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患重病,不久就要撒手人寰的表亲身份,听上去虽晦气了些,可于李淮泽却是益处颇多,一来是可以遮掩神出鬼没的行踪,二则,想来二人的交集也并不会很深,什么时候这出戏看腻了,他大可借假死之名遁走,两厢之下也不会有妨碍。
    所以李淮泽认下了这身份。
    可或是不想要与那忠毅侯嫡子共用称呼,对于这“表哥”二字,李淮泽心中隐约有些在意。
    他一面脚下步履生风,一面目不斜视,报出了自己的表字。
    “我单名泽,表字子润。
    可知今后如何称呼我了?”
    之前尤妲窈就一直想要问恩人的姓名,可又担心他或心有顾忌不愿吐露。
    现在许是因为二人相交得多了,又同住在了一个屋檐下,他终于放下了心中戒备,报上了名字。
    尤妲窈立马跟在他身后,点头如捣蒜,笑唤了声,
    “知道了,子润哥哥。”
    或是这声称呼唤得太过甜腻,李淮泽脚下的步子不禁微微滞了滞。
    他确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妹,比他小四岁,与尤妲窈年岁相当,正是当朝的永宁公主。
    自他当上皇帝之后,胞妹的性子也愈发骄蛮,那样作天作地的性子,在他面前却也只敢怯怯唤一声“皇兄”。
    子润哥哥……
    还从未有人这般亲昵唤过他。
    李淮泽心中的异样一闪而过,不自觉扭头,冷觑了觑身侧女人灿若桃花的面容,只觉她笑得有些太过明媚刺眼,沉了沉心之后,
    “我还未用过膳。”
    顺便给了她个你理应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安排的眼神。
    有求于人,自然是要鞍前马后些的。
    且这还是恩人第一次向她提出诉求,尤妲窈瞬间明了,“我这就去小厨房,给子润哥哥做饭!”说罢这一句,提起裙摆,就朝小厨房跑去了。
    偏院中有早就备好的食材,并不特别丰富,可眼下也来不及去现买。
    尤妲窈是个谨慎之人,特意提前问过何嬷嬷,得知子润哥哥虽说患了心疾,可好在并无不能入口的禁忌之物,不会药食相冲,所以只按照平日里自己的口味,在阿红与其他婢女的帮助下,迅速做了几道家常菜出来。
    花厅中的小叶紫檀木膳桌上,摆放着香椿炒蛋,清炒小白菜,竹笋香菇汤,青椒炒鸡。
    尤妲窈执起勺子,将汤舀在碗中,然后将其端到坐在主座上的男人身前,
    “饭前先喝半碗汤,对胃好。
    我做的菜只有家里人吃过,且常做的都是些潭州口味,也不晓得子润哥哥吃了合不合的胃口。”
    宫规森严,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由御膳房传到勤政殿,往往都已经有些微凉了。
    李淮泽嫌少能吃到这般热气腾腾,锅气十足的菜肴。
    他将原本需要三日才能处理完的政务,生生压缩到了两天半,这几日大多都是在路上过的,更莫说能好好坐下来吃顿饭,他确是饿了,伸出骨节分明的指尖,端碗舀汤尝了一口,只觉鲜香可口,味道浓郁,让人胃口大开,食指大动。
    尤妲窈显然很在乎他的评价,神色紧张凑近了些,
    “如何?好喝么?”
    李淮泽已迫不及待执起筷箸夹菜,嘴上却只略显敷衍道了句,“尚能入口。”
    尚能入口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手艺不佳,差强人意么?
    尤妲窈闻言倒也并不自哀,只道了句,“这次或是仓促了些,待下次定做得再好些。”
    她已在葭菉巷用过膳了,便没有动筷,只坐在次席上,给李淮泽步菜,时不时还道些家常闲语。
    “这个时节的春笋是最嫩的,爽口又好吃。”
    “香椿是我同阿红去摘的,昨儿个下午摘回来的,也是时令菜了。”
    “子润哥哥觉得这鸡肉如何?下次去买只老母鸡来,给你炖汤补身子。”
    …
    除了至亲的母后与公主,这世上显少有人,能与李淮泽同坐在一张膳桌上。
    且就算是她们二人在,也会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哪里会说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李淮泽其实很不习惯,剑眉紧蹙,原本想要让她莫再出声,可望着眼前桌上的美味佳肴,又觉得吃人嘴短,不该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左右好像也并不排斥,便也干脆没有制止。
    大多是尤妲窈在说,李淮泽在听。
    偶尔她也会将话头牵到药膳,病情,去外养生之事上,李淮泽便也耐着性子简短答了。
    放了筷,收了碗,尤妲窈极有眼力见地递上块拭嘴的巾帕。
    虽说这几日他没在京中,可尤妲窈也没闲着,虽说表哥否决了她在仙客来歌唱的的法子,可她总觉得歌舞这几项技艺,今后早晚都能用得上,所以决意将这两样功夫捡起来,已在院中开嗓练了好几日歌,压了好几日筋了。
    眼见他此时精神尚好,尤妲窈这才小心翼翼提及了这桩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说起来,明日就要去仙客来赴宴了,不知子润哥哥可否有什么好主意?我倒也派人去打探了一番那赵琅,可那赵家的家仆口风都很紧,一时也探听不出来他有些什么喜好,只晓得他素日从不近女色,也不太出入烟花柳巷之地……
    怕只怕,我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浪费了子润哥哥那一桌天字号的席面。”
    李淮泽脸上微泛红光,大有中吃饱餍兽的满足感。
    他心情尚好,慵懒接过巾帕轻擦了擦嘴角,一举一动间,尽显矜贵。
    “有我在,你怕甚?”
    帝王之诺,一言九鼎。
    既然答应了要帮忙,那李淮泽也并非空口白话。
    尤妲窈不过一介微末女流,想要探听高门显贵中,涉及世家子弟的隐秘私事,自然是比登天还难,可这些对李淮泽说,不过只需动动指尖而已。
    对于如何应对那赵琅,李淮泽自是心中有数。
    他反手,用指节轻扣了扣桌面,眸底透出些精光,
    “你听好了,明日到了雅间之后,便这样做……”
    尤妲窈侧耳听着,脸上的神情逐渐困惑,直到后头,两条眉毛已经拧到了一处。
    她心里实在是拿不准,狐疑问道,
    “如此……确能可行?”
    李淮泽听出她语中的质疑,剑眉微挑,身子也略微向后靠了靠,淡漠道了句,
    “信不过我?无妨,你大可另请高明。”
    尤妲窈眼睫慌乱眨动,连忙摆手,
    “不不不,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里没谱,怕自己忘词,又怕中间会出什么意外……”
    未战先怯,此乃兵家大忌。
    若她是个朝堂上领军打仗的将军,如此行事,若不杀头祭旗,也必要革职查办。
    “你若这点能耐都没有,还勾诱什么男人?还如何将王顺良拉下马?
    不如趁早收手,嫁给方才门外那个愣头青,安生过日子罢了。”
    如此讥讽,倒激起了尤妲窈心中的胜负欲。
    她袖下的指尖紧握成拳,眸底透露出坚毅的光芒,咬着下唇,
    “我今晚回去排演几次,明日必不会出岔子。”
    第二十六章
    仙客来开在最繁华的瓦市之中。
    是京城中除了公爵之家,数一数二的商家楼阁,高约百丈,耸入云天。
    低楼层的席面,平民子弟皆能消费得起。
    越往上走,菜肴越是精致,排场愈发奢华雅致,银钱所费越多,更有技艺高超的歌姬舞姬用以助兴,楼层最高的天字号雅阁,更是一席千金的存在。
    按照赵家旧例,只有逢上红白之事,年节之时,才会上仙客来摆上一桌。
    可今日却并非什么大日子,赵琅直至天字号雅阁赴宴时,原本心中都还有些疑惑,可人到了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娶李卉琴一事,赵琅迟迟不松口。
    所以嫡母才操办了今日这宴席来逼迫。
    装潢雅致的隔间中,坐了满屋子的宾客,赵家人很少,席间大多都是嫡母李凤兰的表亲,他们话里话外都是撮合之意,仿若这门婚事必然是板上钉钉,李卉琴坐在身侧,时不时面色含羞望他几眼,娇怯不已。
    赵琅余光都不曾看她,也不大接席间的话茬,只闷声不响埋头喝酒。
    他心中委实不忿。
    这么多年来,他头悬梁锥刺股,好不容易考取功名,才名远扬到边陲百姓都知晓,原以为高中探花后会如所畅想中一样,如大鹏展翼般高飞,今后尽是一片畅途……谁知却还要被家宅之事所累。
    长子的担当与责任,他扛了。
    庶子的委屈与憋闷,他同样也咽了。
    可这桩婚事,他实在不想妥协。
    若这次还让嫡母拿捏,在其逼迫下娶了她外甥女李卉琴,那以后哪怕出府别住,后宅也永无安宁。
    宴席很快就到了尾声,亲眷们吃饱喝足之后很快就散去,赵琅耐着性子应对完众人,也起身打算离席,却被李凤兰喊住了脚步,
    “琅哥儿且再等等。
    卉琴,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诗书上有些不通想要求教你表哥,此时不问,更待何时呢?”
    赵卉琴瞬间明了,站起身来软声央求,
    “琅哥哥,琴儿课业上确有些不通,还请琅哥哥赐教,不会耽误太久时间的,可好?”
    赵琅此时才正眼看她。
    李卉琴的相貌本就不出众,在正红唇脂与满颊胭脂的衬托下,愈发多了几分风尘味,身上的衣衫也是金光灿灿,初春的天气,她竟就穿起了轻薄的烟雨纱,干柴肤黄的肩头与臂膀若隐若现,大半个胸口显露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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