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和嫂子正青春,他们已经有了溹儿,迟早也会有儿子的。”徐枫淡淡说道:“你们若给我定亲,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魏国公夫人气的脸都白了,“做和尚?你不是要杀倭寇为沈今竹报仇吗,怎么舍得放下手里的战刀?”
    徐枫说道:“做和尚也能杀倭寇,倭寇畏僧兵,胜过畏大明军队。”
    言罢,不等魏国公夫人有何反应,徐枫径直出了门,披上一个黑熊皮缝制的大氅,外头已经开始下雪了,细雪落在黑色的熊皮上,等他走出二门外,大氅上已经是薄薄的一层雪了。
    “八少爷,您不回去休息吗?”小厮见他前行的方向不对,赶紧说道:“您许久没有回家,忘记自己院子在那里了吧,要往左边走呢。”
    徐枫说道:“不回去了,备马,我要出门。”
    满院的大红灯笼散发着喜庆之气,可是这些都与自己无关,哪怕是母亲的逼问,也没使得徐枫的心情有一丝波澜,自从沈今竹在悬崖边消失,他就觉得和整个世界都有了隔膜,所的一切似乎都无关紧要了,他心中从此没有了悲伤,也没有欢喜,他很像学《西游记》里头的孙悟空,去九泉之下找地藏菩萨,找生死判官,抢夺生死簿细看,沈今竹的名字到底写在那里,如果是生,人在那里,如果是死,他就把沈今竹的名字划掉。
    可他一介凡人,看不了生死簿,只能通过杀倭寇来倾泻对天地不公的愤怒。三年了,沈今竹都杳无音讯,他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可是在从踏入金陵城的一刻起,他脑子里满满都是关于沈今竹的回忆,他骑在马上看着这座城市,似乎每一处都有她的身影,可等他细看时,人却不见了,那股心里的失落如凌迟一般切割着他的心,犯人凌迟一千刀可以斩首结束痛苦,可是他心里的凌迟却永远不会停歇。
    回到瞻园,这股感觉就越强烈,徐枫逃也似的骑马奔出了这里,在徐府街上驰骋,很快到了朱雀桥上,再过几个巷子,就是乌衣巷沈家了。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青梅竹马恋,海宁潮头断肠人。徐枫强迫着自己不去看乌衣巷,扯着缰绳沿着秦淮河走去,马蹄踏着在细雪之上,走着走着,骏马老马识途似的在一处酒肆下停步,徐枫抬头一看,“烟雨楼?”
    还是逃不过去啊!徐枫苦笑着摸了摸马脖子,“你也记得这里啊,以前经常和她来吃烤猪蹄,喝酒。”
    徐枫下了马,像三年前一样,叫了一盘先卤后烤的肘子,一坛梨花酿。
    那店小二一愣,说道:“客官,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菜,您点其他的吧。”
    徐枫说道:“怎么可能没有,这是你们烟雨楼的招牌啊。”
    就在这时,掌柜的过来了,解释说道:“客官,您很久没来吧,三年前确实时兴过吃先卤后烤的猪肘子,但仅过了半年,这股风潮就淡了,开始时兴生吃河豚,客人们不点,我们烟雨楼好久没有做这道菜了。您今日想吃,我们烟雨楼有卤好的猪蹄子,给您现烤就是了,不过味道肯定不如以前,您还要不要?”
    “要。”徐枫说道,聊胜于无吧。
    掌柜笑道:“今日也是巧了,三楼有个和您差不多年纪的小郎君也点了这道菜,看来你们都是我们烟雨楼的老主顾啊。”
    还其他人吗?徐枫将话听进去了,他上了三楼,远远就看一个高大的少年喝的伶仃大醉,还发起酒疯,那少年脱掉身上的狐裘,仅穿着一件单衣,对着空气嘿嘿傻笑,说道:“今竹,我认赌服输,不就是脱衣服横渡秦淮河嘛,小菜一碟。”
    言罢,那少年扯下单衣,只穿着一件皮裤,从窗户上纵身一跃,跳下冰冷的河水里。
    ☆、第87章 旧情敌画舫巧相逢,谋复仇吴敏除祖母
    曹核被一阵冷风熏得醒过来了,他醉的头晕脑胀,都懒得睁开眼睛,闭着眼叫道:“大冬天的开什么窗?关上!”言罢,曹核在床上打了个滚,蒙上被子继续睡着,才将头缩进被子里,他就闻到一股可怕的靡香,夹杂着女人的胭脂花粉、还有隐约的汗酸味以及一些莫名其妙味道,曹核遇到北风的肆掠都迷迷糊糊的,此刻闻到这种怪异的靡靡之香,顿时心生警惕,噌地从床上跳起来。
    窗户依旧是开的,北风裹着细雪飞到房间,直扑到曹核赤【裸的身体上,精壮的身体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曹核彻底清醒了,他打量着房间的摆设,妆台胭脂,画屏琵琶,香炉插瓶、桌围引枕,无处不精致,塌下还整齐的摆放着两双高底红绣鞋!
    曹核瞪大眼睛,希望能够找到什么东西来推翻他的判断,目光落在鸳鸯戏水的床帐上,帐子上鸳鸯交颈,鱼水合欢,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人形鸳鸯以各种诡异淫【靡的姿势戏水缠绵,还真是大开眼界。但此时曹核无心欣赏,更无意评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此处应该就是妓坊了,他最后的记忆是在烟雨楼喝醉酒了,然后——然后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赶紧蹲下身来——难道?呜呜,我的处男之身啊!难道就这样被妓【女夺走了吗?曹核用被子捂住身体,又嫌弃被子味道难闻脏污,更觉得恶心,一脚踢到了床下,冒着害冷四处翻箱倒柜想找点布片遮羞。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曹核赶紧打开衣橱的门,这门恰好能遮住他的腰部以下,来着居然是个高大的男人,他手里还端着一大海碗的汤药,说道:“已经醒了?正好,把这碗药喝了吧。”
    此人瞥见曹核光溜溜的身体,顺手将自己身上的熊皮大氅脱下来甩过去,“这里都是女人的衣服,穿我的吧。”
    “徐枫?”曹核顾不得其他了,将还带着徐枫体温的熊皮大氅裹在自己身上,光着脚跑过去仔细打量着徐枫,“三年不见,大变样了啊,你——”
    曹核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本来要拍着肩膀和对方叙叙旧“情”的——情敌的情,可是,曹核猫炸毛似的大声叫道:“你这个登徒子——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徐枫一愣,想起军营里那些荤段子和龙【阳之好的传闻,立刻明白过来了,顿时面色铁青,将药盏往案上重重一搁,说道:“我和你打了好几场架,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在烟雨楼喝醉了发酒疯,脱了衣服到处乱扔,还从三楼跳进了秦淮河,幸亏河水还没结冰,否则你此刻就要躺在棺材里了,恰好这艘画舫经过烟雨楼,我请了船上的水手把你捞上来,天气冷,来不及送你去客栈了,就干脆在画舫xie。”
    曹核脑子喝断片了,徐枫这么一说,他隐约记起来了一些,依稀记得吃猪蹄喝酒发疯跳水一事,但是被徐枫撞见救起一事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但是现在可以确定没有被□□夺去处男之身、也没有被徐枫——啊呸呸!曹核心中大定,他捂紧身上的熊皮大氅,夹着腿去关上窗户,然后盘腿坐在榻上,咕噜噜将徐枫端来的一大海碗汤药喝下去,说道:“大冬天的干嘛开窗户啊,还把我脱光了塞进□□的被窝里?吓得我还以为——哼,明知道我要为某人守身如玉的,你是故意恶心我的对不对?”
    这个某人是谁,枫核二人心照不宣,如今也只有他们两个坚信“某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便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所以徐枫听这话并没有生气扑过去把曹核揍一顿,而是心平气和的说道:“这屋子里刚才满是酒气和脂粉味,又常年熏着合欢香,此刻又笼着炭火,房间的味道闻着就恶心,我就开了窗户。画舫的房间不是□□,就是龟奴,龟奴的房间脏的无处下脚。等她们把你的衣服熨干了,我再送你回去。”
    也是,总不能派人去大仓园和人家亲爹曹铨说,你儿子在画舫光溜溜等着你送衣裳穿啦。曹核和徐枫对坐在罗汉榻上,以茶代酒叙说这三年的往事,曹核解开脖子上用细小的铁链拴着的檀木护身符,“去年系着护身符的红绳断了,幸亏发现的早,否则护身符什么时候丢了都不知道,我就换了个铁链的,果然好用,跳进水里都没丢。这是她给我的唯一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东西,那时我好傻,觉得人人都有一模一样的,我就不想要了,巴巴的还给她,幸亏你来打岔,她把这护身符又塞给我了,否则我就一点寄托都没有了。”
    徐枫看着曹核黯然的神色,说道:“说的这么悲伤,你这三年过的春风得意吧,今年秋闱武举,你击败了汪家兄弟,成了武解元,汪禄麒和汪禄麟屈居第二第三。金陵城都夸你浪子回头,已经是纨绔子弟洗心革面的表率了,我在淮安漕运总督府都略有所闻。平江伯经常拿你举例子教导儿孙。明年春闱选武进士,祝你旗开得胜。争取连中三元,考个武状元回来,就誉满江南了。”
    “文武春闱截然不同,江南之地出文人,江北之地出武人,文状元和前三甲基本都被南直隶的读书人包揽了,但是武状元北人居多,我能选中武进士就不错了——你若肯参加考试,或许有可能捧个武状元回来。”曹核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呵呵笑道:
    “没办法啊,都是被我爹爹和长公主逼的,他们不肯放我出去杀倭寇,说只要我选中了武进士,学到真本事,他们就不管我了,去东南杀倭寇也好,赴漠北戍边打鞑靼人也罢,随我的便,从此放我自由。不怕你笑话,我以前好几次偷偷跑出金陵城,想去淮安府找你一起杀倭寇的,可是每次都被我爹派的锦衣卫强行捉回去了,最远才跑到镇江府。”
    曹核无奈苦笑道:“爹爹发狠把我打的鼻青脸肿,骂我花拳绣腿,不像你有几分真本事,去东南也
    是白白送死,打不过倭寇。其实想想也是,以前我在市井乡里学纨绔子斗鸡走狗开赌局,专挑李鱼这样的软柿子捏,你则从小跟着魏国公在军营长大,真刀真枪的耍弄。以前和你在包子铺打架,你若不是看在皇上和我爹的面子上手下留情,恐怕早就被你打碎了。”
    提起往事,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以前那些所谓的烦恼和争斗现在来看,真是微不足道,徐枫浅浅一笑,说道:“怎么了?现在长本事了,中了武解元了,想再和我比试比试?”
    曹核呵呵一笑,“明知我宿醉刚醒,你想乘人之危?若要切磋武艺,等我考中武进士再说吧,现在不敢受伤,就怕影响明年春闱。等春闱一发榜,我就去淮安府找你去,自己人打自己人没意思,留着力气杀倭寇吧。”
    徐枫说道:“好吧,等我外甥女三朝回门,我就要回淮安府了。开海禁之后,倭寇少了些,但这几年肯定是杀不尽的,有你忙的了。”
    曹核笑道:“李鱼这臭小子,有胆子娶你的外甥女当妻子,喜事将近,却不怕你们徐家的二郎太凶悍,拦着门不让花轿出门,特地请了我做伴郎壮胆,去迎亲的当然还有他的两个义兄汪禄麒和汪禄麟,到时候还请你这个做舅舅的高抬贵手,莫要动真格啊,打得李鱼拜不了堂。”算是曹核机灵,把最后一句“入不了洞房”省去不说。
    三年前,李鱼和曹核还是死对头呢,谁曾想,三年后曹核会给李鱼撑面子,壮胆子去瞻园迎亲。这南直隶今年秋闱的文武解元双双临门,为这桩婚事更添了光彩。须知吴敏现在算是罪臣之女,李鱼对婚事如此用心,也表示他对吴敏的尊重。
    徐枫轻轻一呲,“我还没堕落到去欺负一个文弱书生。只要他对敏儿好,我自不会动他,他若敢对敏儿有半分不好,哼哼,管他是不是弱书生,我照打不误。”
    曹核叹道:“六年前,李鱼不过是鸡鸣山的小沙弥,目不识丁,若不是因今竹的缘故,机缘巧合认了汪大人为义父,他焉有今日?别说是李鱼了,就说我自己吧,若没有三年前烟雨楼的赌约,和今竹相识,误打误撞晓得身世,伴御驾去了海宁,和你并肩守坍塌的城墙、杀倭寇这些经历,恐怕现在的我和金陵普通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并无区别。”
    又提到这个名字,徐枫压抑的胸口的悲伤喷涌而出,难以静坐,他干脆站起来身来,复又打开了窗户,“今天八月二十六,我去了一趟海宁,找到了她消失的悬崖。”
    “你去做什么?在忌日去祭奠?你是不是当她已经死了!”曹核目光一冷,将手中的瓷杯往徐枫方向扔去,徐枫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轻轻侧身避开,那瓷杯便穿过窗户,落进细雪纷飞的秦淮河里。
    徐枫不愠不怒,说道:“那时你去信淮安府,说锦衣卫今年也毫无所获,我——我很失望,又有一种莫名的愤怒,我连夜策马狂奔,一天两夜,不眠不休,在驿站换了六匹马,在凌晨到了悬崖边上,我那时想着,为何那时我们找到了两具倭寇的尸体,但就是找不到她呢,她到底去了那里,她难道不想我、不想她的家人吗?为何总是不回来?莫非那悬崖通往另一个世界,她想回也回不来了?”
    “我那时想,若我也从她消失的地方跳下去,会不会就找到她了?哪怕不能回来,在另一个世界陪她也不错啊,起码她不会孤单。”
    徐枫听得寒气直冒,“你——当真跳下去了?”他还特地看了看地下,嗯,有影子,这徐枫应该不是鬼魂。
    “嗯。”徐枫点点头,“我跳下去,没死,回来了。”
    徐枫难以置信,他连忙裹着熊皮大氅走到徐枫跟前,捏胳膊揉腿仔细看,“不可能啊,总得受点伤吧。”
    “骗你的。”徐枫拨开曹核的手,说道:“我当时真想跳下去试试的,可是转念一想,我若运气不好摔死了,她回来找不到我,被你花言巧语娶走了怎么办?岂不是为人做嫁衣?不成,即使跳,也要再过几年,等我平定倭乱、等你结婚生子、等我那天等的绝望,万念俱灰的时候再跳吧,说不定真能柳暗花明呢。”
    细雪夜,笛声残,画舫轻摇秦淮上,看金陵飞雪,一下一整晚。
    积小成多,次日清晨,雪止天晴,推窗看去,也是一派银装素裹了,准新娘吴敏早早起来,给外祖母魏国公夫人请安,陪着吃了早饭,才回到自己院里绣嫁妆,其实离婚期不到一月,她的嫁妆早就由针线上的女人们绣好了,亲自动手的物件很少,一来是吴敏不善女红,二来是她嫁的夫婿李鱼家中人口简单——简单到只有他们夫妻两个过小日子,汪福海夫妇为义子李鱼在大仓园附近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大宅院作为新房,汪氏兄弟还没成婚,没有家室,所以吴敏只需给汪福海夫妇和两个义兄做点绣活作为见面礼,以表心意就行了。
    只是临近婚期,心中对未来的生活有憧憬和不安,借着做点绣活平息心情,刚进了房,就看丫鬟媳妇子打开一个大箱子,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件的拿出来入了账本,这是昨晚舅舅徐枫命人抬进来的东西,说是给吴敏的添妆。吴敏待要去见舅舅道谢时,却听说舅舅在外祖母院里吃过晚饭就出门了。
    直到吴敏清早去中正院给外祖请安,也没听说舅舅回瞻园,竟是在外头彻夜不归,也不知去了那里,魏国公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连连叹息生了个不孝子。
    许是怕触景生情吧,吴敏暗想,初始她也没想到舅舅对沈今竹用情如斯,直到沈今竹坠崖失踪,舅舅疯癫的要跳崖去寻找,她才猛然明白,原来瞻园这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熊孩子,原来是欢喜冤家。
    事情过去快三年时,吴敏去鸡鸣寺上香祈福,“偶遇”了李鱼,李鱼从六年前在山坡遇见扮作小沙弥的沈今竹讲起,说起和这位“三哥”的点点滴滴,到最后两人一起回忆起三年前沈今竹坠崖的情景时,吴敏不禁感叹道:
    “舅舅在崖下寻了三天都不肯离开,还是曹大人把他敲晕了抬走。我真傻,以前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原来两情相悦并不一定是柔情蜜意、你侬我侬,整日吵吵闹闹,刀光剑影也是另一番情愫。”
    “我三哥就是这种快意恩仇的脾气,吵归吵,闹归闹,过后还是好兄弟。”李鱼撩起眼皮飞快扫了吴敏一眼,说道:“敏儿啊,若我今科秋闱中了解元,你嫁我可好?我李鱼在佛前发誓,此生待你,如同徐枫对我三哥一样好。”
    “好啊。我如今是罪臣之女。”吴敏在佛前点燃一支蜡烛,说道:“你敢娶,我就敢嫁。”
    就这样,李鱼吴敏二人在鸡鸣寺初遇,也在鸡鸣寺结下姻缘。回忆往事,走神的吴敏将绣绷上的蝴蝶都绣变形了,就在这时,外头丫鬟进来说道:“小姐,老夫人来了,要见小姐,说给小姐做些活计,看您喜不喜欢。”
    针线刺破绣绷,不知道绣绷有多么疼痛,也懒得知道,知道也会继续刺破,因为绣绷的疼痛和针线无关——就像当年整个靖海侯府对母亲的冷漠无情一样,一次又一次用冷暴力将多愁善感的母亲逼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
    丫鬟嘴里说的老夫人,就是以前的靖海侯夫人,吴敏继母的亲姨母吴氏了。从血缘上来说,这个吴老夫人是吴敏的亲祖母,可是从感情上而言,简直是杀母仇人了。靖海伯被抄家,夺爵,夺金书铁卷,伯爷和世子爷都被充军发配云南烟瘴之地去。太夫人在抄家之日就暴病而亡,这个曾经的伯夫人被赶出御赐的靖海伯府,陈家被抄,老家晋江乡下用来祭祀的祭田和祖屋还在,日子清苦一些罢了,也够吴老夫人颐养天年。
    吴老夫人几乎锦衣玉食一辈子了,受不了乡下祖屋清苦的生活,这时候就记起了在金陵瞻园享福的孙子孙女,屡屡写信托人带给吴敏吴讷,在信中哀戚乡下生活艰难,唯恐命不久矣,希望能够在临终前见他们最后一面云云。
    母亲在昔日的靖海侯府受到心理虐待时,吴敏已经懂事,而吴讷还懵懵懂懂,加上吴老夫人对于吴讷这个嫡长孙还是比较疼爱的,所以吴讷接到信,想起儿时在祖母膝下玩耍的时光,几乎要流下泪来,当即就要启程去晋江乡下看望祖母。
    吴敏看完信件,却是大笑三声,冲过用信件狠狠扇了弟弟一巴掌,说道:“这老夫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真是死性不改!以前你刚出生时,就想把你抱过去养着,借此疏离你和母亲的母子感情,母亲几乎产后崩溃了,拖着病躯跪求老夫人大发慈悲,把儿子还给她,这个老夫人心肠真是狠毒,外头下着雨呢,就让母亲跪在外头直到晕过去都不肯放人,若不是怕闹出人命,外祖家怪罪下来,陈家也吃不消的,所以你才能在母亲跟前长大。母亲生你养你多么不容易,你反过来还要去晋江乡下当孝子贤孙给这个恶妇养老送终?”
    “她写这封信,难道是真的思恋我们吗?错!她只是怀恋荣华富贵的生活而已!她对我们姐弟若有一丝感情,当初为何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被陈氏继母欺负?那吴氏生了儿子,想要把你我都弄死在鸡鸣寺,她这个亲姑母当真一点风声都不知?她不过是袖手旁观,反正谁继承爵位都是她的亲孙子,陈氏是她的亲侄女,血缘和感情都和她更亲,她默许了一切的发生!她是母亲郁郁而终的罪魁祸首
    之一,她是盂兰盆会惨案的帮凶,你还要养她?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那信纸将吴讷的左脸扇的通红,吴敏一点都不心疼这个糊涂弟弟,说道激动处,吴敏挥着信件又朝着吴讷的右脸扇去,骂道:
    “你这个蠢货!她想把你哄到晋江去,今日装病,明日叫疼,你何时才能脱身?哄得你掏出银子置房买地,重新过上呼奴唤婢的奢侈生活,然后借着你是魏国公孙子的名头,继续在晋江乡下作威作福罢了!”
    当头棒喝,将吴讷对祖母最后一点同情怜悯之心打没了,方不提回晋江之事,将吴老夫人的信件烧毁了事,就当没收到过。
    这吴老夫人左盼右盼不见孙子孙女的身影,尤不死心,这两人是最后救命稻草,不抓住他们,将来瘫痪在床都没人管——她的丈夫儿子发配到了云南充军,自保都成了问题,那里管的了她的死活呢。
    所以吴老夫人锲而不舍的写信,吴敏早就吩咐下去,凡是从晋江来的信件,一律送到她那里,不给吴讷瞧见,全都烧成了灰烬。
    但是吴敏还是低估了人性的黑暗和无耻,就在她和李鱼定亲之后一个月,吴老妇人居然怂恿了陈家族长一家,还有几个乡老宗妇的陪伴下千里迢迢从晋江到了金陵,一群人堵在瞻园门口要见吴敏吴讷!吴老夫人机灵,她那天装病躲着没有跟去,将这群人投石问路,以此试探瞻园的态度。
    消息传到魏国公夫人中正院里,魏国公夫人冷笑道:“好大的胆子,在晋江一手遮天惯了,在金陵也想摆出宗族的谱来,不知死活!”
    魏国公夫人命人给了应天府送了帖子,应天府衙役们很快赶到了,将陈家族长和乡老一群人以冒认亲戚,讹诈勒索的罪名抓进囚车里,都被拖进了应天府地牢,魏国公夫人命人将他们的的路引名帖户籍文书等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销毁,坐实了讹诈勒索的罪名,打板子的打板子,罚银的罚银,个个都几乎丢了半条命去,才狼狈回到晋江老家,再也不敢踏入金陵半步。
    这个吴老夫人很懂得声东击西的策略,当瞻园门口吴氏族老宗妇们被应天府衙役拖到牢房时,她却在徐家东园的族学门口将下学回家的孙子徐讷堵了个正着!
    见面就冲过去抱着吴讷不肯放手,痛哭流涕述说她是多么想念他们兄妹两个,都想出一身病来了,眼睛也快哭瞎了,还痛心疾首说她以前糊涂,被吴氏这个贱妇甜言蜜语欺骗了,听信谗言,导致祖孙隔阂如斯,现在回忆往事,她羞愤的几次都想投缳自尽,但是临死前相见孙子孙女最后一面云云。
    吴讷性子绵软,看见白发苍苍的祖母如此悔过,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不认这个祖母,于是扶着吴老夫人进了马车,将她带到了瞻园。
    吴老夫人进瞻园,那泪水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哭自己糊涂、哭以前的儿媳妇徐氏可怜、哭吴敏即将出嫁,却无吴家族里人做见证。魏国公夫人恨不得将这个有杀女之仇的婆子撕碎了,可看着吴讷祈求的眼神,终究不想在外孙面前做恶人,捏着鼻子让吴老夫人住下,日夜都命人跟着她,看她还玩出什么花招来,私底下谋划如何揭开这个婆子的真面目,让外孙彻底死心。
    魏国公夫人时常做些手脚,让吴老夫人吃些苦头,受些排挤委屈,看她如何反应。这吴老夫人是个能曲能伸的人,住了一月,看着瞻园的富贵,舍不得走了,整日在魏国公夫人面前做低伏小,跪地赔罪,自扇耳光,什么都做得出来,魏国公夫人觉得解气,猫捉老鼠似的,有事心情不好,便将吴老夫人唤到中正院,各种羞辱折磨,誓必将女儿以前受的委屈加倍还给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也偷偷找吴讷哭诉过,而殊不知魏国公夫人早就给他上过眼药了,说道:“你祖母来此,我虽恨她,但也怜她年老体弱,到底是你的祖母,就没赶出去,一应照着投亲的客人份例给着,可是她好像不知满足,总是嫌东嫌西的,唉,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想起你母亲青春早逝啊,我真不好给她笑脸的,客客气气对待她吧,她还嫌我态度冷淡。”
    提起了早逝的母亲,吴讷心里本来就愧疚,一听外祖母的叹息,赶紧说道:“等开春暖和了,就送她回晋江去。”
    魏国公夫人忙佯作好人,“莫急,好像我们要赶她走似的,连累你和敏儿名声不好听,我暂且忍一忍,且看她自己的态度能否有转变吧。”
    所以吴老夫人的哭诉并没有换来孙子吴讷的同情,反而怪她多事,又不好直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深觉得姐姐吴敏说的太对了,祖母自身有问题,不是一味忍让退缩就能解决隔阂的。
    在孙子这边不讨好,为了生存,过上体面日子,吴老夫人都忍了,还熬夜死撑着老花眼做了些婴儿的小衣服送给吴敏,说是将来给重外孙穿,看着吴老夫人熬红的老眼,吴敏心中涌起一阵阵厌恶,她接过小衣服,装着没拿稳,小衣服全都掉进了火盆里。
    吴敏轻描淡写的说道:“呀,对不住了,这衣服料子太滑了,没拿稳。”
    “——你!”吴老夫人气得嘴唇发抖,她忍了一个月,还腆着老脸讨好亲孙女,谁知亲孙女不领情,竟然敢当面打脸,将自己熬夜赶制的小儿衣服扔进火盆里烧了!
    吴老夫人很想给这个不孝孙女一巴掌,再骂上一顿,可是这里不是晋江,周围都是魏国公夫人派来的人,不等她动手,众仆一拥而上,她非但不能教训吴敏,反而会被传出不慈的罪名,而且她唯一的靠山吴讷心中,相依为命的姐姐吴敏的地位是坚不可摧,比她这个祖母还要重要,一旦吴讷知道她对吴敏动手了,这最后的靠山也要倒下。
    其实吴老夫人施计进了瞻园,也是自投罗网,现在和坐牢没有区别,就是牢笼大一些,精致一些罢了。吴老夫人忍出了十两血来,方扯出一抹笑来,“不碍事的,我再熬几晚上就能得了。”
    吴敏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说道:“老夫人还记得吗,以前我母亲也熬夜给您做鞋来着,您也是没拿稳,将母亲做的鞋扔进了火盆。”
    以前为了弹压出身高贵的儿媳妇,吴老夫人没少做出这等下作事情磋磨徐氏,林林总总,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听吴敏如此说,顿时老泪纵横,说道:“敏儿啊,我是你的亲祖母,你能不能别叫老夫人,叫我一声祖母呢?我死也瞑目了。”
    “是吗?”吴敏说道:“如果此刻就能让老夫人瞑目,别说是叫一声祖母,叫一百声也成啊!”
    吴敏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吴老夫人狠狠心,扑通一声居然对着亲孙女跪下来了,哭道:“你还在记恨我是不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陈氏被剐心,陈家被灭了族,我的娘家人全部死光了,你还是不肯放下怨念,还在恨我们是不是?祖母求求你,原谅我们吧,我是你的亲祖母,你的祖父和父亲都在云南充军受苦,我们被那贱人蒙蔽了,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们姐弟两个,可是吴家生你养你八年,这生恩养恩不能忘啊,否则你会遭千夫所指,不孝女的名声传出去,你会被夫家厌弃,甚至休弃,你的一生,你子女的一生都将被这个名声葬送!”
    “敏儿啊,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不能说出叫我瞑目这种绝情的话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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