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倭人在前冲锋陷阵,我们才能在后面坐收渔利,族群才能发展壮大,懂不懂!”
    朴永鑫眉宇带火,显然是动怒了。
    那人被朴永鑫吼了两句,眼中散出几分惊惧来,也不再说话,喏喏地坐下。
    言罢,他又看向面色苍白之人,轻声道:“哥,眼下的事可能有点儿棘手。”
    “我从城里出来之前,朝廷的兵丁要围府,声势可不小。”
    “照这架式,这次他们怕是要动全力了。”
    此人闻言,轻叹口气,随即双手在双肩轻点,低声道:“上帝保佑。”
    “你没事就好。”
    “我们和海外的倭人还有些联络,就算泉州的产业都没了,靠着之前在澎湖的运作,还有机会。”
    “事情你弄清没有,朝廷对咱们家到底是什么态度?”
    朴永鑫听明白话中的意思了,他抿嘴轻笑,道:“大哥放心,事情我会弄清楚的。”
    “这次带孩子们来,是没打算让他们再回去了。”
    “哥,咱家在武荣(今南安,位泉州以西)的产业……”
    “按照计划,并未做大,可以转移。”
    那人轻声回道:“这几年也有计划的往过送族人,在当地收买土地,开门经商,大多都是大明的良民。”
    “你放心,如果真有什么事,武荣可做侄子侄女的后路,你的话……”
    “我懂。”
    朴永鑫轻轻一笑,道:“明日一早,我就出寨去庄上,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我一个人扛了。”
    “不过哥,如果这次他们察觉了家中不对,恐怕会彻查,这寨子……”
    “给我七天时间。”
    那人轻声道:“七天之后,这里只会剩下些佃户,至多只是朴家隐匿的田亩庄园,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但这七天内,靠你了。”
    “大哥,是不是有点大惊小怪了。”
    正此时,方才被朴永鑫训斥的人再次开口。
    此人名叫朴永义,家中排行老五,而朴永鑫叫大哥的人名叫朴永兴,是他们这代家族的长子。
    “现在还没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就要放弃经营了百多年的产业?”
    “祖辈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要这么扔了?!”
    “你知道个屁!”
    听到这话,一直沉着脸的朴永兴也眉头紧皱,回头狠狠地瞪着他,沉声喝道:“你当现在大明的皇帝是谁?那是朱元璋!”
    “他征战天下杀的人少吗?若要让他知道家族的事,家里一个人也剩不下!”
    “你还以为现在是前元?家族为什么要想办法往海外发展,你到现在都没弄清楚?”
    “哥,别跟他置气了。”
    朴永鑫此时轻叹口气,也看了朴永义一眼,随即笑道:“家中的事他知道得不多,有这种想法也是正常的。”
    “以后不清楚情况就闭上你的嘴,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朴永兴又骂了一句,朴永义不敢说话了,喏喏地低头。
    身旁的大胡子汉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算是安慰。
    “事发突然,现在也还没有山名家的消息。”
    朴永鑫将话题拉了回来,继续道:“大哥这么决断也是对的,起码能保住底。”
    “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办法把族人多往澎湖送。”
    “这次的事如果是真的,朝廷恐怕会斩尽杀绝。”
    “嗯。”
    朴永兴闻言叹气,他缓缓起身,走到朴永鑫身旁,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是,要委屈你了。”
    “为了族群的荣光,在所不辞。”
    朴永鑫轻轻一笑,道:“我会在天堂等着你们。”
    夜深了,朴永鑫从房间中出来,感觉身上压着千斤重担。
    他缓步上前,走在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思绪逐渐飞远。
    他的族群在此处扎根已有数百年了,一直颠沛流离,直至百多年前,大元灭宋之后,才算在泉州扎稳了脚跟。
    经过百年发展,家族兴旺,本以为可以完成民族多年的夙愿,可天下再次动荡,大明洪武皇帝横空出世,改天换地。
    洪武皇帝治下锦衣卫遍布天下,充当皇帝耳目,收拢天下情报,朴家做过的那些事是早晚会被发现的。
    故此,眼下的很多举措,都是无奈之举。
    脑中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朴永鑫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处院落。
    这院落位于城寨中心,修得甚是雅致。
    这是他在城寨中的院子,也是他心中真正的家。
    推开院门,发现娘子并未入睡,而是坐在院中等他。
    “老爷。”
    见朴永鑫回来,他娘子缓缓起身,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轻笑,但眼中的惶恐却在幽暗的烛火下不断跳跃。
    “还没睡呢。”
    朴永鑫面露轻笑,缓步上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不等娘子回答,又问道:“孩子们呢?”
    “都睡了。”娘子也坐下,轻声道:“雕儿睡之前还在喊爹。”
    “老爷,到底出什么事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暂且先在这住几日吧。”
    朴永鑫轻声道:“家里的事应该不大,明天我回去处理,用不了几日就能回去了。”
    “在这的时候,都听族兄的。”
    说着,朴永鑫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几本书卷,放在桌上,手指轻点,低声道:“这些,一定藏好。”
    “等孩子们长成了,记得交给孩子,这是咱家在世上的根,也是民族的期望。”
    “老爷……”
    娘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嫁给朴永鑫二十几年了,老夫老妻,怎会听不出自家男人话外的意思。
    可对方不说,她也不会开口问,只能默默点头。
    “跟着我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
    娘子将桌上的书卷拿起,并未查看,直接塞入怀中,随即朝朴永鑫笑道:“老爷给了我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做了半辈子人上人,已经知足了。”
    “只是孩子们……”
    “他们有他们的出路,也有他们要做的事,不必强求。”
    朴永鑫道:“你只记得,我们和明朝人不一样,和这里的其他人也都不一样。”
    “告诉孩子们,要想办法在这里扎根,终有一天,我们能回到真正的故乡。”
    ……
    “王爷,问出了一些事。”
    深夜,朱檀早已返回铁甲船,此时正靠在软榻上假寐。
    泉州都司的都统一个时辰前带着两千兵惊慌失措地来了,诚惶诚恐。
    现在他已经带着自己麾下的部将,将朴家在城内的产业全都围了,也正在抓捕朴家麾下的人。
    也有人赶去了朴家在城外的田庄,这些地方都会陆续查封,只要见到的人都会抓住,尽可能不让任何人逃了。
    刺杀当今亲王,那可是滔天重罪,泉州府上上下下大小衙门也都动了起来,整个城恨不得都封了。
    此刻,马和站在朱檀身旁,面色还有些苍白,他白皙的手背上还带着未擦去的鲜血,隐约的血腥气从他身上飘出,钻入朱檀鼻中。
    “说说看。”
    朱檀并未睁眼,而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
    他完全没把自己被刺杀的事放在心上,那刺杀他的人明显不是政敌派来的,应该是临时起意,大体和朴家有关。
    这正好给了他借题发挥的理由,先前救下的朴家短工也暂时用不上了,也好继续静养。
    “那人叫林正,是朴家家主朴永鑫的结义兄弟。”
    马和轻声开口,但声音却带着几分颤抖。
    “这人脾气很硬,奴婢用了很多手段,才撬出不多的消息。”
    “此人之所以对殿下动手,乃是因为宿怨。”
    “和本王有仇?”
    朱檀闻言,微微睁眼,道:“本王还是第一次来泉州,他和本王有什么仇?”
    “不是针对殿下的。”
    马和的声音更抖了:“而是……针对陛下。”
    “冲老爹去的?”
    朱檀一个激灵起身,瞪眼道:“怎么回事?”
    “此人当初是张士诚的麾下。”
    “当年陛下横扫江南,灭了张士诚之后,此人命大,没死在战场上,后辗转到了泉州,被朴家的人救下,暗中养了起来。”
    “他恨咱们大明,更恨陛下。”
    “按他的话说,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报仇的机会了,可今天,偏偏碰到了殿下亲至,故此……”
    “故此他就打算杀了本王,让老爷子心疼?”
    朱檀皱眉,沉声道:“他安的什么心?艹他娘的。”
    “如果本王真死在他手里了,那……”
    原本朱檀没往深处想,可现在知道了这些消息,略微往深处一想,就觉得后怕。
    草他娘的,此人心思之歹毒,当真该千刀万剐。
    且先不说朱檀和老爷子朱元璋的关系如何,无论如何,他也是老爷子的亲儿子。
    亲儿子在泉州被杀,以老爷子那阎王脾气,当地大大小小的官身,所有和此事有关的人那是一个都跑不了。
    如果再有有心人拱火,老爷子怒火攻心,下令屠城也不是不可能。
    若真如此,他上面的朴家真正的核心很可能会趁乱逃了,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
    这件事如果真往这个方向发展,说大了都有可能动摇国本。
    怪不得马和都吓得面色惨白,原来这背后还藏了这么大一个事。
    “他是那个朴永鑫的结义兄弟?”
    朱檀皱眉问道:“张士诚的旧部,却成了当地乡绅的结义兄弟,还能为他们朴家做出这样惊天的大事,你说朴家会不知道他的事吗?”
    马和闻言,颤颤的并未说话。
    事情是明摆着的,朴家之人肯定知道这个林正的底细。
    知道林正的地位,却不交给朝廷,反而和他结拜,还养在府中,让他经手朴家的大小事宜。
    这就值得人深思了。
    “就这一点,朴家就是意图谋反。”
    朱檀微微闭目,又轻声道:“把这件事告诉泉州知府,也通知泉州都统,让他们看着办。”
    “还有,本王麾下的将士也都散出去,人我们要留下,朴家的东西,我们也要留下。”
    “给皇上写奏章,写清楚。”
    “奴婢遵命。”
    马和闻言,立刻躬身行礼,转身下去了。
    他是真的有点儿害怕了。
    马和的想法和朱檀相差不多,在得知那林正是曾经张士诚的部下之后,他当即就吓得肝儿颤。
    张士诚是老爷子的宿敌,即便最后兵败自缢,大明统治江南,王朝建立都二十年了,江南还有百姓偷偷给张士诚建祠堂,暗中供奉。
    这名字在老爷子那就是忌讳,也因为这种事,大明横扫天下,各地都有税赋减免,可唯独江南附近的赋税是最重的,可见老爷子对张士诚恨成什么样。
    他当初的麾下现在又动手刺杀当今亲王,马和已经能想到皇帝的震怒了。
    马和也能想到后面可能发生的事,这林正刺杀鲁王,很可能就是为了让皇帝震怒,弄得天下皆惧,人心动荡,从而朴家就能趁乱脱身。
    可他一个奴婢,就算看到了这种可能,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多说一句。
    能说这种话的,只有鲁王本人。
    这一夜,泉州几乎没有一人能睡个囫囵觉。
    因为刺杀鲁王的事,泉州知府孙俊楚都快疯了,他恨不能把城中所有和朴家有关的人都抓起来,挨个给上两脚,让他们给鲁王磕头,平息王爷的震怒。
    相比亲王被刺杀,他受贿就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根本就顾不上遮掩了。
    故此,这一夜,泉州几乎所有百姓家的房门都被敲开,被官差仔细问话,凡是和朴家有关系的人都被从家里拎了出来。
    不光孙俊楚要疯了,泉州都司的都统将军也吓了个半死,他奉了鲁王的命,直接安排都司的将士把朴家麾下的所有产业都封了。
    朴家在泉州商铺众多,其内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亦或是出苦力搬货的工人,都被都统捉了,全都送去了码头,交给了鲁王的人。
    不止如此,这些商铺中的货物也都被快速搬空,全都分门别类地堆在码头上。
    至于店铺中的金银细软,朴家府邸内的所有银钱,也全都送到了鲁王的战船附近。
    这种事就算平日再贪的人也不敢伸手,那是真怕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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