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医生的小马尾扎得比上次高了一些,发丝收紧后,瘦削冷淡的面容更加清晰地袒露了出来。他依然穿着那件长风衣,逆着从地铁站出来的通勤人群,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
    “纪医生!纪医生!”邓子追高声大喊起来,心里砰砰直跳,暗自将全天庭所有神仙——尤其是月老师——都给狠狠感谢了一遍,同时在马路边上拔腿狂奔,“纪医生!这边,看这边啊!”
    眼前的车辆湍流不息,喇叭声和刹车声响得震天,邓子追喉咙都要喊破了,却怎么也无法引起纪医生的注意力。纪医生丝毫没有察觉马路对面的动静,只目视前方,专心向前走着。
    “纪医生!”邓子追又蹦又跳,手舞足蹈,一路朝前小跑,生怕走慢半步就会跟丢。然而倒霉的是,这一路向前好几百米都不会再有红绿灯,要想过对面就只能钻进地铁站,还要避免在从a一直开到h的出口之间迷路,越过穿着lolita或汉服的女生,还有同时卖后院小奶猫和鲜花的地毯,在安检员之中各种带球假动作,等找对了出口,对面纪医生都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每逢此时,邓子追都会迫切希望老头子能搞出什么新发明来,瞬间移动符这种如此实用的东西,怎么白乌鸦们就鼓捣不出呢?邓子追在人行道上跳得像超级马里奥,对行人又闪又躲,好几次撞到了逆行的外卖电动车上,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纪医生拐了弯,离大马路越来越远。
    等邓子追终于找到了人行天桥,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冲过马路,纪医生连影子都没了。他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无奈地凝视着路边商铺落地玻璃中自己的倒影,巨大的失望感几乎令他瘫倒在地。
    本来以为上次是往事只能回味,不过萍水相逢的艳遇瞬间罢了,结果中午才做梦梦见人家,下午出门就见到真人了,这要不算缘分,那还有啥算是缘分?邓子追非常不甘心,总觉得刚才能见到纪医生就是上天的指示,甚至已经开始胡思乱想,说不定那帅哥就是自己的命定之人,他的命格里注定会与纪医生有什么七上八下、一波三折、千回百转的虐恋情深了。
    但怎么就跟丢了呢?真是气人!
    邓子追喘着气直起身来,却在玻璃倒影中看见了意料之外的身影——安齐提着两个购物袋,笑着站在他身后。
    “安齐?”邓子追转过身去,“你怎么在这儿?老任呢?”
    “他今天练射击去了,我不是给你发短信,说买了菜回家做饭吗?”安齐还是老样子,笑起来双眼闪闪发亮,“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跑步健身?”
    邓子追听了,这才把手机掏出来,发现电量只剩下2%了,所有来电信息都没有提示。他又看向安齐,不由得跟着笑起来,“说起来,你还真的很久没在家里做饭了,天天跟老任去吃烛光晚餐,终于吃腻了?”
    安齐面颊泛起红来,摇了摇头,仍旧笑着,“其实他做饭比我还好吃,下次让他下厨,你也尝尝。”
    邓子追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一个袋子,打算和他一起走回家,又听见他问:“你该不会一个人吃晚饭,为了找吃的就一路跑了这么远吧?”
    “呃,对啊,一不小心就走到这儿了。”邓子追尴尬地接了话,心里觉得,为了追一见钟情但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就一口气跑到这里来,似乎相较之下更丢脸。
    “唔,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安齐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因为我和任先生总是两个人出去,你大师兄又得回去上课,海一健也不在了,我们有点儿……没照顾上你?”
    “什么?才没有,你说啥呢?”邓子追连忙大声否认,“我可忙了,我可是开快递店的!全世界最忙的地方就是我们那儿了。我其实特别想给自己放个假,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睡他个三天三夜!我最近其实就是累的。”
    “……真的不是因为寂寞?”安齐好笑地看着他。
    “什么寂寞,哪有寂寞,白乌鸦不知道什么叫寂寞。”邓子追想也不想就回答。
    安齐叹了口气,“唉,听郑师父说,你们算是出家人。既然注定不能找对象,那就只有我们这些朋友能陪陪你了。”
    “什么?那老头子瞎说啥?”邓子追夸张地大喊起来,“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有魅力着呢,说不定明天就拐个女朋友回家给你们看!”
    安齐听了便笑起来,突然又“哎呀”了一声,“我把雨伞落在刚才的店里了。你先回去吧,我得回去一趟。”
    邓子追目送安齐转身离去,自己双手插袋,再次独自走起,才一回头,就看见刚才他追了九条街都没追上的身影,在不远处凝视着他。
    “纪医生!”邓子追兴奋地小跑过去,几乎扑在对方身上,“我,你,我刚才喊了你好久!你走得好快,我怎么也追不上你,哎,你怎么会在这儿?”
    纪医生微笑看着他,却不回答,转而问:“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该不会是你男友吧?”
    “刚才?噢,不是,只是我的朋友,也是邻居。我单身,一直单身!”邓子追生怕他误会,将“单身”两个字说得特别标准,“他有对象的,两人关系可好了,不像我,天天孤零零的。”说完,他故意露出委屈而苦恼的神情,在纪医生面前晃来晃去。
    纪医生的视线不由得从安齐的背影挪到了邓子追的脸上,笑意变深了一些,“邓老板家住在附近吗?”
    “离这儿不远,过了大马路,往那边拐,后面的街上就是。怎么,你想去我家坐坐吗?”邓子追露出自以为十分痞气的笑容,片刻后又疑惑起来,“咦?你怎么知道我姓邓?”
    纪医生眨了眨眼,“我上次既然知道去渡通找你,那肯定多少是了解过的。”
    “原来如此。对了,你上次说回去找找你需要的生辰八字,现在找到了吗?”邓子追问。
    纪医生的面上出现了一瞬的暗淡,“……很可惜,找不到了。我记性不大好,有些明明该刻骨铭心的事情,一眨眼之间也会忘掉,真是惭愧。”
    邓子追从容安慰说:“找不到就算了。有些时候,那些已经走向死亡了的过去,确实就是注定需要放下的。死人和活人之前的距离,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只能接受,我们见证过太多这种事了。”
    听了这话,纪医生抬起眼来,略有些专注地看着邓子追,好一会儿才又说:“其实,我刚才问你是不是住在这附近,是因为……我最近需要找地方搬家。”
    邓子追一听,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你想搬到附近来吗?我家旁边刚好有多余的房间,楼上也在放租,不如我现在带你去看吧!”
    “倒也不用这么急,”纪医生轻挑眉毛,“我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的要搬呢。”
    “搬吧搬吧,我们这儿附近生活可方便了,楼下啥都有,邻居之间相处也很和谐,你要是来了,大家肯定都对你特别好。”邓子追絮絮叨叨着,伸手主动搭着他的肩膀就往家的方向带。
    纪医生瞅了一眼直接揽到自己身上的胳膊,身体稍微僵硬了些许,脸色倒没有什么改变,“你在楼下开那样子的快递点,附近的住户应该不会经常遇到灵异事件吧?”
    邓子追愣了愣,然后拍着胸脯回答:“没事,不管遇见什么妖魔鬼怪,都由我来保护你!”
    “……是吗?”纪医生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跟着一路走到了渡通附近。快递点此时没有开门,铁闸上挂着个“暂时离开,很快回来”的牌子。
    “你看,那栋楼就是,我就住楼上。”邓子追兴高采烈地搂着他,丝毫没有不觉得自己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得过分亲热,“看见那盆大桔子了吗?旁边还有一盆君子兰的那个,那个阳台,就是我家。”
    “看不出来,你还喜欢种花啊。”纪医生双眼紧紧盯着阳台的方向,话音依旧轻柔。
    “不是我种的,是我大师兄喜欢,他虽然年纪比我小,但兴趣爱好一个赛一个老气。”邓子追笑着说,招呼纪医生随他上楼,“先上去我家坐坐吧,我大师兄好茶,师父好啤酒,不愁没东西招待你。”
    纪医生却停在了原地,掏出手机来看着,没有跟随上去。
    邓子追有些错愕地回过头,看着面露遗憾的纪医生,脑中顿时警报大响,果然太急进了吗?是不是还是先把联系方式搞到手,再谈住不住到隔壁去比较好?还是……人家其实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我临时有点事,抱歉,今天不能上去了。”纪医生将手机放回口袋里,似乎叹了口气,“如果我之后确实想在附近住,我再联系你吧。”
    “哎,你怎么联系得上我?”邓子追有些着急地又朝他的方向走去,但纪医生已经往远处迈开步子了。
    “我有你的电话。”纪医生一边走着,一边回过身来指了指渡通的店门。邓子追这才想起来,店门的牌子下方正挂着他的工作号码。
    邓子追心中一阵失落。对面的男子翩然而至又翩然离开,像是无拘无束的蝴蝶,又像是随风而去的香气,深深地留存在他的记忆中,却怎么也追不上握不住。邓子追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却莫名知道,它们之间,一切主动权只能掌握在对方手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强求的。
    “至少……”邓子追对着越走越远的纪医生,无力地挥了挥手臂,“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哈哈。”
    邓子追居然听见了他的爽朗笑声。
    “纪千秋。”纪医生也朝他挥了挥手,消失在了马路的另一头。
    是个很不一样的名字。
    邓子追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纪千秋刚才的笑声,直到风裹着落叶和雨前的潮湿空气,打到了他身上,寒冷才使他重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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