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全神贯注的将砖头对准了垂下的线绳,竭力把砖墙砌平了,脸上小花猫似的一道道已经干涸的灰白泥浆,和弗朗克斯共进了午餐后,她就换了一身粗布短打,头戴着*帽在自家榻房工地里巡视,什么都要看上一眼,插手试着做一下,一下午时光匆匆过去,水都没有沾唇,也不知饥渴劳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双沾满了灰尘的短靴站在砖墙下面,沈今竹手里拿着涂着胶泥的板砖,说道:“麻烦让一让。”短靴依旧纹丝不动,被人无端打断了她的专注,沈今竹有些恼火,恨不得一板砖砸过去,手头一轻,短靴主人将她手里的板砖拿去了,替她砌在墙上,用瓦刀砸严实了。
    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某人的一贯作风,沈今竹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抬起一张小花猫脸,“徐枫。”
    眼前的小情人似乎又瘦了一圈,下巴尖如春笋,徐枫弯下腰,双手搭在沈今竹的胳膊上,想扶她站起来,岂料大手正好捏在了左胳膊未愈合的伤口之上。不用他扶,沈今竹疼的猛地跳起来,捂着胳膊呲牙咧嘴的叫痛。
    徐枫又是心疼、又是责怪,“是绑匪弄的?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幕后黑手是谁?都受伤了还不好好到客栈休息,跑出来在工地当小工做什么?榻房建的很好了,地基都是我看着打起来的,放心吧。我也是入了股的,每日至少来这里看一次。工匠们是分了三班赶工,只要晚上天气好,是昼夜不停的修建,按照这个速度,到了年底就能迎接第一批客人了——胳膊伤的怎么样?给我看看。”
    这个日月商行一共有四个股东,按照出资额划分股份归属。沈今竹份额最大,占了四成,徐三叔次之,占了三成,徐枫、曹核和汪家兄弟皆有一成。
    客栈里,沈今竹卷起衣袖,徐枫剪开了缠在左胳膊上的纱布,上头的药粉簌簌落下来,赫然可见伤口处外翻的皮肉,徐枫瞳孔一缩,“谁伤了你,我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咳咳!”沈今竹说道:“是我自己弄的,苦肉计而已。现在威廉已经去澳门结婚了,将来应该不会有麻烦的。”回客栈的路上,沈今竹已经将这两天被绑逃亡的经过草草的说了一遍,威廉是谁,她和徐枫在广州市舶司初遇时就说过了,徐枫为此还吃过好一阵子的飞醋,这次威廉将沈今竹推出来当做不求婚的借口,这醋意转化成了恨意,忿忿道:“男颜祸水,和那个疯子公主倒也是绝配了。不过现在也不能掉以轻心,要查清疯子公主的盟友是谁,否则始终都是一块心病。”
    徐枫替她清理的伤口,又重新上了药,还化开一个药丸子逼着她喝下去。沈今竹喝的眉头直皱,徐枫递给她一个蜜饯含着去去苦味,沈今竹尝着味道很熟悉,“这好像是金陵贡院那家蜜饯铺子的东西,味道一模一样,你尝尝。”
    沈今竹手上指甲缝里都是砌墙的灰泥,不过这是她第一次给小情人投喂食物,别说是沾着泥土,就是带着□□徐枫也甩头摇尾的张嘴接了,他含住舍不得嚼咽,双颊有些微红,含含糊糊说道:“如今月港天南地北的货物都有,没有买不着的东西,人口稠密,税赋庞大,圣上刚下了旨意,在这里设一个新县城,取名叫做海澄。”
    “海澄县?是海宇澄清之意吧。”沈今竹赞道:“果然是好名字,皇上向来说话办事不着调,就这个开海禁是真的付出了心力,再过几年,沿海的港口都开禁,定能肃清倭寇,真正的海晏河清了。”
    庆丰帝昏聩贪玩,但对刘凤姐之死一直耿耿于怀,誓平倭寇,力排众议坚持开海禁,不到三年就有了很明显的效果,沈今竹当时觉得庆丰帝大器晚成,迈入明君行列了,可是当她送别义结金兰的姐姐北大年阿育公主,得知公主怀有龙种时,明君形象荡然无存,脑门依旧贴着昏君的标签。
    既然设立了新县城,那县衙、学馆、沿街店铺民宅,甚至□□墙都要开始规划修建,需要大兴土木,雇佣大量的外地劳工和匠人,大明的商业资本迅速在这里集聚,富商巨贾云集,纷纷在这里置办买地建房,置办产业,十分看好海澄县的未来。
    当然了,此时海澄县还是图纸一张,所有的街道、房屋,连海澄县衙门都才刚开始丈量土地,满坑打夯。徐枫带着沈今竹到了规划中的县城一处正在夯土的空地处,说道:“我也买了一块地,正找人画图在这里建造一座三进三出的大院,等将来我们——”
    徐枫猛然意识到沈今竹还在孝期,不能在她面前谈论婚嫁,便生生打住了。没想到徐枫考虑的那么长远,沈今竹很感动,她拉着他的手,在他手里里轻轻抠了抠,露出一个“我明白”的笑容,两人心有灵犀,对视一眼,都笑了笑,不再说话,却彼此了解对方的心意,他们携手站在土坡上看着汉子们抬起巨大平整的石磨砸向地面,将泥土夯实打平,这里即将修建一座新庭院,他们离目标又迈进了一大步。
    石磨砸在地表发出轰隆隆的闷响,两人的心跳也不禁跟着这个节奏跳动着,是否真的爱或者关心一个人,可以从对将来的规划中看出来,计划的两个人的未来。拦在徐枫和沈今竹面前的阻碍太多了,在这个时候,许以或者要求婚姻都太轻率,勉强得来的婚姻不能解决问题,只不过是将问题暂时压下去掩盖起来,将来的恶果是问题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一旦反扑过来,一对不够成熟的夫妻是无法承担这种压力的,这种一开始就存在巨大隐患的婚姻来将来很容易触礁沉没。
    所以两个人都必须做出努力,沈今竹的计划是让自己的内心和实力变得足够强大,不有求于人,不依附于人,方能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等在原处被求婚、被宠爱、当一个小娇妻,自身拥有抵抗风险的能力,将来小家庭在风雨摇摆中岿然不动的几率才能更大。
    徐枫虽未如此说,但他做的事情恰好契合沈今竹的计划,徐枫离开了瞻园,也离开了父亲大哥的庇护,在漕运总督府有了一席之地,年纪轻轻就凭借实力封了千户,徐家这些年来,不靠父亲祖辈的恩荫而得千户之名的,只有徐枫一人,看样子徐枫也没打算回去,徐家世镇金陵,守护南都,而徐枫却在漕兵里扎根了,在金钱和事业都逐渐摆脱家族的控制,甚至连未来预备成亲的房子都选好了地方。
    沈今竹看着山下忙的热火朝天的工地,仿佛看到将来新房的模样,她干脆折了一根树枝在泥地里画着图样,“这里挖一个池塘,养莲蓬和鱼,再喂几对鸭子,在这里种一排芦苇,鸭子可以在这里做窝,将来我们在池边散步,就能在芦苇丛掏鸭蛋啦。院子里不要种什么松柏、红枫这种中看不中吃的树,全都种上各种果树,一到秋天就上树摘果子,自己肯定吃不完,就送人或者送到日月商行的客栈里卖给客人。这边山坡上砌一个高台,夏天乘凉,秋天在这里赏月吃月饼,冬天围炉赏雪,春天——”
    徐枫很认真地说道,“今竹,月港全年都不结冰,冬天也很温暖,一连好几年都不下雪,不能像在瞻园时围炉看梅赏雪。”
    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这个呆子,太破坏气氛了好不好!沈今竹一腔热血都没了,对未来生活的幻想成了泡影,她瞪着大眼看着徐枫,一粉拳打在他的胸膛上。
    徐枫挨了打,还担心小情人手疼,“胳膊不要再用力了,小心牵扯到伤口。”
    徐枫接过了她手里的树枝,也在泥地上划着草图,说出自己的想法,“池塘上建一个曲径长廊,一定要装上栏杆,将来孩子们横冲直撞乱跑,就不用担心他们失手掉进水里了,不过授人予鱼,不如授之予渔,无论男孩女孩,得先教会他们游水。这里架一个秋千——”
    “不行,要把秋千架在这里。”沈今竹抢过树枝,在规划旁边的池塘空地上画了个圈圈,“瞻园的秋千就架在池塘旁边,我以前站在上头打秋千,荡的最高最远的时候,就直接从上头的木板子上跳进池塘里,那样最好玩了。”
    徐枫故意黑着脸说道:“然后一头砸在我身上是吗?”
    沈今竹恼羞成怒,“都解释了一百遍了,当年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就在水里头摸鱼啊!”
    当年少年不知愁滋味,沈今竹经历了金书铁卷之事,将丢失多年的传家宝归还给了徐家,一举成为瞻园的大恩人,熊孩子在瞻园横着走,个性叛逆、口齿伶俐,无人敢惹她,进学堂三个月就逼得夫子哭诉“君家师难为”、“何日相遣归”了,不用去学堂上学,绣花裁衣等女红之事她也没兴趣,闲极无聊去打秋千。
    她像一只飞鸟般荡了几个来回,看着脚下碧莹莹的湖水,熊孩子想出一个新玩法,她荡到最高点时松了手,身体鱼跃跳进了水里,恰好砸在逃学回家,在水里摸鱼玩耍的小霸王徐枫身上。
    幸亏水的浮力化解了大部分的体重,徐枫不至于被砸得七荤八素,不过到手的鲤鱼也乘机逃走了,徐枫很生气,两个熊孩子在水里就厮打起来,徐枫体力好,今竹水性好,两人棋逢对手,在水里如游龙般缠斗在一起,不分输赢,直到被采莲的婆子看见了,吓得赶紧叫人跳进水里,强行把两人分开。这是两人第一次交手,从此以后就成了一对欢喜冤家,不见还想,见面就吵,两见开打,三见和好,不停地循环重复着这种模式,居然还互相暗中生了情愫,还真是打出来的缘分。
    九年过去了,这对冤家开始规划着未来的生活,说起了儿时趣事,徐枫更加坚定的摇头说道:“不行,秋千不能架在这里,万一孩子们学着你淘气,也荡着秋千往水里跳就不好了。”
    沈今竹红着脸说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别张口孩子、闭口孩子好吗?你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吗?”
    徐枫说道:“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嗯,好像不宜说出来,赶紧闭嘴。
    徐枫再次哑然,十二岁那年在姐夫姐夫朱希林的启蒙下,徐枫开始懵懵懂懂明白男女之事,无数次的春【梦里都是同一个人,醒来时甜蜜而苦恼,想要春【梦成真,他要付出比寻常人多出百倍的努力。
    气氛从甜蜜变得尴尬,幸亏此时天已经变黑了,黑暗包容了一切,两人携手离开了山坡,沈今竹依依不舍的看着下面灯火通明,连夜赶工的空地,“不知道何时能够建好呢。”
    徐枫说道:“大概两到三年吧,那时海澄县应该也初具规模,这里的繁华将不亚于金陵。”
    两人骑马并辔而行,回到了客栈吃晚饭,沈今竹不经意间抬头,看见有一个少年人走去了楼上客
    房,低声说道:“你瞧那人,好像是你的外甥吴讷。”
    徐枫纳闷说道:“不会吧?他在广州争贡之役受伤了,一直在怀义公公家中养伤,后来伤好痊愈,怀义公公奉旨来月港守备,全家都跟着来了,他写信说回金陵去了,怎么在也在月港出现?”
    沈今竹开始自我怀疑起来,“难道是我眼花了?瞧着挺像的。”
    徐枫和亲外甥吴讷同龄,但是在心里是把他当晚辈小孩子看待的,听沈今竹如此说,他有些坐不住了,便结了账,悄悄跟在神似吴讷的少年人身后,少年人在黄字第五号房门口站住,敲了敲房门,有节奏了敲了敲房门,对暗号似的低声说道:“随意春芳歇。”
    房门先吱呀开了一个缝,然后全部打开了,少年人快速闪身进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躲在回廊后面的徐枫低声道:“真的是吴讷的声音,他来月港做什么?怎么没有事前告诉我?”
    沈今竹说道:“在金陵的时候,我连自家门都没进过,瞻园也是一次没去,一般都在三山门外的隆恩店,不知道吴讷的近况,也没听吴敏说起过他,不如你当面去问问?”
    徐枫摇头道:“他既然瞒着我来月港,当面问他他也不会说,这小子到底在捣什么鬼?”言罢,徐枫去了楼下找掌柜投店住宿,特地要了黄字第六号房,拿着钥匙开门,乘着夜色翻过窗户,踩着屋檐悄悄走到邻居的窗前偷听。
    里面居然是一个女子在说话,“说好了初一见,怎么拖到初五才来?被那个狐狸精绊住了腿?你早就忘记了在广州的约定吧?哼,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山盟海誓眨眼就忘记了,金陵花花世界,瞻园的丫鬟个个貌美如花,我算什么呢。”
    吴讷温声暖语说道:“外祖母和姐姐管教严格,我怎么会和丫鬟不清不楚的,别胡思乱想了,我恨不得插翅飞来,无奈被家务事缠身,一时走不开,在家多呆了几日,日夜兼程赶到月港,不信你看看我的鞋子,鞋底都磨破了来不及换呢。”
    女子啐了一口,“谁爱看你的臭鞋子,暂且相信你一回——以后来不及如约相会,好歹打发书童送一封信来,我等了好几日,心里干着急,整日胡思乱想着是不是出事了,遇到河匪路霸或者倭寇了,你今日若再不来,我恐怕要收拾包袱去寻你,两人擦肩而过,岂不遗憾?”
    吴讷笑道:“贤惠,刚才你不是担心我沾花惹草吗?怎么现在改口说怕我遇到危险了?口是心非,满口谎言,和以前一样,那时你还装小太监,把我哄的团团转,痴心错付,害得我以为自己有龙阳之癖,好生害怕纠结。”
    女子娇嗔道:“我不扮作小内侍,如何能接近你、给你送饭、上药,带你逛遍广州城?恐怕早就被你赶出房门了,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虚伪胆小,嘴上说不要,有伤风化,手脚眼睛怎么那么不老实,总是盯着人家看,呜——”
    女子声音戈然而止,仿佛被某种东西堵着嘴似的,屋内传出的亲吻声令在窗外偷听的徐枫都脸红心跳,再后来传来脱衣的簌簌声,再往后是女子呜咽的呻【吟和男子粗壮的喘息声,没吃过猪肉,倒听见猪跑的徐枫落荒而逃,差点踩掉了屋檐的青瓦。
    翻窗回到了黄字第六号房,徐枫做贼似的拉着心中满是疑问的沈今竹逃也似的出了客栈,说道:“你今晚换个客栈住吧。”想到外甥就在这里翻云覆雨,徐枫怎么都不会让沈今竹住在同一间客栈了。
    沈今竹问道:“你怎么了?一副看见鬼的模样,从来都没见过你惊慌失措成这样,这里是月港最大的客栈,住的好好的,干嘛要搬走啊。”
    徐枫低声说道:“是吴讷和怀贤惠,他们——他们已经私定终身做夫妻了。”
    沈今竹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大吃一惊,“吴讷是失忆了吗?贤惠小时候打骂过他,还把他的脖子活活咬了一口肉下来啊!现在都还留着疤痕呢,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和她结了夫妻?”
    徐枫说道:“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好像是在广州市舶司争贡之役后,怀贤惠扮作小内侍照顾受伤的吴讷,两人就慢慢好上了,吴讷定力太差了,怎么能——唉,怀贤惠是宦官之女,又是那种性子和脾气,我爹娘和吴敏都不会同意的。”
    其实论门第,吴敏和吴讷是罪臣之后,若不是外祖家极力保全这对外孙,当年福建官场震荡,靖海伯被夺爵抄家,家道中落,祖父和父亲发配千里,翻身无望,吴敏和吴讷恐怕要被罚没成官奴。怀贤惠是宦官之女,吴讷还是高攀呢,但是现在吴敏嫁给了连中两元的天才少年李鱼,成了解元夫人,有魏国公府做靠山,吴讷和怀贤惠的身份就相差悬殊了。他们两人的阻碍比徐枫和沈今竹之间还要大,偏偏两人放纵了□□,不顾后果的将生米煮成了熟饭,这下该如何是好?
    是棒打鸳鸯,还是成全其好事?徐枫愁断肠了,他也想长长久久和沈今竹在一起,也无数次从春【梦中惊醒,可是内心里有一条底线一直坚守着,发之于情,止乎于礼,拉拉小手,亲亲我我都可以,可是最后一道关始终用定力打住。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沈今竹一样,对未来的婚姻有一个完美的设想,并一直在为之付出了努力。要用激情来督促自己进步,而不是被激情冲昏了头脑,用下半身来控制上半身。
    沈今竹爱莫能助,“你别看着我啊,我也不知道该这么办。”
    徐枫求救道:“要是你外甥,你会怎么做?”
    沈今竹想了想,说道:“先要确定有没有孩子。”受威廉和凯瑟琳公主的风流韵事影响,沈今竹头件事就是想到有没有弄出孩子来。
    啥?徐枫傻眼了,在他眼里吴讷就是个孩子,小孩子做错事,打骂教训改过;大孩子做错事生了小孩子,这可怎么办?这熊孩子平日看起来老老实实彬彬有礼的,从小到大都没怎么闯祸惹事,怎么长大了反而不知轻重弄出这等事情来!
    沈今竹换了一家客栈住着,因担心她的安危,徐枫这晚没有回槽兵营地,他躺在隔间,为了外甥的事情苦思冥想几乎彻夜未眠,深感到做长辈的不容易。沈今竹则睡的很香甜,死里逃生,和情人相逢,看到了正在修建中的日月商行,未来似乎充满了希望,此刻情人就睡在隔壁房间,感受到安全的她彻底放松下来。
    为了加快进度,几乎所有的工地都是昼夜施工,所以夜里海澄县依旧喧嚣,夯土打桩之声响彻天际,船只进港、出港的号角声也时常响起,对于意气风发的沈今竹而言,这些声响不是噪音,而是生机的表现,伴随着这些杂响,沈今竹进入了梦乡。
    次日睡到了快要中午才被外头的敲门声吵醒,沈今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掏出枕下的怀表一瞧,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的起床了,她披上道袍开门,徐枫提着一笼包子进来了,沈今竹跑到屏风后面洗漱,等她走出来时,徐枫已经舀好了米粥、倒好了醋碟,沈今竹看着碗碟,说道:“你不吃吗?”
    徐枫说道:“早就吃过了。”沈今竹风卷残云用了早饭加上午饭,“我要去给怀义那里投帖子,都已经中午了,可能要到明天才能见到他,听元宝说公公忙着呢,半刻不得闲。”
    徐枫说道:“帖子让我亲兵帮你投,现在该去海港了——瑞佐纯一的货船已经进港,他如约运来了一万斤硫磺。”
    “什么!”沈今竹一蹦三尺高,“你怎么不早说啊。”
    徐枫说道:“你这些天太累了,多睡会吧,要是早告诉你,这会子你肯定饭都顾不上吃,看你都瘦成这样了。放心吧,我安排将硫磺分装在五艘漕运船上,到了晚上才能分装完毕。我的人已经将瑞佐纯一接到客栈了,现在叫他上来?”
    沈今竹点点头,“定金早就给了竹千代,余下的钱款要给瑞佐纯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
    瑞佐纯一拿了银票,沈今竹和他签下第二个一万斤硫磺契约,约定九月在月港交货。两人签字画押后,瑞佐纯一还额外附赠了一条关键的情报,“沈小姐,我们的人得到消息,国千代近期要对你动手,你要小心。”
    瑞佐纯一忠心于嫡长子竹千代,无奈竹千代流亡大明,国千代风头正盛,又倍受幕府大将军夫妇宠爱,只得暂时蛰伏,等待时机将竹千代迎回国确定正统地位,他在国千代身边安排了细作,时常传递消息,随着细作越来越得到国千代的信任,参与的机密也越来越多,得知国千代接受了盟友凯瑟琳公主的委托,要绑架沈今竹。
    对于竹千代一方而言,沈今竹无疑是他们的盟友,所以细作得到消息后,立刻传递给了瑞佐纯一,可惜鞭长莫及,等他赶到月港告诉沈今竹这个消息时,已经晚了好几天。
    不过这个消息依旧很有价值,起码不再是她在明,敌人在暗了,徐枫的眼眸结了冰,“国千代?日本国一直宣称他们无法管束倭寇,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了。”
    ☆、第119章 祭萍儿夫妻生间隙,大督公招募入东厂
    一直以来沈今竹觉得国千代离自己很远,甚至觉得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存在,在她的想象中,这个人应该一直在日本国的江户城里,窥探着幕府继承人的位置,忙于讨好父母,或者召集一帮死士杀手——他们称之为忍者的刺客们四处寻找哥哥竹千代,并就地格杀。
    没想到国千代的势力早就渗透到了大明,他绑架沈今竹的过程几乎是完美无缺,第一步是诱惑赵管事的儿子入局,在赌场设局搞得赵家倾家荡产;第二步拉了赵管事入伙,赵管事将沈今竹的行踪透露给了同伙知晓,随即父子两人被灭口,杀了父子二人的杨姓商人因丢失客栈钥匙,泄露行踪也被很快投【毒灭口;第三步威胁利诱沈今竹身边的女镖头丹娘,达到里应外合,万无一失的目的。沈今竹在隆恩店有锦衣卫的人保护,他们很难得手,即使得手了,也会被锦衣卫或者五城兵马司的人围追堵截,他们带着沈今竹这个大活人脱身就更难了。
    于是就选在沈今竹去月港的途中动手,太湖浩瀚,比在运河更容易藏身和逃脱,于是就有了半夜偷袭,里应外合的场面。沈今竹最终栽在了内鬼丹娘手里,被投进棺材连夜运到了海边,上了凯瑟琳公主的海上行宫,若不是公主怀孕心软,一心想和蓝颜祸水威廉结婚,沈今竹恐怕有去无回,死都不知道谁是幕后真凶。
    看着徐枫紧缩的眉头,沈今竹开解说道:“其实这是好事啊,起码我们晓得国千代无意杀了我,是因为西班牙公主的委托而为之,现在公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也无性命之忧,还揭开了国千代的真面目,这个绑架行动布置缜密,顺藤摸瓜查下去,肯定能抓到国千代在大明的部分探子。”
    徐枫说道:“国千代为了绑架你,在金陵城就做下数桩命案,在太湖更是大肆杀掠,国千代是日本国王子,不是普通的倭寇或者海盗,这不仅仅是你的个人安危了,还关系到大明和日本国的关系,我要赶紧上一道秘折,将此事告于皇上和内阁知晓,等掌握了证据,我们要对日本国发问责诏书的。”
    这不仅仅是个人恩怨,这是一桩外交事件。沈今竹暗道:今年在紫禁城琼华岛猛兽事件,我都被带进东厂的弓弦胡同里去了,这次太湖之变,东厂的人肯定又来找我询问。唉,东厂的人很难对付啊。不过凡事都有两面,东厂最好有本事将国千代在大明的势力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沈今竹说道:“被绑架的时候,我听见路镖头和丹娘的谈话,说丹娘的家人都在澳门,看来国千代和葡萄牙人早就暗地里来往了。应天府尹已经将路镖头和丹娘的画像发放到了各个驿站到处查访,四处捉拿他们,一直都没有消息,他们会不会都在澳门呢?正好一网打尽。”
    国家大事沈今竹还参与不了,她也只是尽所能的提供消息而已,朝廷果然派了东厂和锦衣卫一起暗中调查此事,捣毁了好几个倭寇的巢穴,初步掌握了日本国王子国千代勾结倭寇作乱的证据。两个特务机构在澳门也有所获,丹娘和家人不知所踪,却抓到了路镖头,路镖头寻死不成,被活捉到了金陵城,熬不住刑罚,都招认了,通倭加上几十条人命案,实乃罪大恶极,应天府尹刘大人判了凌迟,此案送到刑部审批,一并准了,就地在金陵城行刑。
    凌迟那日,围观者人山人海,路镖头被活活割了一千刀,已经成了一具血骷髅,却还没死,等待仵作砍头,他昏花的眼睛木然的看着围观的人群,突然发现丹娘戴着斗笠冷冷地看着自己。
    “丹——”没等他叫出第二个字,仵作手里的大砍刀就挥下去了,路镖头死不瞑目的头颅咕噜噜滚到了行刑台下,台下围观的人一哄而上,去抢夺头颅,丹娘压了压斗笠,从人群中消失了,一个身强力壮、拳脚功夫精湛的武人抢到手里,从人群中挤出来,飞身上马,他直奔到城郊的一处衣冠冢处,将路镖头的头颅扔到地上,烧起了纸钱。
    木勤哽咽道:“苦命的妹子,哥哥跟着锦衣卫一起到了澳门活捉此人,亲眼看见他被割了一千刀,算是为了你报仇了,今日抢了恶贼的头颅来祭拜你。当初同意你去隆恩店当差,未曾想遭此横祸,哥哥好后悔。哥哥做错了,应该在你和我岳父岳母有了矛盾时就另置了宅院,送你单住着。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哥哥又不是没有本事一辈子都养着你。是哥哥自私,怕人说你嫂子闲话,就让你继续跟着哥嫂一起住,让你继续受委屈,逼得你离家去了隆恩店当差养活自己,本以为你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结果却——呜呜,好妹子,哥哥对不住你啊!”
    木勤一边哭诉,一边烧着纸钱,一篓子纸钱烧完了,他在木萍儿的衣冠冢前长跪不起,直到夕阳西下,一个素衣的妇人提着食盒从马车上下来,远远看见小姑坟前血淋淋的头颅,先是吓一跳,而后了然,她走到墓前将食盒里的祭品摆放整齐,燃了三炷香,说道:“萍儿,今日大仇得报,嫂嫂来看你了。”
    太湖上沈今竹乘坐的那艘官船被炸得四分五裂,沉入湖底,尸骸大多都顺水飘出去,萍儿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得知消息后,木勤带着瞻园亲兵跟随金陵锦衣卫去查案清剿倭寇,冰糖去了太湖住了整整一月,四处搜寻小姑的消息,空手而归,那时正值盛夏,即使发现了尸体,也都腐烂变形,无法辨认了,时隔三月都毫无消息,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了。夫妻两人就在此处立了一个衣冠冢,以便祭拜。
    祭拜了萍儿,夫妻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自从得知萍儿在太湖上舍身救东家的消息,夫妻两个的关系就冷淡如此,他们从不吵架,甚至说话都没有大声过,彼此间客客气气的,仿佛当初亲密无间的夫妻是别人似的,冰糖说道:“相公,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再晚就要关城门了。”
    木勤说道:“已是初秋了,露水重,你快回去吧,我想多陪陪萍儿。”
    冰糖心中一痛,结发夫妻,恩爱数年,怎么到了如今相敬如“冰”的地步呢?其实城门已将关闭,相公很快就会走的,他在瞻园还有差事,不可能在城外过夜,之所以说出这个借口,不过是不想和自己一起回家罢了。
    萍儿和冰糖父母不合,此事不能说谁对谁错,是那个世代道德标准对女子不公。萍儿性子烈,眼光高,始终不点头嫁人,外头闲话很不好听,有些人说是冰糖舍不得给小姑备嫁妆,所以故意拖着小姑成了老姑娘。更多人旧事重提,说萍儿已经失贞,这样的女子会给家门带来污点。父母也是关心冰糖和家门的名声,就请了媒人给小姑说媒,一直没有什么好人家,父母有些着急了,有时候说话不注意措辞,加上下人都有些捧高踩低,许多日常琐碎细小的事情慢慢消磨着亲情,冰糖整日忙着弹压下人,在父亲小姑之间如走钢丝似的调解着问题,两边都不敢得罪了,结果无济于事,成了一个死结。
    其实此事说到底,应该是木勤的情商不足以解决家庭矛盾,因为妹子是木勤的妹子,岳父岳母也是木勤的。但是那个时代往往认为凡是家庭问题,都是女人的错,男人在外养家糊口,这种事情与他无关。就像婆媳问题一样,其实本质上不是婆婆和媳妇的问题,而是当儿子和丈夫的没有起到调解和粘合的作用,坐视问题恶化的结果。
    木勤此人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否则当年岳父岳母也不会看重当时还是官奴的他,但是他也同样也是一个在传统环境下生长的好男人,明知萍儿之死其实和妻子无关,可内心依旧暗暗迁怒于她,觉得是妻子当初没有处理好家庭矛盾导致悲剧发生,又暗自怨自己应该早点发现妻子已经无力化解矛盾,要是早点把妹子安顿出去单过就好了。他无法面对妻子,也无法面对自己,内心充满了愧疚和负罪感。
    冰糖觉得委屈,对丈夫冷淡也很伤心。萍儿一死,冰糖就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昔日对萍儿指指点点的人开始暗中指责自己,说她容不下小姑,小姑被逼搬出去做活,才有了杀人之祸。冰糖肩负着来自家里家外的双重压力,只有儿子糖果儿纯真无邪的笑脸才能让她舒展眉头。
    冰糖不是那种逆来顺受个性的女子,丈夫如此冷淡,她心也有些许怨气,说道:“那我先走了,糖果儿还在家等我,你也——”
    看见丈夫没有任何反应,冰糖懒得再说,她也是有自尊的,便拂袖而去,马车的烟尘平息了,木勤才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此时此刻,沈今竹看了看窗外的夕阳,今日是路镖头凌迟的日子,她本来打算去萍儿的衣冠冢处拜祭的,可是隆恩店来了身份贵重的客人,她必须亲自接待。
    贵客目光如炬,看见沈今竹的神色,便问道:“沈小姐是有事要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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