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人尽其用
    回程时,则顺着辽河南下,在牛庄驿下船改走陆路。
    八月二十五的牛庄驿在迎驾,队伍之中最显赫的是潞王。
    他与其余四王不同,因为他提前到了鸭绿江畔赈济朝鲜兵灾流民收买人心。
    而今不同了,朝鲜群臣已经去见过天子。他们此来既是送来僭主李晖,又要奏请内附,更要迎接朝鲜新王去汉城。
    潞王该接受一次正式的册命。
    现在的潞藩不大。只有一个潞王朱翊镠,现在他只有一个幼子朱常淓。此前在南京暂居时,他才又得一子,现在十分盼望他别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早夭。
    龙舟靠岸,朱翊镠上前去迎接他的侄子。
    他径直就是大礼拜地,叩谢皇恩。
    如此厉害的亲侄子固然让他离开了逍遥自在的封地,如今却又能让他去跟逍遥自在的朝鲜。
    在牛庄驿,朱常洛会停留一天。
    姜宏立为首的朝鲜群臣,也会在这里向他辞行,此后便拥戴着朱翊镠去朝鲜。
    “特殊时期,因陋就简。”朱常洛先将一道旨意交给了朱翊镠,“如今扶国公、镇远侯及北洋提督仍自清剿建州余孽、抚定朝鲜,待王叔到了汉城,鼎定了朝鲜局势,再奏请朕遣钦使赴朝鲜主持册立大典。”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朱常洛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朱翊镠的心微悬,担心又有什么变故,随后才听皇帝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朕与王叔再聊聊家常。”
    于是朱翊镠又放松了下来。
    而等其他近侍、文武都离开之后,朱常洛开口却没什么好听的:“王叔大婚,京师珍奇为之一空,户部甚至挪了边军粮饷九十余万两;王叔之国,王府耗银近七十万两,离京时五百余船满载财宝家私;王叔在藩,奏讨景王遗田,奏讨卫辉府盐税、盐引,奢富在诸藩前列。王叔去了朝鲜,准备怎么做?”
    朱翊镠冷汗都快冒出来了:“陛下,臣……”
    “这回朝鲜奏请内附,朝鲜群臣奏请朕另立仁德之主。”朱常洛盯着他说道,“你该知道,朕让你去,是出于情。若论理,你不适合。好在朕知道,王叔自小富贵,皇祖母宠溺,父皇宠溺,王叔只是不知民生疾苦,不是不知忠谨。”
    “臣一定忠谨,一定……”
    朱常洛叹着气:“大明军威虽隆,要教化朝鲜,靠的却是重用贤臣,施政仁德。朕真是担心王叔去了朝鲜之后,过得数年,朝鲜民心反倒思旧主。王叔如今刚过不惑之年,常淓年幼,王叔也该想清楚了,布德泽于朝鲜百姓,便是为王叔父子添福寿。这朝鲜富贵基业,朕能赐给王叔;但真想能够传到常淓手上,却只能靠王叔。”
    朱翊镠眼泪都流了下来:“臣惭愧。陛下英明神武,臣再愚笨,也知道该向陛下学。臣知道,若不是投了个好胎,这等天恩哪里轮得到臣?臣无论如何不会让诸藩议论陛下所托非人!”
    “我的话说得重了些,但盼王叔记在心里。”朱常洛又过去扶起他,“这等重任,我托付给王叔,还不是因为都是一家人?王叔如今已年逾四十,往后朝鲜国务纷繁,常淓则年幼,王叔万不能纵情酒色害了身子……”
    朱常洛确实是实话实说,这潞王哪里是担当大任的好人选?
    但正因为不算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反而更适合去朝鲜。
    先给过最大的恩了,那么朱常洛仁至义尽,将来他真做不好,褫夺起来再不用担心什么。
    他做得还行,那么其余藩王就更没理由比他还差。
    此外,现在先把朝鲜的难处跟他说得十分清楚了,对他说起随后安排,他也更能接受。
    “朝鲜自立已久,王叔去了朝鲜,将倚仗谁?”朱常洛说着,“除了选贤于朝鲜贫寒,施恩于力主内附文武重臣,朕还准备从大明为王叔选文武重臣各数人……”
    这勋武,即将选择顾大礼作为在朝的统帅,再选这次同样立下大功的天枢营及辽东边军基层将领过去。
    文臣当中,除了已经在朝鲜的陶崇道,朱常洛则另有一个原不好安排、但实则能一用的人选。
    对于朱常洛的这些安排,此刻的潞王当然是欢迎的。
    他去了之后,确实需要班底。
    至于这样会不会显得这国主实则是个傀儡……难道比以前更差?
    “仁川择一岛,辟为北洋舰队军港,如此则海上有北洋舰队、路上有咸镜道以北扶国公助王叔压制朝鲜臣民。皮岛、江华岛为商港,往后货物往来畅通。王叔在宗明号、昌明号中股本清出来,在朝鲜另设一号专司边贸……”
    军事、经济,朱常洛要跟他说清楚的安排很多。
    潞王好就好在都听,虽然也意识到以后好像不能从宗明号、昌明号当中分润了,他以前的钱全被皇帝吞了?
    但又说了不用额外拿出钱来,只不过这些股本就折算成为一个朝鲜新商号里的股本了,以后与大明贸易所得里面,他就独分大头。
    当然了,与成为一国之主的利益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如果能用那些钱就买个国主做做,只怕不知多少人愿意。
    在皇帝与潞王聊家常的过程里,有一个人一直在外面等着。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会要进去。
    这个人的心情很复杂,他没想到自己最终的出路在这里。
    过了很久之后,刘若愚过来传召:“李都督,陛下传召。”
    李三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进入了房间。
    “臣叩见陛下,叩见殿下。”
    “平身吧。”朱常洛笑呵呵地对潞王说道,“王叔,以道甫才干,你在朝鲜就无忧了。”
    “李都督……啊不,李总督!”潞王激动地过来拉着他的手,“朝鲜国务,以后可就拜托李总督了!”
    “今日时间还多,坐下来慢慢聊。”朱常洛看着李三才,“如何厘清朝鲜局势,鼎定新朝,道甫胸中自有沟壑。”
    李三才,朱常洛不待见。
    但相反,他很适合朝鲜。
    权位,朱常洛直接给他到顶了:总督朝鲜政务。
    身为明臣,做不得王更做不得皇,李三才原想追求的,不过是名、是足以传数世的家族人脉和财富。但朱常洛对朝鲜有着明确的规划和期待,有高度的关注,李三才在朝鲜最方便做的,反而符合大明的利益。
    那就是用他擅长搞关系的能力,在朝鲜搞出一张依托大明的人脉网络。即便他李家在朝鲜真的成为一个显赫大族了又如何?那仍是挤占原先朝鲜世家大族的空间。
    至于敛财、架空朝鲜王?不说他能办到哪种程度,但是他在枢密院走过一遭、知道朝廷的终极目的是将朝鲜化为实土、下一步还将以朝鲜为北线跳板经略倭国,他都不可能在朝鲜做过分。
    要不然图一时之快、将来落个族灭?
    被压了多年的李三才现在终于可以施展抱负了,皇帝给他的仍是恩。
    “朝鲜贫弱,你们都要惜民力、恤民生。”朱常洛重点是对李三才说的,“度很重要。无有利,大明士绅富户又如何甘心在朝鲜落地生根?但要看到长远之利,不能竭泽而渔。除了道甫,沈咨政也举荐了一些人……”
    李三才默默地听着。
    沈一贯,他当然很熟悉。
    沈一贯举荐的人,他也熟悉。
    现在皇帝就这么明晃晃地派重享受的潞王、不耻于言私利的一些臣子到朝鲜,似乎就要看看他们能不能从利字出发,把朝鲜的利理成依附于大明之利。
    如果能够,他们从此就能在朝鲜成为足以传数世甚至更久的真正大族,不断同化当地人,成为大明在朝鲜统治的中坚。
    如果不能,那么对大明来说,将来都是杀之以平民愤、进而直接遣流官治理的契机和理由。
    潞王接受着来自皇帝和李三才的信息轰炸,头昏脑涨之后先去休息一阵,消化好了,夜里还有对朝鲜新王和朝鲜群臣的赐宴。
    李三才则留了下来,皇帝还有些话对他说。
    “朕素知你才干。朕唯一担心的,便是你始终视外族为蛮夷。”
    “……臣自随陛下出边墙后受教良多。陛下襟怀四海,臣惭愧。如今仍能领此殊恩,陛下信重臣,臣定日日自省。”
    “五十八了。”朱常洛看着他,“君臣之间,临别之际,倒不必讳言。在大明,你原先重经世致用,清明则褒贬不一,清流在朝,你难以出人头地。朕御极后,是重经世致用了,但又要正官风、士风,算是两个都要,你更难出人头地。让你去朝鲜,是朕从通辽到这一路想了很久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李三才沉默了很久,随后说道:“陛下要臣去朝鲜结党,结亲善大明之党,扫朝鲜旧勋外戚于朝堂之外,擢科途寒门子弟于微末。臣在大明不算公推之贤良,在朝鲜则可称清正。”
    “好。”朱常洛听他说得直白,倒是赞赏了一句,“朕御极时,你已将知天命。半生所悟难自弃,朕又没把你调为京官让你早知风向,你能说出如今这番话已是难得。道甫,你如今自号修吾,朕盼你想得明白。”
    “臣早已想明白了。”
    李三才心里还是有些苦涩的。
    他家世并不显赫,原是军籍出身。祖上虽有个武将官职,但如何比得过文臣?
    当好官,做好事,要钱。做大官,实现大抱负,要人,要名声。
    从万历二年开始,他在户部做主事,十年后不过一个户部郎中。那时候,他与李化龙以经世致用互相勉励。
    后来他才慢慢变化,开始明白权术和圈子,开始明白名声与人脉该怎么实际结合。
    李化龙不也变得既能用对人也能反手出卖人吗?
    官场上对他李三才当然是褒贬不一,说他贪伪险横,他知道。说他好名而实奸,他也知道。
    但今天皇帝跟他说了一句“半生自悟难自弃”,李三才其实有些感动。
    所以他又跪了下来:“臣出仕时,太岳公秉政,臣仰慕不已。后来国政大变,臣放任外官,实怀忧愤!年近不惑,臣总管漕运,为官任事始成章法。臣一向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臣书斋自号无自欺堂。如今自号修吾,乃是敬读陛下格物致知论,方知臣半生所悟所修仍旧一塌糊涂。臣做人是半吊子,做官也称不上无有自欺。”
    “……宦海沉浮,你们的难处朕都知道。前因既定,后果也往往有必然。”
    朱常洛看着他,如果不是他用“术”用得太多,交游不是广阔到几乎没有明确阵营,为什么从泰昌朝之后就步步受阻呢?
    其实就算不是他朱常洛,李三才后来也依旧步步受阻。
    就好像不管在什么环境里,他都欠缺了些时运。而这时运的欠缺,应该说是大智慧的欠缺。
    有些时候短期对自己有利的做法,放到了长期来看,最终反而不利。
    朱常洛非要跟他再多说几句,无非想和他坦白聊一次,让他去朝鲜之后更卖力,更着眼将来,想方设法以大智慧行事。
    如今,舞台给他搭好了。
    “去朝鲜,便是从头来。”朱常洛的表情是殷切的,“潞王行止,你该从国相的职责出发劝诫、引导。你奏谏施政,也该把自己放在青史必有重笔的位置去考虑。朕相信,数十年后必有后人品评如今人物,到时候会说一句朕知人善任,说一句你李三才名副其实,此生立身行事自谐于天地人三才。”
    什么是三才?天才、人才、地才,讲究的就是调和、平衡。
    有时候看上去就是圆滑,世故。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李三才以前其实处理得有问题。
    现在皇帝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李三才确实有个新的开始。
    而朱常洛……不用考虑这个老资格在后面的大明朝堂如何用。
    双赢局面。
    至此,朱常洛这趟出京的主要目的都完成。
    皇帝巡视他忠诚的新边,与慑服于大明军威之下的北疆各族订立盟约、收获了长生天汗的尊号。
    当然还带回了许多实际的好处,比如各部进献的万寿圣节贺礼、潞王“慷慨”进献为贺礼的十万两银子,还有出身鞑靼、女真、朝鲜的诸多妙龄女子。
    还有宗明号、昌明号与他们谈好的巨大意向订单和这一次通辽大赛会上交易所得的货物。
    今年之后,北疆的陆上边贸将会以数倍于往年的规模展开,再不只是与原先寥寥数部互市。
    而随着御驾从辽东往北京靠近,大明天子的目光将开始往南。
    近一点的,是以江南为代表的国内。
    远一点的,是东洋、南洋、外滇、西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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