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雪客查过徐非曲,知道此人小时候就得了头疾,病了许多年,一朝痊愈之后,直接考入重明书院五甲之列,如今还受教于应律声座下。
    徐非曲经常站在朝轻岫身边,如空气般不动声色。如此聪明,却又如此安静,旁人一不留神,就会忽略掉能成为自拙帮帮主左右手的她。
    朝轻岫慢悠悠道:“袁县丞自被派到郜方府以来,态度始终十分谦和,跟所有人都算关系不错。”
    燕雪客明白朝轻岫的意思。
    袁中阳从刚来的时候就做好准备,到处笼络郜方府里的要紧人物,一旦韩思合身故,他立刻就能顶上。
    燕雪客旁观韩思合待人接物,知道此人挺有清流的风范,起码不会大肆贪墨搜刮,属于孙相不会太喜欢的那种人。
    袁中阳干掉韩思合,接手郜方府的所有权力,同时将凶手的身份栽赃到朝轻岫头上,如此一来,可以借助花鸟使的力量打击自拙帮,至于案子,多半是由杨见善办的,也算借机让杨家跟地方江湖势力再度结仇。
    燕雪客也知道,这个小兄弟性格有些执拗,比起花鸟使,其实更适合去朝堂上做一名御史。
    若有江湖人觉得自家老大受到欺负,跑来威逼利诱杨见善,他反而会表现得更加刚正不阿。
    不过袁中阳没料到的是朝轻岫本人的影响力跟观察力。
    燕雪客跟杨见善谈过,觉得纵然当初死的人真是韩思合,杨见善也未必会觉得朝轻岫是真凶。
    至于栽赃陷害一类的阴谋诡计,燕雪客怀疑袁中阳在准备动手的刹那间,朝轻岫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冷眼旁观此人高高兴兴地走进圈套当中。
    朝轻岫忽然一笑:“其实不止旁人,连我也算与袁县丞有些交情,毕竟当日一起吃过饭后,袁县丞还特地来到帮中总舵问候在下。”
    燕雪客出身武林大派,又久在官场,立刻理解了所谓“问候”的意思:“他是去向帮主表示效忠?”
    朝轻岫没说话,只是轻轻眨了下眼。
    燕雪客了然。
    虽然袁中阳想解决掉韩思合与朝轻岫,不过在真正动手之前,肯定得表现地格外友善一些,免得目标生了防备。
    燕雪客看一眼朝轻岫的面色:“朝帮主倒不生气。”
    朝轻岫微笑:“人死为大,我自然谅解他生前种种不得已处。”又道,“那一天袁县丞还曾经说过,不想继续被人看做孙相一党。”顿了一下,“虽然不知袁县丞此言是否发自真心,不过我既然答允了,就得顾忌他身后之名。”
    燕雪客:“……”
    朝轻岫声音依旧温和,燕雪客却硬是从中听出了一股拦路者死的肃杀之气。
    燕雪客想了想,有些意外地发现朝轻岫还真顾忌到了袁中阳的身后名,毕竟在无关人员眼中,陈霖天不会莫名对县丞动手,所行所为必然是受人指示,至于能做出事前指示他事后又灭口他这种事的人,自然只有孙相一党。
    让别人觉得袁中阳是被孙相一党下令干掉,确实算是全了他身后之名。
    燕雪客在心里叹气,不考虑朝轻岫安排袁中阳自作自受这件事,她还真是个一诺千金仁厚宽和的人,而且还是以德报怨、生前身后连生卒年乃至于挫骨扬灰的方式都替人安排周到的那种……
    一念至此,燕雪客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燕某记得,杨兄弟是因为耿遂安之事才来的郜方府。如果说袁县丞早有计划,想要利用杨兄弟,那这两个案子之间也有关系?”
    朝轻岫看他一眼,温和道:“袁县丞身负重任,自然需要事事考虑周全。”
    燕雪客:“……”
    果然,在朝轻岫眼里,一切谜团都是如此清晰。
    燕雪客:“两个案子之间……”
    朝轻岫想了想,客客气气道:“其实这也不过是我一点猜测,未必准确……”
    燕雪客闻言倒是笑了:“既然是朝帮主的猜测,可信度自然毋庸置疑。”
    他本来还有些惊讶于杨见善对朝轻岫的高评价,现在倒是觉得杨见善的形容太过含蓄,对方的本事,又何止是“生平仅见”四字可以描述的。
    要不是朝轻岫已经是江湖帮派的老大,而且特别擅长替人预判血光之灾,燕雪客觉得卓希声怎么也得把人拉进六扇门里来提高一下捕头们的平均水平。
    第99章
    朝轻岫:“袁县丞想要借六扇门之力打击自拙帮, 不管是与陈主簿结盟,还是让后者联系‘朱蛾’,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安排好的事情,所以他必然早有筹谋。
    “想要成功实施这个计划, 就要想法子将韩县令、我还有杨捕头聚集在一起, 而我们三人会出现在一处, 则是因为耿遂安耿掌柜突然身故。”
    燕雪客:“不错。”
    朝轻岫:“如此想来,袁县丞对当日河上的意外多半心中有数。此事之所以会发生, 只是一个带人入局的引子罢了。”
    耿遂安之案原本被认定是意外, 没什么值得调查的地方, 只是因为牵扯到三个帮派,才会通知花鸟使过来。
    而且也正因为是意外,所以纵使消息传扬出去, 也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戒心。袁中阳认得朝轻岫, 也很忌惮她的能力,担心她生疑, 所以在最开始才将事情进行了一定的包装。
    站在袁中阳的视角上看, 是奉乡城那边有一个大掌柜身份暴露,孙相准备斩草除根,袁中阳干脆借此机会, 给朝轻岫设一个局。
    开头一如袁中阳计划的那样, 朝轻岫知道耿遂安落水后, 果然亲自前往奉乡城,准备向不二斋致歉。
    然而朝轻岫观察力出色,之前还侦破了绿波庄之案, 那么等她见到尸体,就有极大的可能从尸身上残留的种种痕迹判断出, 耿遂安其实是死于谋杀。
    如此一来,这个案件就会归于郜方府处理,韩思合自会因此牵扯进来。
    最外层的意外引来了朝轻岫与花鸟使,第二层的谋杀则引来了韩思合,第二层的真相还是由第一层的人物发现的——将所需的角色分两次拉入局,这样的安排,简直可以称一句高明。
    到了这里,所有棋子便已经各就各位,一场精心策划的案件在涌流湾悄然拉开了帷幕。
    燕雪客想起自己在卷宗中看到的一个细节,霎那间醍醐灌顶:“所以那个船夫才会等到朝帮主上门后才逃走。”
    早一点逃走,就等于在开头就暴露耿遂安之死另有内情,案子会直接交给韩思合。
    考虑到韩思合一直深知朝轻岫的能力,加上谋害耿遂安的人是不二斋自家的船夫,明面并不牵扯其它帮会,这位郜方府县令未必会联络花鸟使处理,无法起到袁中阳希望中的借力打力效果。
    不过船夫也不能逃得太晚——依朝轻岫的本事,只要有机会进门,就一定能接触到尸体,只要接触到尸体,就必然能看出尸体存在问题,若是船夫拖得太晚,说不得就得被当场捉拿下狱。
    燕雪客回忆着卷宗上的记录,那个船夫一听到朝帮主到来的消息就闪人,明显是对朝轻岫的破案水平很有信心,当然这同时也是对奉乡城内其他调查人员的破案水平有信心,觉得只要朝轻岫不来,一般人应该瞧不出问题在哪……
    考虑到朝轻岫的名声此前一直没有大范围传播,那位船夫是从谁那边知道的内情,就很值得深思。
    当时未必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只是谁都没想明白其中的含义。
    ——除了朝轻岫本人。
    朝轻岫闻言,倒是额外打量了燕雪客一眼。
    燕雪客觉得这一眼是在夸奖自己反应敏锐——能在朝帮主反应过来之后的一个月内反应过来,他确实也算敏锐了。
    如果燕雪客是现代人,还可能会用自己现在的照片,做一个“反应速度已经超过了全六扇门90%的同僚”的表情包。
    至于袁中阳,他虽然失败,不过作为高低能跟朝轻岫下上一局棋的人,也有了不得的地方。
    燕雪客觉得,倘若袁中阳算计的人不是朝轻岫,此人的谋划说不定已然成功。
    仔细想想,燕雪客觉得袁中阳也甚是不容易,此人之前潜伏在郜方府中,平日里必然做小伏低,给足自拙帮方便。就像当日受邀来涌流湾时,也是忙不迭地派人给朝轻岫送了消息,态度恭恭敬敬,尽一切可能降低后者的疑心。
    奈何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用功,等袁中阳决心展露出杀意的时候,他就离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燕雪客:“朝帮主……是在那个船夫逃走的时候,就怀疑到了袁县丞身上?”
    他考虑过,倘若船夫只是因为意外才知道朝轻岫擅长破案,那么早在发现耿遂安之死牵扯到自拙帮时就该逃走,不必拖延到朝轻岫抵达奉乡城的那一刻才跑路。
    朝轻岫垂下眉睫,微微一笑:“在船夫逃走时,我便知道此事将会如何布局。不过若单是怀疑,还要再早一些。”然后道,“燕大人或许不晓得,在下当日不小心得罪了孙相,纵然他老人家气量宽宏,手下人也难免会想法子替上司排忧解难。
    “孙相门下自然高手如云,大可以派些高手来摘我人头。可惜在下冥顽不灵,绝不打算束手待毙,再加上郜方府位置偏远,为了避免平白折损手下精锐,不如借力打力来得方便。”
    在朝轻岫发现袁中阳到处勾连本地势力的时候,就在估量这人取韩思合而代之的可能。
    朝轻岫穿越前好歹也看过不少文艺作品,积攒了许多有关阴谋诡计的观影经验,她习惯了纵观全局,自然不会被袁中阳的示好糊弄过去。
    明月之下,燕雪客望着周围的河水,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道思绪。
    与袁中阳之事相比,曹鸣竹谋害黄为能一案的前因后果太过清楚明白,他一直没有深思,直到今日与朝轻岫见面详谈,脑海中才浮起了另一个念头——
    朝轻岫此人目光如炬,燕雪客毫不怀疑,白天在满载重山中吃饭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春石”与陈霖天之间的问题。
    那时朝轻岫隐而未发,自然是为了以袁中阳之道还治袁中阳之身。
    那么以此推断,她在进入耿遂安宅邸的冰室时,也必然能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意识到,曹鸣竹此人在同僚的命案当中,扮演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
    然而朝轻岫依旧没有选择当场揭穿曹鸣竹。
    不是朝轻岫想放过曹鸣竹,而是因为她非常清楚后面还会发生别的事情,所以决定晚些再亮出手上的底牌。
    早在一众棋子各就各位之前,自拙帮帮主已经完全看懂了针对自己的布局,她没有立刻掀翻棋盘,就是想要一口气解决身边的所有隐患。
    恰在此时,伍识道与黄为能应邀而来,负责处理杨见善的问题——袁中阳的计划出了差错,韩思合没死,本该被栽赃的朝轻岫更是与本该被暗杀的目标同住一间房,那么伍黄两人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即咬死杨见善是真凶。
    只要能把人干掉,也算是打击了清流的势力。
    类似的事情黄为能做过不少,如果说袁中阳是背地里使坏,那么此人就是明火执仗地折腾。只是这一回很不巧,他居然对一个完全惹不起的人展露出了明显的敌意。
    就在生出龃龉的当场,朝轻岫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她知道黄为能无法生离涌流湾。
    正好,朝轻岫手上还有曹鸣竹这枚闲子。
    在曹鸣竹杀害黄为能的同时,朝轻岫正巧过来找燕雪客一起缉拿凶犯。
    而正因为朝轻岫选在那个时候与燕雪客待在一块,等黄为能之死为众人所知时,才有了堪称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燕雪客心中不由自主划过一个念头——朝轻岫之所以能有如此恰到好处的不在场证明,是否是因为她早就猜到了曹鸣竹的计划?
    可她为何能如此确定?
    事后查出真相对朝轻岫而言并不难,难的是预判。
    思及此处,燕雪客又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或许对朝轻岫而言,预判也没有难到哪去……
    燕雪客记得,黄为能是因为谋取耿遂安遗产之事,才引起了曹鸣竹的杀意。
    黄为能是花鸟使,燕雪客也是花鸟使,双方算是同僚,可他不知黄为能想要耿遂安的财富。也就是说,对方的念头出现得非常突然。
    作为孙相门下专职敛财之人,黄为能或许是自己想到耿遂安那边还有一笔钱可以被他贪墨,但如果不是他自己想到的……
    燕雪客垂下目光。
    当日怀莼庄内,还有谁能对黄为能施加影响?
    ……只有伍识道。
    因为伍识道也是孙相门人,起码在表面上,两人立场十分一致。
    而朝轻岫之所以会清楚此事,是因为她知道伍识道会如何引导黄为能。
    更进一步推测,伍识道最初很可能就是按照朝轻岫的吩咐,才选择去劝说黄为能谋取耿遂安的遗产,进而引动曹鸣竹的杀机。
    而且燕雪客还记得,当日保护黄为能的护卫,基本都是伍识道一力安排的,之后朝轻岫只要当着曹鸣竹的面,适当表达一下她近两天有些私事需要处理,需要悄悄离开一段时间,受到逼迫的曹鸣竹自然会考虑栽赃陷害的成功概率,尤其当时曹鸣竹已经觉得自己此前成功骗过了朝轻岫一回,多半会因此轻视后者的判断力。
    想到这里,燕雪客感觉自己的瞳孔轻轻震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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