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透,我力气太轻了。”他望着她,慢慢从深暗的大殿走到孤白的月光下,“不过现在死了。”
    善善仍立在原地,一步没动。安静而苍白地垂着眼道:“谢谢我。”
    他说可以帮她善后,她也看得出他衣着金贵不凡,在永安王那里应该确实有几分话语权。
    可是听说这老太监照顾了永安王十几年……
    善善想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告诉他,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也许只是因为他刚刚替她系上腰带的时候,都丝毫没有碰触到她,她极少被这样尊重。
    也许是他从殿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落满了月光,是她今夜唯一看到的明亮。
    总之不管因为什么,都没必要拖他下水。
    善善解开了斗篷,准备脱下来还给他,却听他说:“怎么不跑?孤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要是跑了,孤都不一定寻得到我,今夜之事,也许我可以瞒得更久。”
    善善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我都说了要替我善后,我为什么要跑……?”
    “孤还以为,我是不信孤,才准备将斗篷还给孤。”
    善善看着自己脱到一半的斗篷,犯了难。不过更令她愕然的是:“我自称‘孤’,我、也是王爷?”
    “王爷?”萧无谏笑了。
    “我不知道孤是谁吗?”他朝人走近,“两日前我在完园献舞的时候,孤就坐在父皇身边的位置,离我最近。”
    他在审视她。
    他以为她是故意装作没认出他?
    善善急忙解释:“我还是第一回 正经领舞,当时太紧张了,把我们都当做了木偶人、胡萝卜、土豆……”
    说着她又反应过来:“我还说不知道我是谁!”
    萧无谏道:“没骗我,孤确实不知我的名字,只不过孤的记性比一般人好些,记住了我的脸而已。”
    “善善。我叫善善,是善歌善舞的善。”
    两人沐雨而行,浑身湿透。她沉默,他陪她沉默,她出声,他也句句回应。
    实则萧无谏的伞早在掐死那老太监之前,交到了善善手上。
    善善却一直忘记了撑开,只记得死死抱在怀里,太过用力,以至于手骨发白,青筋凸起。
    太子一直送她到教坊司附近:“孤开解不了我,不过若是我愿意忘掉今夜的事,那么今夜便等同什么都没发生。再过几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
    再过几年如何呢?
    他没告诉她,她也没问。
    就像他不曾戳破她一路上的故作轻松、强颜欢笑。
    其实早在脱下斗篷的时候她就想好了,等走完这段路,就结束吧。
    反正她卑如蚁尘,谁会在乎一棵草的生死?
    有人却这样不讲道理,开口就要把她留在人世。
    他不知道,一棵草要好好生长,要经历多少的践踏和摧折吗?
    等善善回过神,太子已经冒雨披风地远去,背影被雨水浇得湿润模糊。
    她不必再强撑,瘫坐在地上。风中雨中,神识昏重,许久才被教坊司里找出来的宫人扶起:“太子也真是的,不就是要编个舞,也不必这么晚还请姑娘去东宫,钟灵还出去找我了。觉了,姑娘不是有伞,怎么不记得打呢?”
    善善呆愣愣地看向怀中,原来她装得一点都不好。
    至少要把伞还给他吧。
    五年、十年,她先试着……等一等。
    *
    风来榭里,帝王起身:“善善还在教坊司的时候,有过一个密友。”
    同样的开头,他连着说了两遍,才继续说下去:“只二人许多年前就已割席断交,旁人不知她还有此旧故而已。后来朕封她做了婕妤,她偷偷央朕把钟灵调离了教坊司,去了定嫔宫中侍奉。有一回朕去看定嫔,人不在,钟氏给朕上了盏茶。”
    萧无谏的脸色忽有些沉凝。
    就在他停顿的一息里,孟绪想起这宫中曾经有过一个钟美人,曾是唯一怀过皇嗣的宫嫔。
    她也跟着起身,谑声道:“这盏茶不会是迷魂茶,将陛下迷得走不动道了吧?”
    说话间,孟绪走到帝王身边,共人临湖而立。
    萧无谏似笑非笑地转目向她:“确实是迷魂茶,柳柳喝了,一样走不动道。”
    第66章 蟒鞭
    钟美人给帝王下过药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就连她曾经的主子,定嫔也浑不知情。
    定嫔是外邦朝贡上来的美人,嫔位也是今年宫宴上才升的。孟绪倒是见过她几次,不过也都是去凤藻宫请安的时候见的。
    听说这位定嫔在宫里的唯一趣志便是吃好喝好,旁的万事不关心。
    “朕当初还算常去看定嫔,她大梁的话说得不好,又不肯用功学,见了朕就一声不吭,只管吃自己的、乐自己的。不过后来钟氏的事一出,她就对朕避如蛇蝎了。”
    萧无谏收回眼,烟波里山水在望,芰荷将枯。
    他的神情也变得渺远冷淡起来,话里更有一种近乎冷漠的风轻云淡。
    “朕自幼习武,区区迷药,还不至于不省人事,却也费了些时才散去药劲。钟氏将朕扶到了榻上,什么也没做,定嫔就回来了。朕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如了钟氏的意,一个是杀了她。”
    仅仅是这样的只言片语,孟绪也能听出帝王对钟氏其人的轻鄙。
    就好像连让他耿耿于怀都不配。
    恰好有宫人端了佐茶的点心过来,还没进水榭,被她打了个手势赶了出去。
    他再不介意,这也是一桩轰天裂地的皇室秘辛,只怕这宫人若不慎听去,轻则要心惊胆碎,重则小命都不保。
    但旁人不敢听,孟绪敢啊。
    想到他现在虽是这么不咸不淡的样子,可当初竟然在一个小小宫婢身上栽了跟头,怕也是气的不轻?
    孟绪忍着没笑话他,若无其事地问:“陛下怕善婕妤伤心,所以选了前者?”
    萧无谏似乎觉察到了她语气中那一丝雀跃,转过身来。
    负在身后的手忽伸向她,不偏不倚落在了那软腰后:“朕没选。”
    没选?
    “朕封了她做御女,但仍教她在琅嬛阁侍奉。是后来钟氏有孕,定嫔来找朕,半天说不清楚,御前的又不放她进来。偏钟氏只告诉了她一个,她只好在太极殿外守了一夜,就为了堵朕。一夜未归,次日还领了陈妃的罚。”
    封了御女,却还让人以侍婢之身在定嫔身边侍奉,这便是天大的羞辱了。是告诉她,就算她计划得逞,也永无飞上枝头做主子的一日。而宫中各人更势必对帝王的这番安排东猜西想,届时一人一口唾沫,怕都能将这钟氏淹死。
    届时嫔妃们不屑与之为伍,宫女们又何尝容得下这个看似爬到了她们上头,实际上又仍需和她们同吃同住的异类?
    堂堂帝王坏起来,心肝也是黑的。
    只是孟绪倒未想到,这位外邦来的定嫔竟如此憨直善良,非但没处置借着自己爬龙床的丫头,甚至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包容了。
    她不得不感叹:“善婕妤倒是为她的昔日姐妹挑了个好主子。”
    可是……
    她被帝王的大掌按着往前走,贴在他身前,讶然问道:“什么都没做,钟氏却有身孕了?”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钟氏另与他人私通。
    弄了半天,这钟氏原来是要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找个便宜爹?
    怪不得选了这样急进的法子。若单单为博宠,怎么样都不该选下药这一条路。就算急于成事,也该下春///药,而非迷药。
    “她大概也没想到,朕始终清醒着。”萧无谏道。
    宫里的金蝉大多来不及啼夏就被宫人拿竹竿子打落,水边却不知有什么秋虫还没冷僵,叫声聒噪。
    帝王微微蹙眉,脸色也有些不耐。似对这个故事耐心罄尽,三言两语,一口气把后文俱交代了:“再后来,钟氏有孕的事传了出去,沈氏当着她的面打断了宫人的一条腿,把她吓小产了,一尸两命。善善求了朕很久,同朕大吵了一架,朕只同意追赠钟氏美人,以美人仪制厚葬了她。”
    “钟氏如此秽乱宫闱,陛下没有将真相公之于众,还肯厚葬她,已是陛下宽宏大量。”
    孟绪轻轻抚上他的眉心,帝王被她的举动逗笑。神色缓了缓,握住她的手腕道:“后来朕让人查过,钟氏早与外朝的一名侍卫有染,那年围场秋狝有刺客来犯,那名侍卫死于当场,钟氏腹中应是他的遗腹子。”
    这下连孟绪也疑惑了,歪着头:“竟还有这样的内情,这钟氏到底是攀龙附凤,还是用情深沉,另有隐衷?”
    不管是什么,都随人死灯灭,长埋九幽了。
    孟绪又想起一桩:“陛下没将这些告诉善婕妤吗?”
    旁的倒不用说,只需要让她知道钟氏坏的是他人的子嗣,她或许便能好过多少。这欺君罔上之行,本已是灭族的大罪了,钟氏死得不算太冤枉。
    萧无谏却道:“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对她来说最好。况且朕也没有义务,事事要为她周全。”
    水榭外的宫女太监们谁也不敢眼神乱飞,可无意中稍稍一瞟,就看见临水的台子上,帝王忽然将意婕妤深深拥进了怀中。
    帝王的大掌压在腰上、背上,孟绪几乎被他手上的力道压得失去了平衡,猝然一跌,狠狠撞在人胸膛上。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半点不在意钟氏的事?
    靠近水塘的那一侧,无人能够窥伺之处,帝王轻咬在人耳上。
    一下下吮吻,最后无奈地一太息:“朕其实不愿对柳柳有任何保留。”
    孟绪道:“还有那样多的日子要走,又何必急于把一生的话都说尽?妾与陛下,来日方长。”
    *
    这两日,鸿胪寺陪着自梧使团的人在江都城中闲逛够了,也没搁下正事,九月上旬的时候,两方就正式签订了条例。
    阿娜公主的裙子却还没这么快做好。
    使团的人轻易是不能到后宫来的,可眼瞧着回家的日子在即,阿娜公主哪里还坐得住。
    当初恩将仇报,在含元殿下了她的面子,如今又打算食言而肥?
    “什么人啊!”
    阿娜越想越气,杀上门的时候却正巧撞上陈妃的人过来。
    那宫人对孟绪道:“今日沈氏离宫,这毕竟是开了宫里的先例,又是意婕妤主理的此事,陈妃娘娘说,想请婕妤一起去送一送,往后恩怨了断。娘娘就在宫门口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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