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厉乃是梵音寺遣往大普渡寺的驻寺高僧,年轻之时来到大褚,隐入红山,修行至今。
    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他已修到了阴神第五境。
    可隔着漫天竹叶,法厉却发现……自己竟然看不穿眼前的少年。
    “施主,请入林吧。”
    沉寂片刻之后,法厉声音沉重地开口,他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而是缓缓挺直脊背,整个人的气势都开始攀升。狂风怒嚎,碎叶形成卧虎,隐约盖压这片天地。
    开什么玩笑?
    自己堂堂阴神,难道没有资格丈量谢真的神海?!
    “既如此,谢某便不客气了。”
    谢玄衣微微垂眸,再次伸手,将先前那根破裂又愈合的竹条折了下来。他就这么握住这根消瘦枯长的细枝,踏入梵音林中。
    梵音林响起低沉的佛经诵唱。
    每一声每一字,都仿佛落石,直入心湖之中。
    ……
    ……
    “哗啦啦。”
    雨很大,雨线杂乱密集地落下,清脆地弹起。
    隔着雨丝捶打声音,能够听见很轻的划地之声,像是剑尖抵在地上,只不过并没有划出火星,只是掀起轻微的水花。
    最终这些声音全都消失。
    祁烈站在书楼门前,轻轻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木门没有关,留了一道缝,只是轻轻敲了一下,便顺势随风打开,显然是书楼主人今日会有人来。
    千丝万缕的雨线和黯淡光线一同飘入书楼之中。
    祁烈看到了坐在书楼尽头的那个男人,陈镜玄罕见地没有阅卷,只是坐在炉火旁边取暖,玉案摆好了茶水,这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茶盏里的水刚刚煮沸,祁烈推门的那一刻,陈镜玄正好将茶叶冲泡开来。
    热气酝酿散开,此刻的书楼不像是初春,反倒像是冬季,若隐若现的寒意从玉案那边蔓延开来。
    “小祁,来了?”
    陈镜玄抬起头来,苍白面颊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早就在此等待。
    “镜玄先生,我就不进来了。”
    祁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剑修,讲究律法,也讲究规矩,更讲究顺从心意。
    只是与监天者交往的过程,总让他觉得……律法也好,规矩也罢,都只是命运摆布的棋子。
    这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祁烈来到皇城之后,大部分时间隐于市井之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外出走动,又会走向哪里。
    可监天者知道。
    今日祁烈来书楼拜访,完全只是一个意外的念头迸发。
    可陈镜玄早就摆好了茶水。
    这种被“看透”的滋味,让祁烈很不喜欢。
    “……”
    陈镜玄并没有说什么,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并没有拒绝,也没有继续发出邀请。
    祁烈就站在书楼界限边际。
    他轻声道:“我刚刚从言老先生那里离开。”
    “嗯。”
    陈镜玄轻轻应了一声。
    “浑圆仪可以查看修行者的生死下落?”
    祁烈问出了自己心中最在乎的那个问题。
    “嗯。”
    短暂沉默后,陈镜玄再次轻轻应了一声,身为老国师的得意弟子,关于赵通天和言辛的这桩往事,他是极少数的知情者,如果剑宫掌律决定再过十年行使“知情权”,那么代替言辛动用浑圆仪查看天命的那个人便是陈镜玄。
    祁烈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我想知道……动用一次浑圆仪,需要多少气运?”
    “你想动用浑圆仪寻找谢玄衣?”
    陈镜玄垂下眼帘,从祁烈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便猜到了对方此次拜访的意图。
    “是。”
    祁烈再次下意识挺直脊背,他看着那个病恹恹的男人,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卧坐在榻,却给人一种如虎盘踞的压迫感……言辛是一个散发生机的老者,但陈镜玄却是一个隐现暮气的年轻人,这两位监天者给祁烈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
    谁都没想到,书楼主人的位置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更迭换代。
    陈镜玄开始修行,不过短短二十余年,便成为执掌浑圆仪天命的新任国师……纵观大褚历史,他是最年轻的那位,没有之一。
    一声轻叹。
    陈镜玄缓缓站起身子,他好像生了很重的病,连起身都变得困难,只不过伴随着他的站起,整座书楼的光线都开始变幻,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势倾斜而出,稍稍压了一小部分,落在祁烈肩头。
    祁烈腰间的剑,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不是什么人,都能通过浑圆仪探查的。”
    两人隔着二十丈的距离。
    陈镜玄轻声开口:“浑圆仪笼掌之内的天命,想要查看,都需要付出代价……即便是监天者,也不能予取予求。”
    “我知道。”
    祁烈眼神炽烈,沉声开口道:“掌律积攒了数十年的气运,只为换取一次查看莲尊者魂念气息的机会……我不需要知道师兄下落在哪,我只需要知道师兄是否还活着,是不是死在了北海!”
    说出这话的祁烈,猛然发现四周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从陈镜玄起身的那一刻起,这整座书楼便倏忽拔高了千万丈。
    站在书楼门口的祁烈缓缓抬头。
    书楼犹如万丈青天。
    无数金简在头顶翻飞漂浮,犹如星辰。
    这一幕极其震撼。
    这是陈镜玄的洞天福地,竟然可以直接笼罩自己?
    祁烈张了张嘴,神色复杂。
    “……”
    他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和师兄齐名的绝世双骄,可他先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监天者一脉的战力有限,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这座金灿书楼乃是一座极其完整的规则世界,每一卷漂浮的金简,每一缕悬横的金线,都是陈镜玄凝聚的道则之力。
    若是两人生死对决,被万丈金楼罩住的那一刻,胜负便已经分出。
    很快祁烈便明白了,陈镜玄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日他前来询问的这个问题,的确值得被洞天福地罩住。
    万千金线,悬落在祁烈身前。
    陈镜玄背负双手,神色平静,他直接将“选择”的权力,以及“查看”的答案,摆在了祁烈面前。
    这无数金线拼凑聚拢,成为一片巨大的圆。
    圆的中心,是无数翻涌的海水,冰冷苍白的浪花。
    一把破碎生痕的飞剑,不断下坠。
    下坠。
    划出长长的长线。
    祁烈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谢玄衣的沉疴。
    “当年北海的画面,浑圆仪能够捕捉到的,就这么多。”
    陈镜玄轻声说道:“关于你师兄的下落,我这些年查过很多次,这不是付出代价多少的问题,而是谢玄衣的‘命数’,不在浑圆仪探查范围之内。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握住这把剑,能不能丈量这缕天命?”
    “……”
    祁烈抬起头来,声音苦涩:“您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
    陈镜玄缓缓地道:“谢玄衣的命很特殊。浑圆仪的探查,某种意义上就是通过命线,丈量一个人的过往,推断这个人的未来……可他的过往,仿佛被什么斩断了,试图窥伺之人,必定付出惨烈的代价。”
    万丈青天遥罩之下。
    金光流转。
    祁烈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很疯狂的决定。
    他真的伸出了手,去抓向十年前北海沉没的那把剑。
    ……
    ……
    “刺啦!”
    剑气崩碎的声音在虚空之中炸开。
    梵音林的枝叶四散破碎,无数雨水凭空炸开,而这些碎裂的枝叶,雨水,并没有四散而去,而是围绕着谢玄衣旋转。
    与此同时。
    一枚枚凝实的梵文,向着谢玄衣坠去。
    今日的大普渡寺,乃是一座完整佛国。
    此刻梵音林,便与玄水洞天内的莲花河一样……某种意义上,乃是一座具备了特殊规则的福地。
    想要渡过莲花河,就需要渡过剑宫先贤留下的剑意。
    梵音林亦然。
    想要穿过梵音林,就需要通过法厉的丈量。
    谢玄衣并没有选择抵抗。
    他只是平静地前行,一路笔直,任凭梵音坠落,紫府大开。
    与那些闯关者唯一不同的是,谢玄衣举起了那根竹枝,将自己的神念,尽数凝聚在断枝枝条之上,以此作为屏障,无数梵文凝聚成金芒,在触碰谢玄衣神海的那一刻,便被剑气弹开,最终梵文一枚一枚叠加,这杆枯瘦细长的竹条被金光拥满,仿佛一把璀璨灼目的长剑。
    谢玄衣来到了梵音林尽头。
    那把灼目如剑的金灿竹条,也递送到了法厉面前。
    “……”
    低头审视着眼前少年的法厉,沉浸在震撼的情绪之中。
    在今日闯关者中,谢真的速度是最快的,没有之一,这梵音林的梵文,根本无法近入他身。
    这少年的神魂境界必然超越了洞天境……
    除了佛子大人,法厉还没见到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件事情。
    此刻除了震撼,还有一缕怀疑的情绪,在法厉心中生根,发芽,飞快扩大。
    虽是出家人,红山静修,远离纷争。
    但两座王朝发生的事情,总会传到大普渡寺,青州之变的案卷,法厉认真看了好几遍。
    一年之前,他根本就没听过谢真的“名号”……一个凭空出现的十六岁少年,究竟是如何做到,能够与佛子大人争锋的?
    佛子大人是转世重修。
    或许,这个少年……也是转世者。
    这个念头在法厉心海深处生出,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十分用力地凝视着黑衣少年的面孔,他能够看出,这少年佩戴覆盖了一张遮掩气息的“面具法器”,但此刻倾尽神魂,他也看不穿这张面具下的真实面孔。
    倘若只是萍水相逢。
    倘若今日没有佛国的规则加持。
    法厉最多只会看上一眼,收回目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看不穿的事情太多,看不透的真相更多。
    可偏偏今日,与众不同。
    法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整片梵音林都涌现出金灿佛光,这些辉光向着他的袈裟掠去,也向着他的掌心汇集。
    他的目光凝聚在谢真举起的那根竹条之上。
    这个少年将自己的神念,凝聚在这枚金灿竹条之上,送到了自己面前。
    这份神念之内,便包含了他所好奇的一切答案。
    两人目光对视。
    谢玄衣神色平静,他摘下这根竹条,以神念凝聚包裹,送到法厉面前,便是将入林前的那个问题再次摆出。
    这份神海。
    法厉当真想要丈量吗?
    被金光淹没的梵音林,沉寂了短暂的数息。
    少年与老僧的静默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
    法厉深吸一口气。
    他做出了一个会令自己后悔很久的决定。
    狂风翻涌,无数梵音落在法照袈裟之上,天光倾斜一线,这位老僧借助佛国规则之力,毅然决然地伸出了手,他抓住了这枚金灿竹条,并且倾注了全部的魂念,想要看清谢真的神海,以及这份神海之内潜藏的过往。
    “嗤!”
    攥握枝条的那一刻,法厉肩头的袈裟燃烧起来,他满脸困惑地凝视着眼前少年,眼神之中满是不解。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很多“秘密”。
    但无数佛光注入其中,他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虚无。
    空白?
    谢真的神海之中一片空白……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画面,踏入梵音林接受考验的闯关者,都有不同的过往。
    玉清斋的商仪乃是天之娇女,被舒宁选中,拜入道门没过多久便成为了同辈第一,神海兜满玉清斋的剑气。
    乾天宫的宇文重则是意外与蟠玄镜产生共鸣,神海之中倒映着栖居蟠玄镜的先贤之影。
    可唯独谢真。
    这少年的过往像是一片大海。
    什么都没有。
    法厉继续将佛光凝聚,他忽而向前一步,攥住了谢玄衣的手腕。
    “……?”
    谢玄衣皱了皱眉。
    他压抑住了灭之道则和沉疴剑意的喷薄,沉默地与法厉对视,他能够感受到一股强硬的神识正在侵入自己的神海。
    这未免有些……太不礼貌了。
    正当谢玄衣准备出剑反击之时。
    法厉瞳孔忽然收缩,他仿佛看到了很恐怖的东西,被佛光罩满的老僧连忙松开手掌,想要向后退去。
    但是已经晚了。
    “啊……”
    一声痛苦的哀嚎,在梵音寺尽头响起。
    袈裟佛光尽散,无数光焰尽失,法厉从高空之中坠落,重重跌坐在泥泞之中。
    他用力捂住双眼,两行鲜血自眼眶中流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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