交好的丫鬟那里打听到,流言是从前院小厮那里传开的。正好是上次去望京大府传话被赶出来的那个小厮。
    她们本就是借住,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落人话柄。正巧她们身上的银两已经花得差不多,没有钱再去打点下人。如此捉襟见肘的时候,竟又碰上这样的谣言。
    禾生再如何落魄,也是个正经主子,主子可以没有架子,但不可以没有钱两。
    没有大府撑腰的堂姑娘,自然没有钱财,没有钱,就是白吃白喝的。正好坐实府里的流言。
    禾生从大奶奶处刚回来,刚进屋就看到翠玉趴在桌子上哭。一问,才知道原来今日翠玉与人打牌,被二房的丫头丰子笑话是打秋风家的丫头,气不过,跟人动了手。
    禾生皱眉,看着翠玉手腕上一道道抓痕,既心疼又生气。对于府里的流言,她多少也知道一点。她原本就是个冒牌堂姑娘,且她来盛湖两月,望京那边从未过问,光凭这点,说让她自生自灭,不无道理。
    禾生取来药膏为翠玉涂上,闷着没说话,末了取出自己贴身带着的青玉镯,“你去外面一趟,当了这个换些银两。”
    翠玉知道这个镯子的来历——是锦之少爷临终前,托人送给二娘子的。他们二人的夫妻关系中,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个镯子了。
    翠玉张嘴欲言,被禾生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咬牙一狠心,跑去外面当铺换了四十两。
    说没有一点触动,自是不可能的。再怎么样也是亡夫的遗物,就这么卖了,确实有点舍不得。
    但就算再舍不得,又能怎样,现如今,过好日子才是重中之重。
    拿了银子,禾生带翠玉去李清屋里。被打的丫头丰子被唤过来,李清趾高气扬,觉得自己有二奶奶撑腰,比她这个望京来的空架子要强多了,语气十分嚣张:“你怎么管教下人的?瞧她把丰子打成什么样,浑身上下都是伤!”
    她说着,让丰子脱去外衣,丰子不太愿意,一把被她扯掉,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和手臂,全是瘀伤。
    确实伤得厉害。禾生暗自回看了眼翠玉,这样一比,翠玉身上的抓痕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这丫头,平时藏得深,原来打得一手好架啊。禾生将原本二两的赔银,自动增加到三两,掏出银子甩到桌上,“我问过在场的人,都说是丰子先挑得事端,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替我家翠玉道歉,你让丰子给翠玉道歉,这是给她的伤药费。”
    李清斜眼:“凭什么道歉,丰子,不要理她!”
    禾生拾起钱袋,递到丰子跟前,“你道歉,银子就是你的。不道歉?一分没有。”
    李清瞪着丰子,眼神犀利,“不准道歉!”
    丰子犹豫半秒,而后快速夺下禾生手里的钱袋,恭恭敬敬朝翠玉赔礼道歉。
    李清不是正经主子,全府上下都知道她是个乡下丫头,住在卫府只为让二奶奶给寻门好亲事,但禾生不一样,她有钱就是大爷。
    翠玉一声噗,被禾生扼住手肘,才未笑出声。主仆二人既已达到目的,没有多话,转身就走。
    李清气得火冒三丈,跺着脚就要去打丰子,手刚抡起,又不敢下手——丰子是贴身丫头,衣食住行皆要她来打点。心里的无名火愈发焦烈,摔了椅子,欲拿禾生主仆出气,对禾生背影喊:“有本事你用钱砸一辈子,谁不知道你是个空架子,过阵子卫奶奶六十寿辰,我倒要看你能拿出什么好玩意!”
    禾生脚下一顿。
    她现在全身上下就只三十七两,要想给卫老太凑一个恰如其分的寿礼,确实远远不够。更别提将来日子还长着,总有坐吃空山耗尽的那天。
    唉,没有钱,真愁。
    ·
    裴良捧着装玉镯的盒子,小心翼翼递到沈灏跟前。
    沈灏双指拾起一看,通透的翠绿,上好的成色,才当四十两,太过可惜。
    “当铺老板说,当玉镯的丫头说是家里人所送,日后定要取回的。若没有猜错,应该是卫姑娘的。”
    手指轻轻摩挲,滑过玉镯内侧时,有些粗糙印记,倒过来一看,原来刻着两个字——锦禾。
    是她的别名么?沈灏放下镯子,交待裴良好好保管。
    估计是亲近之人所送,几次见她,她都戴着这个镯子。待日后有机会,再亲手还给她。
    “把铺子的钥匙和账本带上,下午去趟卫府,务必要当着众人面,将东西交给她。”
    别人若因钱财之事为难她,他便奉上富贵钱财,别说一间铺子,就是买下整个盛湖城,也并无不可。
    她胆子小,若真捧上整个盛湖城,她定不肯要的,若只是小小一间铺子,应该还能接受。
    裴良依言行事。卫姑娘将来总归是王爷的人,自然不能落了委屈。王爷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热忱得很。
    卫府人正准备吃晚饭,闻言裴良来了,准备招呼他一起用膳。
    裴良说明来意,容不得众人反应过来,直接将钥匙和账本递到禾生跟前,生怕她不要,说句告辞便走了。
    卫有光回过神,神情惊讶,“方才裴管家是说,让禾生代为掌管沈公子名下的脂粉铺?”
    卫林点头,“上次禾生帮了沈公子的忙,他确实说过要重礼以谢。只是没想到哇,这份礼竟这般重。早知道我死皮赖脸也去帮忙了!”
    卫老太特别高兴,“禾生啊,沈公子既然这般大方,你就收下,刚刚裴管家也说,无需你日日到铺子,只要一月去一次,这样坐着收钱的好事,简直就是天上掉金子!”
    二房的人一脸讶异,嫉妒羡慕恨,尤其是李清和卫喜。下午还在讨论禾生主仆二人到底能待多久的人,当即噤声。
    连大房老爷都是靠几间绸缎铺养活全家的,现下禾生一下就有了一间脂粉店,那是多大的一份礼!
    那间铺子地处繁华,若是经营得好,日后府里的人说不定还要仰仗这位堂姑娘。与禾生相处好的人都说,堂姑娘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将来定是过得风生水起。
    翠玉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有了这间铺子,看谁还敢说她们主仆二人是打秋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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