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舟咬牙暗想。
    能不能别那么明显。
    *
    温家的后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三只大妖,给这个家族源远流长的历史又再添了一笔别致的辉煌。
    自打那日夜里被嬴舟吓跑,偷钱的飞贼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倒是无暇顾及它,迫于二表哥的淫威,三个人开始将每日的工作中心放在了寻人之上,穿梭于城中的大街小巷,打听狼族那位小姨的下落。
    这世道里,精通变化,深谙世事的妖已然可以毫无痕迹的混迹于人群当中,仅白石河镇那么一个小地方就能有七八只常驻的精怪,更别说开封府。
    有嬴舟与重久的鼻子加持,要把住在城中的妖一个一个找出来不算难,就是比较费时。
    温蕙难得有机会参与其中,尽管身为肉/体凡胎的寻常人,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处,却还是在奔前跑后,积极地瞎忙活。
    甫一听闻要找精怪,她立刻兴致勃勃地拉小椿去看府上养的一只灰鹦鹉。
    这畜生还是个老资格,二爷爷在世时就养着的,比她爹年纪都大上几岁,活了五十来年,直接给老人家送终。
    温蕙从前就觉得这小东西不简单。
    后者作为三朝元老,正趾高气昂地站在架子上磕花生。
    一见她过来,顿感危机四伏地扑棱着翅膀叫嚣道:“遭瘟的死丫头又来了,遭瘟的死丫头又来了。”
    她一脸欢喜地问,“你看,它会是妖吗?”
    这扁毛畜生爪子一松,展翅飞到小椿肩头,一边亲昵地蹭她的鬓发,一边中气十足道:“呔!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小椿:“……不,就是只说话很溜的鹦鹉而已。”
    “什么?”温蕙不可置信,费解地打量那只鸟,“它平时骂我骂得可凶狠了。”
    灰鹦鹉发现她凑近,惊慌失措地展着翅膀从小椿的左肩支棱着挪到了右肩,嘴里一刻没停。
    “再看!挖你眼珠子!咱家是你这等凡夫俗子能看的吗?”
    它身份自我转化极快,当下就从孙大圣变成了大太监。
    说完,发现这黄毛丫头似乎不敢动手锤自己,便躲在小椿的一把乌发后,自娱自乐地张口嚷嚷:“救命呀,我怎么变成鸟啦!”
    嬴舟:“……”
    这畜生戏还真多。
    第37章 开封(十一) 小椿,你身上的气息…………
    开封不愧为八朝古都, 又不似那京城天子脚下,一应物件样样贵得离谱,故而暂居于其中的妖还不少。许多都是喜爱人间风流景致, 前来小住些许时日的。
    比方那新丘门外大街蜜饯铺子里的学徒是头黑熊精,由于酷爱甜食, 特到人族拜了个师父,好学得一手做甜点的技艺, 回家去孝敬父母。
    小甜水巷的“春风门”内,当红的名妓是只兔子精,因得兽性未根除, 发情太过频繁, 到此处才可换得几分舒适安心。
    而寺东门街巷住着一对跳羚夫妇, 是特来此地待产的。
    ……
    问了一圈, 见面礼送出不少, 却没能从他们口中得到那位神秘莫测的小姨的消息。
    肯到人间长住的精怪大多对人族充满向往,甚至是想脱离妖的身份,将自己全然当作凡人看待。
    因而妖与妖之间哪怕互相认出彼此, 也极少有什么往来。
    但正如重久所言, 灰狼族在妖界名声赫赫,若有狼妖行走在外,应当十分惹眼, 不会没有印象才对。
    在城内寻了四五日,那个神出鬼没的飞贼倒是不曾再兴风作浪, 安分得连嬴舟都快将这事儿忘干净了——毕竟,跟着温蕙,他们压根不缺钱花。
    小椿才吃完一盒黄油奶皮方棱饽饽,嘴里腻得慌, 找嬴舟借水囊冲冲味道,顺口问:“小姨就是你娘的妹妹吧?你怎么连她也不认得?”
    他目光在周遭逡巡,“我娘嫁给我爹本就是冒族中之大不韪,与她当年一样,遭到上上下下的反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娘都没同狼族往来,有点断绝关系的意思。
    “直到我出生以后,狼族的首领——就是我外祖父,才命人带上厚礼前来探望。两边算是勉强捏着鼻子结成亲家。
    “可除了年节派几个使者送送礼,他们也不怎么上炎山来。母亲的几个姐妹,我都不知晓……就两个舅舅尚有印象。”
    她听了,消化着这番复杂的家族纠葛,含蓄地点点头。
    “不过……”
    “照你表哥说的,你小姨算起来……已经在人族待了快有六七十年了,倘若她和凡人结为夫妻,对方能活那么久吗?”
    “谁知道呢。”嬴舟耸耸肩,“没准儿她又换了一个新的也说不定。”
    “???”
    小椿大为震撼,“这也行?!”
    正交谈时,他俩堪堪从一处买卖盆栽的摊位前经过。
    花草多的地方,总是会吸引蛇虫鼠蚁,一只跳弹能力颇强的蟋蟀察觉到了草木汁液的甜味。
    它触须颤抖,一个扭身,便轻盈地落在了小椿的手背。
    小椿:“不是说狼族一生只认一个伴侣……”
    那瞬间,肌肤上传来一股痒痒的,四楞八叉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她脑子里习惯成自然,内心顷刻有了答案,饶是如此,待低头看见那漆黑之物时,还是给吓得当场窒息。
    这回甚至都失语了,连惊叫也无,只猛抽了口凉气。嬴舟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条手臂当场截断,“呲啦”从关节处被卸了下去,堪称果决。
    近处的路人目瞪口呆地瞅见摔在自己脚边的臂膀,叫得比她还惊恐。
    “啊啊啊啊——”
    嬴舟:“……”
    满街车水马龙,过客商贩皆纷纷朝此处张望,他来不及多想,将小椿的胳膊一捡,拉起人转身就跑。
    一路冲回温府的厢房里,因怕叫仆婢们瞧见,嬴舟还替她遮掩着断臂之处。
    进屋,关门,放下卷帘。
    眼看她坐在床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小声喘气,他着实无奈。
    “不至于吧……有那么怕?”
    竟连手都可以不要。
    “呼。”小椿游离的神情总算归于安定,“我从阴间回来了……”
    冷不防瞥到嬴舟拿着的东西,又惊恐万状,“你怎么还把它带着!”
    “……虫子早跑掉了,不拿着它,你是想空着袖摆出门吗?”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手里的臂膀已然变成了一节新鲜的树枝。
    “嗐,不用担心。”
    小椿浑不在意地挑起秀眉,眼底里流露出得意之色,“我们树嘛,抽条很快的,你看——”
    言罢一抖肩膀,那空荡的衣袖下无风鼓动,亮出一线萤绿的光,裹挟着青叶的藤条伸展而出,略微闪烁,便又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女子手臂。
    “嘿嘿。”
    她灵活地翻跃着五指,“不过是截条胳膊而已啦,小意思的。”
    说完便沉痛地捂着心口心疼自己,“比起方才受到的惊吓,这都不算什么……”
    嬴舟:“……我觉得那些路人才是真的受到惊吓。”
    他轻叹一声,扔了枝条,用脚将旁边的矮凳随意勾过来坐了。修长的四肢有些无处安放,便不自觉地弯曲背脊,好与她视线相平。
    语气缓而温柔:“你就这么害怕虫子吗?”
    “是啊。”
    小椿两手撑着床沿,扬起下巴去沐浴那一缕透窗而入的阳光,眸色间却有怀念的意味。
    “天底下的虫类都太可恶了。”
    “体态又小,种群又多,成群结队飞到你身上吸汁液,啃嫩芽,偏你还动不了,连想将它们抖落也不能。虫害若是严重,刚长出来的叶子没半天就能被吃得一干二净。”
    “尤其,这些东西还喜欢在树体内产卵!”
    她说话的时候,嬴舟的头不自觉歪上一点弧度,眼目和双耳皆专注地落在她的一举一动上。
    “有一种深红背壳儿,条状细长的幼虫,大多生于树皮裂缝处,会钻进枝干吞噬树芯,吃饱了直接在里面化蛹,变成一只难看无比的大扑棱蛾子飞出来。当年我好些朋友就是被它们吃干抹净,给蛀空的。”
    小椿皱紧眉,五官纠结在一起,表情难以言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嬴舟听得此番叙述,跟着她不寒而栗。
    若非认识小椿,活了三百余年,他从不知原来指甲盖一点大的虫子居然能有这样恶心。
    与飞禽走兽不同,虫蚁因无思想,是不能开智修炼成精的。
    在三界当中应是最低等的种族,根本没被人放在眼里过。
    “那……你们就没什么好的办法应对吗?”
    “碰运气咯。”她语气轻松地一摊手,“遇上鸟雀生养好的时节,虫害会少许多。小的时候全靠自己命大,要么就狠狠心,把患病的枝干一气儿截掉。
    “等有了灵力成了精,长到一定年岁时,树妖自个儿就能学会驱虫之术了。可那至少也得是百年往上数。”
    话虽如此,但幼年被虫侵扰的往昔历历在目,十分深刻,过于黑暗,至今在她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这世间。
    虫蚁和她只能活一个!
    嬴舟设身处地与之共情,略有几分感慨,“想不到你们树要长成,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本以为草木的生长不过靠天生地养——老天下雨,大地供给,每日张嘴就有饭吃。
    原来一样艰难坎坷。
    听着甚至比走兽更委屈,动不得跑不了,天敌来了也只有等死的份。
    如此一想,小椿能在白於山的万千木林中存活下来,并不单单是靠恒心,还有运气。
    “嬴舟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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