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古雅典有位号称“人生的镜子”的多产剧作家米南德用辛辣讽刺的语言说道:其实有时候亲戚少,未必是件坏事。
    此刻魏国公的亲外孙女、靖海侯世子的嫡长女吴敏正想着:唉,有时候亲戚多,还真不是什么好事。这极品亲戚找上门来,她也不好赶出去,甚至不能冷着脸不咸不淡的接待,为什么?因为这两人都是她还没出五服的长辈啊!
    这对极品亲戚正是曹国公府李七夫人何氏和女儿十小姐李贤惠,魏国公太夫人是曹国公府的姑祖母,论起辈分,吴敏要叫李七夫人表姨祖母,叫比自己还要小三岁的熊孩子李贤惠表姨,其实叫就叫吧,谁让你是个晚辈呢,可这两个长辈行事说话太过孟浪随便了,即使用平辈的礼数对待,吴敏也觉得很难为。
    李七夫人何氏是商户女,听说娘家何家鱼行是金陵城鱼行的行首,就出身这一点,吴敏心里就有疙瘩。吴敏外祖家是金陵第一家族魏国公徐家,本家是称霸东南沿海的靖海侯吴家,不管是父族还是母族,往上数多少代都是贵族中的贵族,这吴敏可谓是贵女中的贵女,等闲商户女是入不得她的眼的。
    这位表姨李贤惠更是不知所谓了,说话不知深浅,一味的曲意迎奉讨好,眼珠子总是盯自己的衣饰看,好像在品度自己的穿衣打扮,这种衡量的目光让吴敏很不舒服,恨不得要她闭上眼睛和嘴巴,只是多年的教养使得她端坐在禅椅上,面上带着浅笑。
    外人看不出来吴敏其实已经恼了,但打小伺候她的丫鬟秋水心里却是门儿清,见外头小沙弥送来了早饭,心想这对不速之客母女总算要走了——小主人都要吃饭了,客人总不能还赖着不走吧。正欲叫这小沙弥提着食盒进来,瞥见他双颊上有擦伤,似乎刚刚结米分红的嫩痂,就像脸上堆着胭脂没有推开似的,很是难看,丫鬟怕惊着小姐,便不让这丑丑的小沙弥进来,自己接过食盒,要小沙弥等在外头。
    沈今竹并不知道自己是被嫌弃相貌而拦在外头,乐的自在坐在外头台阶上等着送回空食盒,可听到凉棚里头一个小姑娘叫起吴敏的名字来,却是心头一亮!对啊,国公府的正经外孙女在这里,这吴敏应该有些本事吧,毕竟她八岁就带着弟弟从跑来金陵,还引得国公爷和靖海侯世子在战船上隔空对轰呢,如果实在接近不了怀义,退而求其次找吴敏也可以的,起码吴敏和自己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不至于要帮着外人绑架自己吧。
    沈今竹思忖着,想进去表明身份认亲,她在瞻园只住了四天,好多丫鬟婆子都不认识她,但是吴敏是认识自己的。
    岂料左脚刚跨进院门门槛,沈今竹便被守门的婆子横刀立马般拦住了,那婆子一把拧住她的耳朵,远远的拖到院外的百年古槐树后面教训道:“好个不懂规矩的小沙弥!你也不照照镜子瞧自己的好模样!丑的能吓死夜叉鬼,还敢到院子里偷窥我们家侯门大小姐!真是不知死活!”
    沈今竹一懵,啥?丑的能吓死夜叉?我是有多丑啊!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容貌被如此贬低,很是震惊,讷讷说道:“我——小僧——寺庙里没有镜子,小僧确实没照过镜子。”
    没想这小沙弥会如此回话,那婆子一愣,确实,和尚都没有头发,穿着朴素的缁衣僧鞋,照什么镜子呢。那婆子将袖中的小菱花镜扔给沈今竹,“你自己照照,就这幅鬼模样,大白天都能吓死人呢。”
    沈今竹取镜自照,差点被自己吓了个仰倒:镜子里的小和尚眉头和眼睫毛不知何时被火燎了大半,不剩几根毛了,再配合锃亮的光头,整个脑袋如一个光溜溜的鸡蛋般,偏偏“鸡蛋”两边各自有一坨肉米分色的新痂,活脱脱类似坟场里头烧的童男童女纸糊的脸加上两坨胭脂的造型。
    沈今竹也有自己的小骄傲,这股鬼样子去投亲靠友,这不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啊!虽说心里舍不得,也随即放弃了找吴敏的想法——甚至连怀义她都有些动摇了,太监大多是趋炎附势之辈,见到自己这副怂样,还不知心里会想些什么,太丢人了。
    那婆子看沈今竹这个凄惨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沈今竹哭丧着脸把菱花镜还给婆子,这婆子一来嫌她脏(沈今竹:人家昨天半夜刚洗过澡的好伐),二来觉得她怪可怜的,肯定是刚进寺,被大的和尚欺负干粗活弄伤的,所以摆手不肯收回镜子,说道:“你留着玩吧,我有的是镜子,以后可别到处乱闯吓人了。”
    且说古槐树下,虎落平阳的沈今竹暗自伤神,而院中靖海侯大小姐吴敏被李贤惠这个小表姨刷新了对极品亲戚的认识:丫鬟秋水在凉棚里摆饭了,这丫鬟是吴敏从福建的靖海侯府带过来的,原本叫做碧水,来到瞻园后,那个“碧”字冲了瞻园诸位小姐们的名讳,便改名叫做秋水。
    按理在这个时候,如果主人家没有说要留饭,客人早就应该知趣的告退才是,可这两位“长辈”,李七夫人何氏一直心神不宁,若有所思,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似乎没有注意到秋水已经摆饭了。
    而李贤惠更是不知所谓,见秋水摆饭了,说道:“娘,吴敏这里的饭菜精致,我也懒得回去吃了,就在这里一起用早饭吧。”
    “啊?贤惠,不可如此无礼,我们的食盒也应该送到了,随娘回去用饭,莫要再扰吴敏了。”李七夫人方回过神来,要说这何氏,平日里是极有眼色的,会审时度势,要不然前晚也不会那么爽快的为沈今竹连夜腾出院子。她知道曹国公府已经败落,也不会故意凑上去被人打脸,显得自己不尊重,可是昨天偶遇了吴敏,谈了几句才知道还是远房亲戚,她若不带着女儿过来走动走动,就显得刻意回避,失礼了,若是被魏国公夫妇从此记下,以后的日子定不太好过,就决定过来寒暄几句,坐坐就走,可是心里有事,说话行事都不在状态,加上李贤惠被吴敏富贵震慑住了,露出讨好献媚的丑态来,反而将事情办得弄巧成拙了。
    自从昨天知客僧圆性送了她一匣子明珠还有宝石,说是太监怀义公公给的,李七夫人便傻了眼了,她娘家是金陵鱼行行首,虽说不如沈家三夫人何氏的盐商老爹何大员外豪富,倒不至于被这些宝物闪瞎眼,迷了心性。圆性道明了原委,还委婉劝她从了怀义,以后保她娘家婆家的荣华富贵云云,当时她先是羞怒万分,恨不得将这明珠宝石踩成渣渣,但是到底忌惮怀义大太监的身份,没敢强拒,只是说她小门小户的,无福消受,婉言拒绝,可是这圆性就不肯收回宝物,说公公的东西已经送了,断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一个知客僧不敢把东西还回去,要还夫人你自己还,当着公公的面说清楚,公公是个讲道理的,不会为难你云云。
    如何把东西还给太监怀义?李七夫人束手无策,她连怀义住的地方都不清楚,怎么还?即使知道,她一个正经国公府七夫人,怎么可能抱着匣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敲一个太监的门?!
    别说是众目睽睽,就是月黑风高夜也是不敢的!
    怎么办?李七夫人满腔心事,半哄劝、半生拉硬拽,总算阻止了女儿李贤惠说蠢话,母女两个出了吴敏的小院,李贤惠被母亲扯的一肚子火气,她甩开李七夫人的手,跺脚道:“——娘,我不愿意回去,我们在院子住的太糟心了。那个什么崔打婿的女儿还真是金贵,整天在院里不是要茶、就是要果子,吃了酸的要甜的,甜的刚端上来,又说不想吃了,要吃咸的,我们的房间就隔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庭院,她屋里的动静,我听的一清二楚,好像也没怎么抄经书念经的,还有闲情逸致弹琴呢,吵得我想睡个回笼觉都不能够,娘,不如我们回家吧——再不成,回外祖父家小住也行啊,总之我不喜欢在寺庙里住着。”
    李七夫人心烦着呢,看女儿这么不懂事,便火了,训斥女儿道:“就你多事,就你瞎讲究,跟你没用的爹一模一样!妇人有孕,嘴上挑剔有什么奇怪的,老娘怀你的时候,比她还挑哩,就生了你这个孽障出来!这鸡鸣寺你爱住不住,我一个人住着反而清净,你要是想你那混账爹,自己回去便是,老娘才懒得回去喝一个姨娘的酒席!”
    言罢,李七夫人也懒得管女儿,气吼吼的往自己院里走去,留着李贤惠一个人目瞪口呆站在原地。这女香客的院落都在一处,离的不远,都圈在一个黄墙里,李七夫人回了房间,气还没消呢,到底是亲生女儿,再熊也得忍着,等了一会,也不见女儿回来,放心不下,叫奶嬷嬷去看女儿怎么样了。
    慈母教子这一幕被关院门的秋水看在眼里,瞧瞧说与预备吃早饭的吴敏知道了,吴敏淡淡道:“不用理会,以后当做不知道就好,七岁的孩子也是要脸面的,听这话李七夫人好像不是糊涂人,怎么刚才在院里言谈那么失常?魔怔了似的。”
    秋水说道:“听李七夫人那话,好像在家里因李七爷纳妾起了口角,负气带着女儿来鸡鸣寺散心的。”
    这时,一个教养嬷嬷模样的妇人走过来,冷着脸说道:“秋水,这种闲话怎么好和小姐说?没规矩。”
    吴敏却心有所触,对李七夫人的厌恶之感减轻了许多,叹道:“从来听得新人笑,何人闻得旧人哭?母亲当年不也是因为父亲多情花心,姨娘外室一个个遍地开花,甚至还以匹妻之礼纳了一个青楼女子,养在外头人人都叫她夫人,母亲生无可恋,郁郁而终吗?”
    这教养嬷嬷叫做齐嬷嬷,算是徐家的人,但是不是奴籍。这齐嬷嬷是外院大总管齐大管家的亲姐姐、流苏要叫一声姑妈。齐嬷嬷从小是被第一任齐大总管当正经小姐养大的,通琴棋书画,十八岁那年脱了奴籍,嫁给了一个年青举人,当了举人娘子,后来青年丧偶,无所出,齐大管家疼惜姐姐,接回来一直在家里养了三十年,吴敏姐弟千里奔金陵后,外祖母魏国公夫人亲自挑了齐嬷嬷作为吴敏的教养嬷嬷,这也是瞻园唯一一个不是奴婢的嬷嬷,吴敏姐弟很是尊敬她。
    齐嬷嬷听吴敏有如此感慨,知道她思恋亡母了,便拿了帕子递过去,安慰道:“敏儿啊,这人的寿数自有天定,凡人是做不了主的,莫要太伤心了,今日是中元节,好些经书要抄呢,抄了好在佛前供着,大姑太太忌日那天对着的方向烧了。”
    吴敏似乎没听见,她怔怔的说道:“嬷嬷,您说我母亲是不是好傻?明知父亲是负情薄幸之人、明知那些鲜花野草是不可能断的、明知祖母和曾祖母都不喜欢她、明知我和弟弟在靖海侯府最大的依仗就是她了,也是最爱她的人。可是为什么她宁可为了父亲的薄情而死,为两重婆婆的冷漠而死,而不愿意为了我和弟弟的爱而生呢?难道在她心里,我和弟弟加起来都不如父亲和佛堂那两个终日诵经念佛,却做着龌蹉之事的两个婆婆?”
    齐嬷嬷大骇,忙低声说道:“敏儿,这些话怎么好在外头说?被有心人听见,你的名声、你弟弟的名声就坏了,岂不是顺了那些人的意了?不要这样说你的父亲,祖母和曾祖母,他们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你的长辈,要敬着才是。”
    吴敏听惯了这些话,说道:“又是要说三从四德,女则女训。为长者讳,为君者讳、为父母讳吗?难道父亲和祖母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母亲就不是了吗?明明他们在我心中,还不如母亲一个手指头,为何我还要为他们避讳、为他们掩盖我母亲死去的真相、装出父慈女孝、一家和睦的假象来?他们为了私欲,都不顾我和弟弟的死活,为何我还要为了他们避讳?哪怕是一把火烧尽靖海侯府,我都不会朝着上头泼一桶水,任着他们烧吧!那个地方无处不恶心,无处不龌龊,无处不污秽!只有大火才能让驱除一切误会,烧成废墟才干净呢!”
    齐嬷嬷大惊,没想到吴敏居然对自己本家靖海侯府有如此大的怨念,大人们的事情都是复杂的,小孩子性情单纯,非黑即白,嫉恶如仇,但又无法反抗,就生出这些可怕的怨念来。其实豪门贵族,谁家没个污糟事呢,只要娘家靠得住,有儿有女,熬过一段艰难日子,儿子长了大,就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当年大姑太太就是看不开这个,郁郁而终,吴敏可不能再走她母亲的老路。
    如今吴敏还在气头上,齐嬷嬷不好硬碰硬,只得转移了视线,问秋水:“怎么表少爷还没回来?不是说出去耍一会就回来吃早饭吗?”
    秋水听了,忙跑到院门口去张望,这不看倒罢了,一看不得了,叫道:“表少爷!那是李家的小姐!你可不能打她啊!”
    李家小姐?难道是弟弟把李贤惠给揍了?吴敏立刻从魔障的状态跳出来,和齐嬷嬷一起去了院外。只见不远处的大槐树下,李贤惠和吴讷滚在一处,互相拳打脚踢扯辫子,李贤惠的头脸被拳头连击好几下,被打的鼻血横飞,干脆嗷呜一口,咬到了吴讷的脖子不肯松口!
    且说方才李贤惠被李七夫人好一顿训斥,她长到七岁,这是最严重的一次,一时震惊委屈害怕交织,竟也忘记哭了,愣了好一会,方回过神来,眼圈一红,抽抽搭搭落下来泪来。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百年古槐树下正在照镜子的沈今竹瞧见了,这沈今竹虎落平阳遭了难,事事不顺,才逃出升天,又被毁容成这个鬼样子,觉得这天下最倒霉就是自己了,听见李七夫人教训女儿,那个小姑娘哭的委屈惨样,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其他倒霉不得意之人,心下居然有些慰藉,便咧着嘴在树下偷笑。
    沈今竹的举动被李贤惠瞧见了,这个被惯坏的千金大小姐立刻暴跳如雷,跑过去叫道:“你笑什么笑?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被自己的大丫鬟背叛、被鸡鸣寺大和尚绑架、差点被弓【弩射成刺猬,又被毁了本来就不太出挑的容貌,如今又被一个黄毛丫鬟指着鼻子骂,还威胁要抽她,沈今竹也火大了,她也是娇生惯养宠成的熊孩子好吧,此刻也忍不得了,她身上有伤,不好与李贤惠肉搏单挑,干脆从地上连枯枝带沙土抓了一大把,劈头盖脸往李贤惠脸上撒去!
    这李贤惠正瞪着眼骂人,沙土米分尘侵入双眼,还呛进了口鼻。
    啊!咳咳!
    李贤惠双手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强烈的咳嗽着,这眼睛进了沙子,泪腺本能的分泌泪水将沙土冲走,以保护眼睛,鼻子也是如此,李贤惠是眼泪鼻涕齐流,好不狼狈,沈今竹见得手了,蹭的一下跑的远远的,藏在不远处的假山背后偷看李贤惠倒霉样——沈今竹还不能走,她还在等着吴敏用完早饭,过去回收食盒呢。
    这李贤惠流了一会鼻涕眼泪,方将眼鼻的沙土清理差不多了,往外呸呸的吐口水,吐出嘴里的沙子,就在这时,一个小沙弥好奇的走过来,问道:“这位小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摔倒了?要不要我去帮你找你们大人?”
    如果此时李贤惠长了点脑子,而且耳聪目明的话,就能看出这并不是一个小沙弥,他的光头头顶上是绑着两个小辫子的,是一个穿着僧衣的富贵人家的男孩子,甚至相貌和吴敏有五分相似,此人便是吴敏的弟弟吴讷。他七岁不到,为了方便照顾,便和姐姐吴敏一起住在女香客的院里。男孩子好动,一早起床便出去玩儿了,没见过李七夫人母女,寺庙的男香客一般穿着道袍或者僧衣,他嫌道袍太拖沓,便向寺里要了一套小沙弥穿的僧衣,平日行走玩耍都很方便。估摸到了吃饭的时间,就一脸汗的赶紧往回跑,免得姐姐和齐嬷嬷叨唠说他贪玩。
    谁知这李贤惠刚才吃了沈今竹这个假小沙弥的大亏,正恨得牙痒痒呢,泪眼朦胧见到小沙弥打扮的吴讷,还以为是攻击自己的小沙弥装模作样哄骗自己呢,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连呸了几口,叉腰骂道:“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弄的我灰头土脸的,还想过来骗我?你当我是傻子啊!狗东西!要是在曹国公府,我早就命人拿着鞭子抽死你了!”
    吴讷一时被那句“有娘生没娘养”给骂懵了,根本没有听到后面那句“曹国公府”,为何?只因他和姐姐吴敏在魏国公府备受礼遇,被魏国公夫妇和姐姐保护的很好,瞻园下人自不必说,舅舅舅妈,表哥表弟对他都很好,其他人看在魏国公府的面子上,谁敢说这些混话?
    如今被一个小姑娘骂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回过神了,怒火直冒,多年的教养,使得他还是强忍怒火,克制着不去对一个女孩子动粗。
    不过到底被人问候了死去的母亲,吴讷握紧拳头说道:“你——太可恶了!看你样子也是千金小姐,怎么出口就像疯犬骂人?你娘没叫教导你说人话吗?”
    这话恰好也戳痛了刚刚被母亲训斥过的李贤惠,听到这话,猫炸毛似的尖叫一声,挥着双手过来往吴讷脸上抓去,吴讷触不及防,脸上立刻中招,脸上七【八道红痕立显,本家和外祖家都是武将世家,他五岁就开始扎马练拳打基础了,论理对付七岁的李贤惠不成问题,可是这女孩子打架,最喜欢抓脸、扯小辫,咬人耳朵,俗话说乱拳打死师傅,这女孩儿发疯如猫炸毛一样,都是不好惹的。
    李贤惠见吴讷又愣住了,便又开始挥拳乘胜追击,还边打骂道:“你这个杀千刀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敢欺负到我头上来,我打死你!”
    其实李贤惠并不知道吴讷果真是丧母的,她只是骂的顺口,觉得这句话不带脏字,又能打击人,太好用了而已。一个国公府小姐,总不能骂“小妇”养的,或者“表子”养的这样的脏话吧。
    脸上生疼,又再次被辱及母亲,纵使我佛转世也不能忍了,吴讷奋起反抗,朝着李贤惠肚子就是一脚,李贤惠仰倒,倒地时还拉着吴讷的手不肯放,两人便一起倒在古槐树底下互相厮打。
    沈今竹看着这一幕戏曲性的变化,顿时目瞪口呆:这好像是我引起来的祸端吧,不对,要不是这臭丫头先要打我,我也不会抓一把沙土撒她一头一脸啊。这臭丫头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什么有娘生没娘养,这不就是骂我吗?唉,这个小男孩太无辜了,此刻脸上肯定比我还疼。见李贤惠被吴讷连揍了好几拳,鼻血飞溅,又觉得解气,又见李贤惠彪悍的一口咬在吴讷的脖子不放,沈今竹感同身受的倒吸了口凉气,正欲冲过去给吴讷解围,吴敏和齐嬷嬷冲出来了,沈今竹又瑟缩回假山里去。
    恰好在这时,李贤惠的奶嬷嬷找上来了,见古槐树下的动静,忙跑过去看,见到李贤惠满嘴是血的坐在树下嚎哭,吴敏拿着帕子堵住吴讷脖子里流出的血,吴讷脸色苍白,似乎被咬中了要害似的,差点吓晕过去,忙抱着李贤惠,恶人先告状哭喊道:“我的小姐咧!你是我奶【大的,连哄睡不敢用力拍着,这倒好,被人打的鼻青脸肿,疼在你身痛在我心啊!看着小姐受苦,我还不如撞树死了算了,豁出去这条贱命不要,老天爷啊!我活够了,我们小姐还小,你千万别收他,要收就收我吧!”
    吴敏担心弟弟被咬中咽喉,听这奶娘要死要活的瞎叫嚷,不禁怒道:“她不过是皮外伤,你赶紧抱着你家小姐回去找大夫是正经,耽误了治疗,你家夫人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秋水早就跑出去找小沙弥请大夫去了,一旁巡视的城北大营的兵士听见了,拦着秋水问道:“你说一个小孩子受伤了?他在那里?带我们去瞧瞧!”
    这秋水是个泼辣的,无论在靖海侯府还是金陵瞻园,都是敢横着走的牙尖嘴利丫鬟,平日里见这种兵士都嫌弃脏臭,远远命人走开,今天无端被两个兵士拦了路,还要见小主人,便大骂:“不长眼的东西!我们家的小姐少爷岂是你说见就见的?里头是魏国公的亲外孙外孙女,赶紧给我让开路来,否则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世代魏国公都是镇守金陵的,统领三军保护南都,那个当兵不知道?昨日陆指挥使得到魏国公的飞鸽传书,除了要查沈今竹的下落,还要求陆指挥使暗中保护吴敏和吴讷,其实吴敏和吴讷只要出了香客的大院子,外头都有魏国公的亲兵跟着保护,很是安全,而沈今竹只有两个丫鬟伺候,当然会容易得手了。
    即使这样,魏国公还是不太放心,要陆指挥使派城北大营的人多一层保护,两个兵士一听小少爷受伤,赶紧此事禀告给了城北大营陆指挥使。
    陆指挥使在鸡鸣山附近连搜了快两天,几乎是一无所获,只有昨天城北城墙上烽火台有急报,说太子湖有个小岛着火了,他亲自带队驾船去了太子湖,岛上全是易燃的芦苇,等他到时,小岛早就烧成了焦炭,即使有线索也都烧没了,倒是发现有茅屋和船只靠岸插木桩的痕迹,老兵推测说可能捕鱼的在这里停靠,生火做饭,火星被风吹起,点燃芦苇,整个小岛就烧起来,捕鱼的怕事,就划船走了。陆指挥使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命军士将太子湖全部搜索一遍,只是那时天色已黑,不方便行事,当晚便在太子湖边扎营,明日天亮就行动。
    现在天亮了快两个时辰,还没有收到飞鸽传书,陆指挥使有些着急,这如何向魏国公交差呢?就在这时,两个士兵进来禀告说魏国公的亲外孙受伤了,听到这话,陆指挥使心中大急:头一桩事情还没有解决,吴讷又受伤了!大骂道:“你们都是饭桶啊,保护一个小孩子都做不到!”
    士兵们喊冤,说道:“里头都是官家女眷,属下进去不得,连国公爷的亲兵们也只是在外头跟着,不能入园半步——怀义公公发了话,谁不敢擅闯啊,属下也是没法子。”
    这个死太监!陆指挥使亲自带着军医到了吴讷姐弟的院门口,道明来意,此时小沙弥请的大夫还没来,虽对军医的医术存在疑虑,齐嬷嬷还是让陆指挥使和军医进院子查看吴讷的伤势。
    吴敏已经十岁,她站在屏风后面焦急等待,军医查看了伤势,说道:“无妨的,只是皮外伤,上点药就好,这几日都不要碰水。不过还是挺凶险,再差一个指头的距离,咬到气管就麻烦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吴敏隔着屏风一拜,说道:“多谢陆指挥使,多谢军医相助。”
    陆指挥使说道:“姑娘客气了,魏国公对我们城北大营恩重如山,能帮助小少爷也是我们的荣幸。”
    军医则忙说不敢,他手上有现成的膏药,亲手为吴讷敷上药膏并包扎妥当,并叮嘱说道:“天气太热,小心出汗,这汗水留在伤口上会影响愈合,鸡鸣寺在山上,早晚是凉快的,就是中午有些热,小少爷的房间最好摆上冰盆驱除暑热。”
    齐嬷嬷等人记下,陆指挥使说道:“我这就去寺里要冰,命士兵抬过来——小少爷怎么会伤到颈脖这个要害处?莫非这寺里有贼人?”
    吴讷已经将他和李贤惠厮打的原因说出来了,吴敏深厌李贤惠所言所行,只是碍于太夫人的面子,不好说什么,只得说道:“陆指挥使放心,不过是小孩子间的争吵,下手没个轻重,既是无碍,就不用追究什么了。”
    陆指挥使应下,虽说如此,也偷偷命兵士找个知情的问问: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咬魏国公的亲外孙?
    沈今竹提着空食盒回到大厨房,刚端上粥碗喝了两口,外头就有士兵来找她,问道:“今早是你往女香客院落西南角的小院送饭是不是?”
    沈今竹点头哈腰道:“正是小僧。”
    士兵问道:“可曾见过小孩子打架?仔细说来听听,若有半句谎言,小心挨军棍。”
    沈今竹当然不会把自己扯进去,她隐去自己,只是说她远远看着,听不真切两个孩子在争吵些什么,最后打起来了,那个女孩子被下人抱走了,走到近处时,隐约听见那仆妇好像说那个咬人的小姑娘是曹国公府的小姐。
    士兵问出了罪魁祸首,就回去交差了,陆指挥使听说是曹国公府的小姐,不禁暗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魏国公的母亲是曹国公府嫡长女,国公爷有一半曹国公李家人的血统呢。算起来吴讷和那位咬人的小姐还是姑表关系,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过是咬了一口脖子,比打断骨头轻多了,人家咬完赔礼道歉还是亲戚,我就不要掺合进去了。
    陆指挥使出身金陵城军旅世家,老祖宗是太【祖爷封的世袭千户,将门虎子,如今三十而立之年就混到正三品的指挥使,算是青年才俊了。在太平年月当兵能混的这么好,肯定不是上阵打仗赢得的,靠的人脉关系、机遇和钻营。陆指挥使听过世的父亲讲过魏国公府的各种传闻和八卦,比如太夫人还是魏国公夫人的时候,与当时的曹国公不和,那一代曹国公是太夫人的亲弟弟,叫做李天意,出了名的败家子,太夫人和夫婿回娘家劝曹国公改邪归正,继承家门荣光,这曹国公不仅不听劝,还借酒装疯打了太夫人的夫婿,太夫人气得给了曹国公一巴掌,还发誓说她有生之年,不会踏入曹国公府一步。
    后来太夫人果然没再去曹国公府,连弟弟过世,都没有去祭拜,只是魏国公带着孩子们去曹国公府给舅舅上香。
    所以说嘛,不管亲戚之间怎么闹腾,最后还是要握手言和的,这一辈不和还有下一辈牵连着,我要真去找曹国公府的麻烦,就是太没眼色,不过,吴讷受伤一事,还是要飞鸽传书给国公爷知道,将前因后果讲清楚。
    陆指挥使提笔写好字条,要亲兵立刻飞鸽传书,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在太子湖搜到可疑的被遗弃船只,还有一个书箱子等物件,那书箱和船只上还插着箭呢!
    ☆、第43章 龙驿瓮中捉金家,夹竹桃妯娌相猜疑
    庆丰八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金钗和父亲在站在绣球山下的仪凤门大街上,街上火烛店的生意最为火爆,这是赚的是死人钱,所以老板尽管赚的盆满钵满,也不敢面露笑颜,一捆捆香烛纸钱被路过行人装在车里,纷纷赶去城外上坟去了。
    这已经是父女俩第二次来到仪凤门,昨天早上被瞻园的人送到这里,解开他们的手脚,还扔給金银若干,要他们走,金钗不敢相信,她和父亲就这么放出来了?金爹低声道:“恐怕是金大他们拿到了国公府把柄,交换我们的性命。”
    金钗难以置信:“爹爹是说——大哥他们拿到金书铁卷了?这怎么可能?我和玉钗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怎么我们被关进牢狱,玉钗就得手了?”
    金爹不愧为当了几十年内鬼的老鬼了,他说道:“不会那么巧的,金书铁卷是主人的传家宝,你哥哥和玉钗如何敢擅动?八成是玉钗和你哥哥拿着假金书铁卷哄他们先放我们出来吧。”
    想起前夜噩梦般的精神折磨,金钗面如死灰,说道:“可是,国公府怎么会轻易上当?爹爹,我们还分开逃吧,我怕连累您和哥哥。”
    金爹疼惜的看着女儿,叹道:“傻闺女,国公府那么多眼线,即使我们分开逃,背后也都有人暗暗跟着。何况你大哥情意重,他不会轻易放弃我们,我们暂且一试,若能逃过最好,若逃不出——”
    金爹指着街头卖耗子药和卖西瓜刀铺子说道:“我们准备一些上路的东西,去黄泉等着一家团圆,来世再做父女吧。”
    两人都存了死志,反而不怕了什么了,父女俩还有心情在街边小摊上吃了一笼小笼包子,想着黄泉路上,还能做个饱鬼。吃罢包子,一个车夫赶着骡车过来了,看着父女俩的长相打扮,问道:“两位可是金姓父女?有个人提前给了车钱,要我送你们去定淮门。”
    言罢,还塞给金爹一个字条,金爹展开一看,果然是大儿子的笔迹,说是要他们跟着车夫走,在定淮门下车后,进城门,在定淮门大街左边的第二个客栈里头歇息,他已经付了三天房钱,定好房间,房间卧室的被褥底下放着明日逃跑的路线和方案,阅后即焚。
    金爹将纸条放在嘴里嚼了嚼,喝了一碗豆浆咽下去,牵着闺女上了车,按照儿子的指示住店烧纸,一路上包括进店休息都感觉有可疑的人盯着他们,金爹住进儿子定的房间,关上蚊帐,这才揭开被褥找纸条看着,牢牢记在心里,怕被人发现,还是悄悄撕成碎片咽下去了,当日就在客栈睡着,半步都不踏出房门,到了天快黑的时候,金爹突然叫起女儿,出了店门雇了一辆马车,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城,一路向南,到外城江东门大街的客栈下车住店,次日一早,雇了车复又到了昨天早上的仪凤门,来来回回的折腾,希望能甩掉一些眼线。
    仪凤门大街,父女俩又到了昨日吃小笼包子的地方,金爹叫了三笼,要店小二用油纸包着带走,今日是中元节,许多人都要赶着去城外上坟去,像金爹这样打包带干粮出行的人不在少数,店小二熟练的将油纸包缠上棉线包好,递给金爹,金爹见店小二生气勃勃的一张脸,心想我还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呢,干脆行个善,给他点好东西吧。
    金爹将褡裢里头十两一锭的银子给了小二,说剩下的都是赏钱,言罢,不等店小二有所反应,拉着闺女就走了。等店小二回过神来去追时,父女俩已经消失在出城上坟的大军之中。
    金爹父女跨过护城河上的仪凤桥,向北拐到鲜鱼巷。这为何叫做鲜鱼巷?实则这条大街后面有一条河流直通长江!从大海捕捞的海鱼、从湖广之地运来的鲜鱼、还有从长江捕捞的江鱼都是从这条河流运到鲜鱼巷里交易。鲜鱼巷做的都是大宗鱼买卖,简单就是说,就是只做批发,不搞零售,这些鱼被鱼贩们通过护城河转陆运到金陵百姓买菜的集市,或者沿着横穿金陵城的秦淮河运到城内的桃叶渡等渡口码头,再次二次倒手给城内的鱼贩子。
    鲜鱼巷,店主将一桶桶鲜鱼摆在店铺前面,有意的鱼贩上前询价,谈得来的,就直接引到店铺后面的河道里,上船一手交鱼,一手交银子,这其中还包括运费和通关的税银——凡是买卖货物,无论通过水路还是陆路进城,过关都交税,一般一船鱼重约两百斤,要收一贯钱的税,也就是说只要进城,这价格就至少翻倍,当然了,金陵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这鲜鱼、尤其是鲥鱼等贵重的鱼类,基本到岸就抢光了。买房说清楚交货的码头,这店主便命船夫将船撑过去,以手印或者其他印信收讫,这交易算是彻底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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