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总看见里面的场景也很意外地小声骂了一句,似乎后悔过来又进退两难。
    只有他淡定如常,一手揣着兜,一手在背后紧攥着我,非常自如地停在门口不远处。
    包厢里面沙发中间坐着几位,边上稀稀拉拉也坐着一些男男女女,桌上摆着很多骰子和各类的牌,还有好几摞现金,场子中间站着一位蹲着一位,蹲着的这位面前还有一个跪坐在地上的女孩。
    女孩披散着头发垂着头看不见脸,裙子上好像洒了酒,上身没了衣服,只用两个胳膊搂着自己,隐约看见白色的内衣带。女孩身后还站着几位,也都惊弓之鸟一样不敢说话,有一位捂着嘴已经哭了出来,郝意就站在后面那几位之中,发现我过来了也要哭起来,却不敢动。
    “别他妈哭,怎么着你们了似的。”蹲在地上那位懒洋洋的站起来,踢了踢地上滚倒的酒瓶,朝后面哭出声的女孩冷冷地骂了句,语气不重却十分阴森。
    而lunar的服务生就在旁边,垂着眼熟练地四处分酒,面无表情,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哟,稀客。”
    沙发中间的人朝我们这边看,然后起身过来,明显是冲着他的。
    他领着我往前走,赵总也上来搭腔,“正好他过来找我,我寻思都认识一起吧就。”
    又走近了点,我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这位也是稀客,鸽子是吧,咱们见过一面。”
    我收收情绪,跟对方招呼,“常总,又见面了。”
    “我对你印象深刻,”常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了句,又看看他,“不过咱们是工作关系,一码归一码。”
    我对常总当然也印象深刻,那是唯一一次让我感觉有危险信号的工作应酬,也是第一次让黄总从头折腾到尾的合作伙伴。
    只是没想到今天郝意居然是栽到这个人手里。
    场子中间那人连回身看我们一眼都没有,只留着一个蹲着的背影,也让人知道,别去招惹。
    “几千块钱一晚上,就唱几首歌,你以为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不是要挣钱吗,赢了两把就要跑,懂不懂规矩?”
    “把这把玩儿完,该你赢的老子一分也不会差你。”
    “他妈解了头绳又摘项链,你当我们是小屁孩喝酒玩游戏呢,行,我让着你们几把,怎么,身上该摘的都摘了,你跟我说不玩儿了,”那人回身抓起桌上一沓钱,往女孩身上一甩,“给你们脸了是不是!”
    “钱嘛,赢几千也没多少,加起来也没我一瓶酒贵,”那人薅着女孩后脖颈摇晃,“耍我,我也可以忍,可今天是我请我大哥的局,你们他妈跟我这过家家呢?”
    女孩怕得蜷缩着身子,又不敢真的躲开那人桎梏,只能哭得越来越厉害。
    “来,喝两杯,咱们好久没见了。”常总招呼他和赵总坐下。
    他和赵总都没动,瞟了眼场子中间那摊事,“常总这儿今天太热闹,我们就不坐下喝了。”
    服务生递过来几杯酒,他们站着干了个杯,喝完,他用胳膊碰了碰我,偏头示意了一下。
    今天这屋里都是能人,谁也看不见谁,前面惹事的看不见有人进来,说话应酬的也当没人在惹事,像见鬼了一样。
    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看不过去那女孩被这么对待,可又没那个胆量,只能回避眼神,在他示意我的时候才跑过去,把郝意拉过来。
    郝意见我过去终于控制不住扑在我身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微弱的哭声挤碎在嘴边,我上下打量了下她,看她没大事,就是衣服看着像被酒泼过,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我让她去拿好自己东西,她又犹豫着脚步,回去抓起包和衣服就赶紧奔回我身边,一副被吓怕了的样子。
    “那我们先走了。”他看着郝意回来,就跟常总道了别。
    “等会儿。”
    从刚才,屋里的人就一直盯着我们这边,直到郝意要走了,地上那位终于出了声。
    “没请教,您是哪位?”那人起身,揣着兜溜达着过来,看着我们,最后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是我朋友,”常总回头介绍了句,然后看看郝意,“看起来是鸽子的朋友?”
    那人点点头,“那这个面子我是给谁呢?”
    “这是鸽子的妹妹,我们就一起走了,麻烦常总。”他没回那人话,只跟常总点了点头。
    见我们要走,郝意忽然低着头轻轻拉了我一下,我回头看过去,后面那几个妹子捂着嘴,压抑的哭声更加绝望可怜,大概都知道要是郝意走了她们就更没救了。
    我左右为难,又觉得此时实在危险,他也很敏锐地察觉到,然后开口,“常总,这几个女孩都是学生,不懂规矩,今天我就替您把她们送回去,以后我好好说说她们,绝对不会再惹到您这来。”
    他松开我,绕过那人走到几个女孩前面,手一挥,“赶紧道个歉。”
    几个女孩如蒙大赦般连连鞠躬说着对不起,地上那女孩也坐着边哭边弯着腰说,然后几个人就都跟着他想往门口走,却被里面两位刚才一直站在边上的拦下了。
    “你来了,当然给你这个面子了,”常总开口笑呵呵地说,看了眼他,又看了眼那位,“不过今天这,不是我的事。”
    常总说完就折回沙发,事不关己地跟其他人碰杯喝起酒来,说得好听,实际推到别人身上,就是不给面子的意思。
    为首那位一直没得到他回应,听了常总的话一琢磨,“鸽子是吧,鸽子的妹妹,您的朋友,可以带走,我给你这个面子。”
    “可我们这也是个局,你要把那个妹子,”那人往茶几上一靠,回手指了指那几个女孩,“还有跟她一起来的都带走?那我们局就散了。”
    “您这要求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看得出来,这位才是今天的主角,这位跟晚上何谷桌上那位一样,身上有种另一个圈子的无所顾忌,但是这位更张狂,也或许是他们都如此张狂,只不过我晚上见了一个没礼貌的,现在见的这个是他们真正的面皮。
    “这样,咱们玩儿一局孟婆汤,赢了我给你面子。”
    “输了呢。”他问。
    “孟婆汤的规矩你知道,输了……”那人忽然看看我,又回他,“明早我给你送回去,今天这茬我当没发生。”
    我没听明白,但很快有人替我问出来,我也大概猜个八九不离十。
    孟婆汤,lunar的玩儿法,不拘着用什么,骰子还是牌,选大或选小算分,算准了的才叫赢,且看过的牌不能再看,开过的盅不能再开,耍的就是一份儿狠,而规矩只有一个,赌女人。
    当然,也有赌男人的,主要看谁是庄家。
    筹码是拿酒垒的,这种地方也没有人赌钱,像那种给妹子的属于是额外的条件,或者叫赏钱。男人赢了一回的,自己有多少酒就可以要对家翻倍多少酒,翻倍对家几倍就可以减少自己几倍,输家清空了酒则可以有一次叫对家翻倍酒的机会,如果下回翻盘了,对家就一样要清桌上的酒,而这些酒都是要给女人消化的。
    怎么个消化,可不只是喝那么简单,有几个女人酒量那么好的?你可以随便叫多少女人都行,所以谁妹子多理论上谁就占便宜,但是妹子喝不下了,就要倒在身上,一般都是从头开始一点点淋,这样不会滴在地上。
    喝酒这环,就又是看一轮输赢。
    查酒则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妹子直接叫板,一滴没有,就站在一张面巾纸上倒,洒了一滴就算又输一次,一种是妹子喝完了拿纸在地上擦,最后谁用的纸多谁输。
    一局游戏五回,最后赢家要桌上的酒多,纸上的酒少,醒着的女人多,湿了衣服的女人少,赢家就可以换输家的女人。
    孟婆汤的意思就在这了,明天给你送回来,意思是,你喝了这些酒就别记仇。
    说白了,人是彩头,也是筹码。
    没见过玩儿这么大的,这游戏要赢,是要脑子也要运的。
    场上有人很快就开始起来清桌子,分牌,根本就没管他接没接。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非常心慌,虽然我知道他惯是常胜将军的,却突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不好意思,他说了不算。”我打断他的沉思,直接插话。
    “我不是你们桌上的筹码,你们说定了换就换,呵,”我嘲讽着对面那些毫无尊重的嘴脸,“大清亡了很久了,学过历史没有,1949年反帝反封建任务收获了革命的胜利果实。”
    “输赢与我无关,你们爱玩孟婆汤也好,是迷魂汤也好,跟我和我妹都无关。”
    我转身拉着郝意要走,也没心思管那些女孩了,有两个人过来要拦我,我回手就指着那个为首的骂,“再来告你非法拘禁懂吗!”
    似乎被我这一声吓到了,连他在内屋里几个人都愣了下,而那人反笑了出来,“上一个告我非法拘禁的,人赃俱全地留了案底,因为盗窃在里面待了两年,还是老子大发慈悲给出了谅解书。”
    “你确定她就没做什么别的蠢事吗?”那人见了什么新鲜东西一样朝着我笑。
    “你这是栽赃!”
    “你可不要质疑司法公正,表是在身上搜出来的,你确定她,”那人指着衣衫不整那个女孩,“身上就没有吗?”
    女孩突然慌张起来,“是你送我的,是你自己送我,让我收好的!”她摸着自己身上扯出来一条链子,一把甩在地上,瞬间碎了一地。
    “哎!损坏他人财物。”那人又洋洋得意指着地上。
    “老子送人东西从来都大大方方,几万块钱说赏你不就赏你了,怎么一条链子我还要偷偷摸摸?你以为你是谁啊。”那人阴阳怪气,拿出手机给地上碎了的东西各个角度拍着照,“哦……难不成因为是翡翠的?”
    地上的女孩彻底崩溃了,听了那人的话我后背根根汗毛倒竖,说不出话。
    我几乎想放下郝意自己离开,而我知道不可能放她一个人走,我既无法看着那些女孩身陷险境,又没有办法带她们脱离困局,我只是一个同样要依附别人权势的幸存者,此时他的沉默却更加让我发抖,我有种似乎别无选择的穷途末路之感。
    “来吧,玩儿一局,不一定会输的。”那人已经坐上了庄家的位置,“但是赢之前,帮你喝酒的只有你女人,就她一个。”
    他踱步走到那人对面,但没坐下,“她是不是我女人她首先都是个人。”
    那人听了见了鬼的样子,直接就冒出几句脏话。
    “哥,您可别逗我,干嘛呢?您不是在这儿,搞什么……男女平等吧?”
    “您没事儿吧?”
    “我就是想说她说的没错,她不归我管,”他也不生气,但已经在对家位上坐下,“玩儿一把可以,可是今天我不是来赌的,输赢你都改变不了结果。”
    眼见那人脸色越来越差,常总终于出来打圆场,“这样,咱们赌点别的。”
    “别的什么。”
    “这就回头再说。”
    常总这是摆明了要他一个人情,他略一思索,刚说了行,那人直接甩了牌。
    “没工夫听你们谈条件,你们俩的人情别地儿讨去,我今天就想知道,是不是谁都能来我的局上把人带走了。”
    “常总,咱们之间没过节,我也想知道,我来你这给你敬酒,值得因为这种小孩儿过家家的事扯皮吗,我觉得很可笑。”
    他的好性子似乎也用尽了,抽出一根烟也并不点,在手背上一下下地戳着,大概是不愿意再跟那位扯,只冲着常总说话了。
    “您来我这敬酒,实际上是要带人的,我没看错吧,”常总也不傻,“不仅要带走一个,你是要把这几个都带走。”
    “不是我不给面子,”常总抬眼看看我,笑了下,“你为了女人,我们这位爷也为了女人,本身不就是女人的事吗?”
    “何况,这个鸽子啊,我也很感兴趣。”
    常总忽然直白的话,我在一边听得心脏咚咚地锤着胸口,“今天我再让步,就是第二次了,您也得给我个面子。”
    他是生气了的。
    他没再说话,夜场迷离的灯光投射在他侧脸,照出一抹厌恶的阴云,敲着烟的声音浅浅地传来,却明显感受到越发重的态度,牌桌上的人心里互相盘算着什么,包厢里也没有别人再言声。
    人不是万能的,他无法像曾经有过那样直言不讳护着我,我能理解,只是我这时候突然特别的无助,我被一种不确定的心惊和畏惧操控着,觉得人已经陷入了死胡同,我已经不是那个明明是依靠他来寻求帮助的人,我瞬间成了筹码。
    我果然成了草原上无主的鹿,四面的兽越过我博弈,结果只有倒在谁的口下,莫名的就没有逃生的选择。
    我瞬间就明白,自己跟那些女孩没什么区别了,于是也不再畏惧,我走过去帮那个衣衫不整的女孩穿上衣服,让她们整理好自己,不再顾忌什么谁的脸色谁的面子。
    那些女孩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拿好了东西凑在一堆,郝意也走过去跟她们在一起待着,她们互相依偎像没了妈妈的小鸟,风雨过后羽毛都被打湿,只有抱着团没有方向地唉叫。
    我救不了她们,我连自己也救不了。
    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又开了,很多脚步声响起来,我回头看,居然是何谷,身后还跟着好多个浓妆艳抹但又年轻漂亮的女孩。
    他也回头看到了,然后起身看着他们,“常总,你刚说了工作的事一码归一码,不要把她扯进来。”
    他话说完走到我身边拉着我,何谷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听了一会儿轻轻应了一声。
    跟何谷来的还有kevin,kevin热情地跑到那一位身边,先是蹲在一边伏在人家腿上说话,然后又跟那人勾肩搭背,贴着那人耳边哄了半天,可那人脸色却完全不见好转。
    半晌,那人非常不爽的,还是开了口,“月姐的面子,当然给了。”
    听了话,何谷就叫我和他走。
    “这个面子给你了,人带走吧。”那位开口跟他说话。
    “话要说清楚,刚才我开口你们没接着,咱们今天都是给月姐面子。”
    他回头说了句,招呼那几个女孩也一起离开。
    “回来,把钱拿走,”那人把桌上的钱一拍,脸上的颜色已经十分难看,“不拿钱就都别给我出这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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