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啊秦妹,我是说,他不是人,做的事情就不像人做的!”芦苗一屁股坐到了她旁边来,“对不住,我刚才说话没过脑子,我只想着你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就跑到城墙那边去了,我没想到你遇到这种事情,我向你道歉。”
    句子太长,秦月这会儿总要想好一会儿才能领悟意思,她便先笑了笑,才道:“没什么,我自己已经不在意了。”
    “在意也正常啊!要是是我我就在意!”芦苗说道,“要是换了我,我拎着菜刀去砍他,敢丢下老娘自己跑,就要承受老娘的怒火!”
    “可是……我觉得没有必要了。”在昏睡的时候,秦月梦境中闪现过许多从前的事情,仿佛走马灯一样,把她与容昭的这五年一一历数。
    .
    梦境中,她奇妙地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她与容昭的点点滴滴。
    梦中没有委屈,没有不平,甚至也没有生气。
    当跳出了她自己的身份再看,便只觉得,已经过去了。
    许多时候,因为有感情有爱有付出,所以才有期待、才有愤怒、才有不平、才有委屈。
    容昭带着赵素娥离开的时候,她从城墙上跳下去的时候,那一切的所有,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与容昭之间因为一场恩情而起的爱恋,因为爱恋而起的卑微祈求,全部在她跳下城墙之后留在了过去。
    她不会再想回头。
    所以她不在意那些从前,她也觉得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些从前。
    从今往后,她和容昭便再无关系。
    她算是死在了城墙之下,而容昭会有他自己的锦绣前程。
    .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没有必要?”芦苗倒是在旁边愤愤不平,“我觉得很有必要,总不能你自己摔得脑袋上一个大口子,眼睛也看不见,然后你丈夫就这么潇洒走人平安过日子吧?这凭什么啊!你做错了什么?”
    秦月笑了一声,淡淡道:“因为我的丈夫,当年救过我一命,现在可以算是一命还一命,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再去想那些了。”
    这话一出,芦苗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语气相当肯定:“秦妹,你家里是不是读书人比较多,就那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种迂腐书生。”
    秦月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支到这里来,她想起来秦家种种,便点了头:“我叔叔的确是个读书人,不过并没有能够考取足够的功名。”
    “我意思就是……一看你就是这种死要面子的读书人家里养出来的啦!”芦苗说道,“我见多了,越读不出来考不出来,越死要面子,然后呢因为十几年没个结果,脸上没光,就用圣人的那一套来要求家里人,这样他在家里就可以继续作威作福了。”
    秦月想了想这话,倒是觉得有理——当初她在叔叔家中的时候,叔父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
    .
    “我跟你讲我家那破事,你听了你就安慰了。”芦苗拍了拍秦月的手,“我娘,当年眼瞎了,被一个空有皮囊的贱人给迷惑,花言巧语一骗,做了外室,没名没分就算了,那贱人骗我娘将来如何如何,又许诺诰命又许诺地位,我娘眼瞎得一塌糊涂,就信了,还生了我。后来知道那贱人有家有室,家里妾室都能排成行,我娘这个外室能算个什么,就整天以泪洗面。再后来,贱人马上风死了。”
    秦月愣了一会儿,才把芦苗说的这一大段话中的人物关系给捋清楚,忍不住问道:“那后来……?”
    “后来贱人的正房过来要把贱人给我娘的东西都带走呗!”芦苗语气很无所谓,“我是无所谓能这些东西的,但这口气我就咽不下去,所以我说带走可以,从明天开始我就去街上说书,我就说那贱人怎么骗人的,我要让金家面子全部丢光,银钱是什么我不要我也不在乎,我出去挑大粪都能挣钱。”
    秦月听得好半晌没出声,这是她全然没想过的事情。
    芦苗接着道:“金家,读书人,爱面子。一听这话还了得,正房还指望她儿子将来考功名呢!于是给钱给地哭爹喊娘地求我放过他们金家。”
    “那最后你放过他们了吗?”秦月问。
    芦苗笑起来,道:“要是现在的我,也许就放过了,现在的我就觉得……钱给够了什么不行啊,只要给得够多,别说放过了,让我来吹嘘都是可以的。”顿了顿,她语气中也有些遗憾,“哇,当年还是太小了,不懂银钱的重要啊,所以我就没放过。金家也恼羞成怒,闹得我和我娘在老家都过不下去啦,所以后来我就带着我娘到京城来了。”说着她自己叹了口气,“而且当年……我没有认真想过我娘的感受,我娘应当很喜欢那个贱人,所以后来她郁郁寡欢,来京城没几年就病死了。”
    .
    这故事听得秦月沉默了许久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
    芦苗自己应当是豁达了,所以说完之后便起了身走到一旁去收拾东西。
    秦月又想起了容昭,不知道再过几年,她再回头去想她和容昭之间的关系,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不过还没等她去琢磨这些,芦苗重新又走了回来,往她手里塞了个纺车上的轮子。
    “你醒着也无聊,你摇这个,我正好纺线弄一弄,免得我们俩大眼瞪小眼。”芦苗应当是把纺车搬到了秦月睡着的床边来,“我现在呢是在京中的慈幼庄里面帮忙做事,就帮着小孩做点衣服啊做点饭什么的,那些小孩就是没人要的被人丢弃的,好可怜。”
    “今天不用去吗?”秦月用手摸索了一下手中的木转轮,然后顺着方向转了起来。
    “这不是北狄攻城,庄头带着小孩赶紧先跑了,怕出事。”芦苗说,“我们那天商量好了,让庄头带着小孩先走,然后我们这些人一半留京中,一半也随后走。我就是先留京中,再等着今后看看是什么情形了。”
    “北狄已经把京城全占了吗?”秦月问。
    “这倒没有,那天安定门那边不是容将军过来攻了一波,他们吓得跑了,这会儿据说还在北边伺机而动。”芦苗随口说道,“容将军也真的是能征善战,要是太后没那么怂包就好了,否则怎么可能给机会让北狄人混到城门上来!”
    秦月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转着手中的木转轮,没有说话。
    “不过听说太后要没了,从北狄回来那个公主要摄政,啧啧,真的是……精彩大戏啊!”芦苗说,“这种事情应该多一点,咱们老百姓正好看热闹呢!”
    .
    鹤城。
    容昭看向了面前的亲卫,先确定了京中如今城防和后援的情形,最后仍然是问起了秦月。
    亲卫答道:“大人,我们问了那天去安定门那边收拾局面的那些人,也去医馆看过,里面都没有女人,夫人应当不在其中。”
    “那天去安定门收拾局面的是……庾易?”容昭想了一会儿,便想起来应当在北边驻守的令官的名字,“你去见过庾易,问过他了吗?”
    亲卫道:“没见到庾大人,问起来只知道那天庾大人忙了一天一夜,然后回家休息就还没出来……大人,我这就让他们往庾大人那边问问,看他是否见过。”
    容昭疲累地点了点头,道:“去吧,若是见到了庾易,先与他说辛苦了,他那天也应当是忙碌,若是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也不能苛责他。”
    第39章 当初 他做错了吗?
    容昭觉得疲惫。
    尽管他现在官居一品,身为太尉,理应是春风得意,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快活。
    他觉得他仿佛缺了一些什么。
    午夜梦回时分,他会梦见秦月从城墙上跳下来的那一瞬间。
    理智告诉他,从城墙上跳下,后面接着两次爆破,秦月应当是已经没了。
    但感情上他却不愿意相信,他总认为,秦月还在。
    他也会想起来他与秦月这么多年的过往,他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秦月那时会选择从城墙跳下去。
    可他也会想起来容莺说过的那些让他感觉到恼火的话语。
    他真的亏待了秦月吗?
    在他心中,他一直以为他与秦月算是琴瑟和鸣的。
    他的给予他的付出,他以为他已经给予了秦月他能给予的全部。
    那年他把秦月从河水里面救出来之后,他给予秦月名分的时候,他是深思熟虑,并非只是一时之间的冲动。
    他多年来自信自己的付出,可他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与秦月会是这样的结局。
    是他当局者迷吗?
    容莺所说的才是真相吗?
    那么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
    他找来了容莺,他知道林氏对门第的偏见太过,大约说不出什么公允的话了,便也只能问问容莺。
    自从那天他说过容莺之后,她便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吵闹过。
    她跟在他身后进到了书房里面,然后坐下来,没有往日那样活泼。
    “与我说一说……你的婶婶。”容昭在桌子后面坐下,他抬手给容莺倒了热茶,“我向你道歉,容莺,那天我不应该那样说。”
    容莺接了茶,抬头看他,语气平平:“你也没有说错。”
    这样的回答让容昭有些无法招架。
    “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我已经从你的亲卫那里知道了,你救了公主之后,婶婶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容莺平静地看着他,“恭喜叔叔和祖母都能得偿所愿。”
    “她不会有事。”容昭看着容莺,“我已经让人去找她。”
    “从城墙那么高摔下来会没事?”容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叔叔,这句话你自己信吗?我不信。”
    容昭怔忡了一会儿,才道:“如若那天不是及时带着公主殿下到鹤城,现在我不能成为太尉。”
    “所以是喜事,不是吗?”容莺说,“你大可不必在这里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你心里很明白你想要什么,你只是不想要婶婶了而已。”
    “我对她,向来都很周到。”容昭看向了窗户的方向,此时此刻窗户半掩着,能看到这民宅院子里面的一片萧瑟,“我并没有如你所想那样,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
    “我不信你不知道祖母对她是怎么挑剔,也不信你不知道家中下人是如何看待她。”容莺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你不可能不知道一个当家主母应当在家中是什么样子,我也不信婶婶从来什么都不和你说。公主到家里来之后的事情,你不可能一无所知。所有一切你都知晓,可你说你对她周到,还把她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
    “所以仅仅只是这样……”容昭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了容莺,这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法与容莺辩解他与秦月之间的事情。
    他与秦月之间的感情,并不足以让外人知晓。
    当初她说过会信任他,可这次也是她先放的手。
    容莺看着容昭,道:“所以你只是觉得那些事情算什么小事,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是不是?”
    容昭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婶婶是怎样在容家过了五年。”容莺目光与容昭对视了,“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所以我不可能把我臆想到的那些事情说给你听。”顿了顿,她嘴角翘了翘,“但我不想在容家呆下去了,容家这些我都不会要,我母亲当初的嫁妆尚在,我可以靠那些过日子,过一辈子也足够了。当初容家给我母亲的聘礼之类我不会动,你好好收在容家,留给你们容家,那都是你们家的东西。”
    容昭抿了一下嘴唇,道:“那天的话是我说错了,容莺,你是大伯唯一的血脉……”
    “我说过,你说得没错。”容莺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我与婶婶有什么不一样吗?因为我还有母亲留下的嫁妆,所以我永远有一条退路,但她却没有。她比我更明白什么是寄人篱下,也明白什么是无可奈何。你可以让人去算这几年我在容家吃穿用度花费了多少,到时候从我母亲家嫁妆里面扣出来就行了,我不欠你们的。”
    说完这些,容莺便站起来,转身就出去了。
    .
    容昭愣在了那里,他一时间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天色渐渐暗下去,又是夜晚了。
    外面的亲卫送了京城的战报,还有行宫中赵素娥送来的一些旨意。
    是时候要准备打回京城了。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沉下心来看这些公务。
    没由来的,他忽然想起来有那么一天晚上,秦月问他,如果她离开了,他会不会想她。
    他想起来那时候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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