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州出发,一路向东。
    褚国与离国,分割南北,也分割东西,离国人称呼褚人“北侉子”,褚国人则反过来称呼离人“南蛮”。
    即便是太平年间。
    两国之间依旧暗暗角力。
    不过如今……在这东游使团内部,却罕见出现了褚离和平相处的画面。
    使团出行已经三日。
    这三日,梵音寺僧人负责戒备,守夜,每日都会给谢玄衣一行人准时送出餐食。
    钧山想再次溜入密云的阵纹之中。
    但这一次没那么简单。
    妙真亲自与密云同乘,他把守阵口,连谢玄衣都没机会踏入其中。
    大普渡寺的佛骨,蕴含着“昙鸾”的因果道蕴。
    这几日。
    正是密云闭关最重要的时刻。
    妙真亲自为他把关。
    今日笼罩密云的金光阵,佛光格外璀璨,即便有层层阵纹相护,依旧能观看到金莲翻涌的异象。
    带着这般异象,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前进。
    妙真下令让使团驶入一片深林之中,原地休整一夜。
    ……
    ……
    “不让看就不让看。”
    钧山坐在篝火旁,皱着眉头,嘀咕道:“真以为本座稀罕呐?!”
    夜深风凉。
    深林之中,梵音寺的僧人几乎都没有入眠。
    那座金光阵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他们虽然不知道密云在经历什么……但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今夜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这些僧人自发护在了车厢周围,即便他们的血肉之躯,没有金光阵坚固,他们依旧将大阵护在背后。
    “不过这些和尚,倒是让人诧异。”
    钧山真人托腮看着远处,不由感慨道:“道门什么时候有这种凝聚力就好了……”
    “道门已经是天下第一宗了。”
    谢玄衣淡淡道:“如今梵音寺之所以上下一心,是因为被纳兰玄策和陈翀逼到了绝境。”
    褚离之间,虽然有方圆坊存在,表面上互通有无。
    但真正涉及“机密”的要闻,绝大多数都会被死死封锁。
    “我是想不明白——”
    钧山真人颇有些讥讽意味地开口:“有禅师这种人物在,佛门怎么会被逼到这个样子?一百年前,禅师就说他太老了,不愿出门见客……我听师兄说,两百年前,禅师也是这个借口。难道这一次他真的老了,老得连佛门都照顾不了了?”
    钧山向来敞亮,说话声音也大。
    这番言论。
    引起了梵音寺僧人的注意。
    几位守夜的年轻僧人,面无表情望着他们所在的这团篝火。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邓白漪连忙圆场道:“禅师自有他的考虑。”
    钧山真人没好气哼了一声。
    他在道门是什么地位?
    转世真人!崇龛师弟!太上斋和玉清斋主都是他的弟子!
    谁敢和他这么说话?
    也就邓白漪了。
    转世之后,他仍然是个“直性子”,但“暴脾气”收敛了许多。
    说来也是奇怪,面对其他道门弟子,钧山仍旧保留着呼来喝去的习惯,若遇到不快之事,严厉斥责,也是常有。
    可偏偏面对邓白漪,钧山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他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没见过禅师,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家伙跟天上神仙没什么区别。”
    邓白漪已经设好了静音符。
    “世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
    她一脸严肃,十分认真地说道:“如果禅师如你所说……在两百年前就因年迈谢绝见客,那么他如今便真的很老很老了。佛门沦落到如此境地,不应该被这般嘲笑。”
    钧山怔了一下。
    他被女子的认真所触动,点了点头:“也是。”
    对他而言。
    这二百年,好似流水一般匆匆而过,春花秋月,弹指一瞬。
    除了当年的饮鸩之战,战况惨烈,伤亡惨重,钧山并没有经历过其他的离别。
    他是个幸运儿。
    就连九死一生的转世,都幸运成功了。
    这一世重活,钧山下意识认为,这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师兄还在,禅师也还在。
    殊不知。
    今夕已非从前。
    “不过我还是好奇。”
    钧山真人深吸一口气,他望向篝火,呢喃说道:“纳兰玄策出身玄微岛,有举世无双的‘控弦之术’,他能够与佛门扳扳手腕,我能理解。陈翀又是什么人物,我当年都没听过这号人,他怎么就能对佛门造成威胁?”
    “陈翀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嗤的一声。
    随着话音落下,那张悬在篝火上空的静音符阵纹,被人轻轻拨开。
    一袭青衫的高大僧人,持握金杵,来到篝火之前。
    妙真虽然神色平静,但额头却隐隐渗着汗水,看得出来,刚刚金光阵里的那些异象,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活菩萨,忙完了?”
    钧山真人止不住讥讽之色,眉心紫芒翻涌,飞剑紫霄已然跃跃欲试。
    “我不是找你打架的。”
    妙真的气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谢玄衣注意到,苔岭初次相见,妙真身上散发着极具压迫感的杀意。
    而如今。
    这份杀意尽数收敛。
    是转世重修的缘故么?妙真的气息每日都在精进。
    高大僧人直接在篝火前坐了下来,他随意抬手,鸣沙宝杖飞出几枚真言,重新化为一片金光阵,将这座空间封锁,防止话音外泄。
    “密云状况怎么样?”
    谢玄衣开口,转移话题。
    “想与佛骨融合,需要经历巨大的痛苦。”
    妙真微微垂眸,神色无悲也无喜:“密云想要掌握‘因果道蕴’,便需要承受这份苦痛……就在今日,他主动截去了自己的双腿……”
    “什么鬼?”
    钧山真人悚然而惊:“你们佛门修行也太变态了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苦海无边,以身为岸。”
    妙真平静说道:“佛门的修行,与年龄无关。密云师侄有大魄力,他想成为下一位禅师,修行六门神通,是必然之路。”
    “……”
    谢玄衣陷入沉默。
    十多年前,他走遍天下四境,与各路豪杰交手。
    佛门修行者给他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梵音寺的僧人,表面上看起来沉稳如山,但他们骨子里却散发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疯狂。
    截断双腿,修行神足通。
    刺瞎双眼,修行天眼通。
    这是何等的疯子,才能想出的修行法门?
    邓白漪神色复杂,既震惊,又心疼。
    她与密云见过,这个小师父年纪轻轻,面容坚毅,可就这么截断双腿……
    邓白漪无法想象这种痛苦。
    “截断双腿,不仅是为了修行‘神足通’……”
    妙真解释道:“他既然选择成为昙鸾佛骨的容器,便需要为佛骨挪出地方,先从截断的腿骨开始……佛光流淌,灵蕴凝聚,这双腿迟早会长出来。他的修行会比其他人快上许多。”
    “不过……再快也需要时间。”
    妙真轻声道:“这段时日,密云无法自如行走。可能需要百天,他的双腿才能长出来。不过今夜之后,佛骨收入体内,这份异象便会彻底敛去,不会耽误我们赶路。”
    “你们就这么着急?”
    钧山真人忍不住开口了。
    “不错。”
    佛子微微皱眉,不假思索道:“谁都不知道,昙鸾圣僧留下的佛骨还能维持多久灵性……使团千里迢迢赶到褚国,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自然是越快将佛骨吸纳越好。”
    钧山真人哑口无言。
    “在座诸位,都是‘小谢施主’信任的人。”
    妙真持握金杖,轻轻震地一下,沉声说道:“贫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今梵音寺的境况相当糟糕,陈翀和纳兰玄策联手,在这十年来步步为营,要不了多久,这两拨人马便会正式开展‘灭佛’。”
    “灭佛?”
    钧山真人神色一震。
    “这是禅师的预言……”
    妙真低眉道:“也是我提前苏醒的缘故。如果没有意外,我本该和你一样,等大世浪潮迹象出现,再从转世者体内复苏。”
    钧山真人困惑道:“陈翀到底什么来历?”
    “陈翀,现如今大离王朝万人之上的上柱国。”
    妙真平静道:“他手中握着沅州,婺州,虞州,崇州四州的兵权。倘若有一天与褚国开战,那么一定是陈翀麾下铁骑首当其冲,这家伙修行岁月不算太长,但武道境界却是极高……”
    “极高?”钧山对这两个字深表怀疑。
    “知道你出生晚。”
    妙真幽幽道:“陈翀在离国的地位,颇有些像是大褚的武谪仙。”
    “武谪仙……”
    钧山心底有数了,他沉声喃喃:“这武道境界的确不俗。”
    “不过陈翀比武谪仙天资更高。”
    妙真道:“这家伙如今只是阴神境,却被称为‘离国武神’,他扬言一旦踏破阴神,便要将武谪仙踩在脚下。”
    “这么狂?”
    钧山忍不住挑眉:“这小子怎么跟谢玄衣一个样?”
    “???”
    谢玄衣满脸黑线,却不好开口。
    他默默蹲在篝火前取暖。
    “陈翀和谢玄衣不是一路人……”
    妙真似笑非笑,瞥了眼身旁黑衣少年,道:“这家伙只在乎结果,不在乎过程。若干年前,陈翀尚未掌握大权,一直躲在暗处韬光养晦,当年谢玄衣风头最盛的时刻,他可是没展现丁点锋芒。”
    谢玄衣轻声咳嗽了一下,恰到好处接过话题:“最重要的是,陈翀比谢玄衣大了一辈……他和你那位不太聪明的弟子历尘差不多辈分。”
    “哦,竟是这般?”
    钧山挑了挑眉。
    道袍稚童弄明白了大概,仍然有些不可思议:“一个陈翀,不过是阴神境,就能把佛门闹得鸡犬不宁?”
    “为什么不能?”
    妙真没好气回呛:“当年阴神境的谢玄衣,不是也让道门颜面尽失么?”
    “那能一样么?”
    钧山猛的一下站起身子,他瞪大双眼,势必要争一口气:“阴神之间,亦有差距。陈翀能和谢玄衣相比么?你知道北海一战,有多少阴神参战,才杀了这小子么?”
    “不太清楚。”
    妙真淡然回应,同时传音问道:“当年北海一战,你杀了多少阴神?”
    “……两位,差不多得了。”
    听到这,谢玄衣头疼起身打断。
    怕是再吵下去,自己的身份老底就要被揭开了。
    “言归正传。”
    妙真给了谢玄衣这个面子,他将话题转回正轨,缓缓说道:“梵音寺之所以急着来大褚皇城……便是为了迎接第二位转世者。仅仅凭借我一个人,已经无力支撑佛门的大局。”
    钧山也缓缓坐了回去。
    他有些伤感地说道:“所以……禅师真的老了啊……”
    “……”
    妙真沉默了下来,默认了钧山所说的话,乃是事实。
    说一千,道一万。
    禅师老了。
    这才是佛门被纳兰玄策和陈翀打压至此的真正原因。
    “怪不得我会醒来。”
    钧山撑着下巴,看着燃烧的篝火,他想起了当年的道门。
    当年常常驭剑带着自己下山游历的大师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面了……即便这次转世成功……大师兄也没有出关相见……
    至于二师兄。
    岁月蹉跎。
    他印象中的二师兄,已和如今坐镇后山,执掌道门的崇龛大真人,不太一样了。
    印象中。
    同在道门修行的那段岁月。
    二师兄每次出山,都会给自己带回香甜软糯的糕点,各式各样的玩具……
    而如今,二师兄坐在天顶之上,站得那么近,隔得那么远。
    抬头看去,就好像隔了一层云雾。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我看道门也是快要迎来衰败了。”
    妙真毫不客气地开口讽刺:“除了唐凤书,道门没什么中兴之才。听说唯一的可塑苗子,还被崇龛压在了后山之中。”
    唐凤书被道门镇压的消息,尚未证实。
    但已有了猜测。
    “……”
    钧山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辩驳。
    这是事实,没什么可辩驳的……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道门发生了什么。
    “大穗剑宫还算不错。”
    妙真缓缓转头,望向谢玄衣,微笑说道:“走了一位姓谢的,又来了一位姓谢的。再加上忘忧岛的小家伙,我看莲花峰气运绵长,浪潮滚滚不断,未来的天下第一宗,应当跑不了了。”
    “天下第一宗?虚名而已。”
    谢玄衣摇了摇头,众生相下的神色也有些伤感。
    禅师老去,逍遥子闭关。
    自己的师尊……又何尝不是一样?
    岁月无情。
    再是天才,都要折在这条长河之中。
    玄水洞天的历代先贤,谁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有可能。
    他希望这一切慢一些,再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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