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抬棺西征》卷终(八千字章)
    常风将王越的遗体在柳木棺中安顿好,又与几名镇帅、镇守太监商定了轮流守灵的事。
    从帅帐出来,常风去看负伤六处的徐胖子。
    徐胖子正撅着大腚,趴在病榻上。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哎呦,疼死胖爷我了!”
    “天杀的鞑靼人。背后放冷箭。射哪儿不好,射老子屁股!”
    “下回要是还有仗打,我就学叶广,在草原四处放火,烧你们的营帐!”
    见常风走了进来,徐胖子如同见到了亲人一样:“常爷!我他娘还以为见不着你了!”
    常风坐到徐胖子的病榻边。本来他还担忧胖子的伤势。在门口听到徐胖子斥骂鞑靼人,中气十足。他悬着的心可算放了下来。
    常风道:“幸亏射的是大腿后面,要射的是大腿前面。以后还怎么去怡红楼。”
    徐胖子道:“也是。对了,常爷你听说了嘛。我运气好,亲手砍了土默特部的副首领。”
    “这回看京城里那群嚼舌根的,谁敢再说中山王北脉是怂包软蛋。”
    能够立下斩将大功,徐胖子绝不是光靠运气。
    在京城中,他只是个好逸恶劳,贪吃好色的浪荡勋贵。
    一旦上了战场,他身上的中山王血脉彻底觉醒。
    蒲草沟之战时,北路军主将张安、镇守太监郝善为了徐胖子的安全,将他所带的那个三百人骑兵队安排在了全军的最后。
    与鞑军接战时,全军突击。徐胖子只用了一柱香功夫,就带着麾下骑兵队冲到了最前面。
    哪里鞑靼人多,他就往哪儿冲杀。那里箭簇密集,他就出现在哪里。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徐胖子不再像一条粪海中遨游的肥蛆。
    倒像是翻江倒海,游刃有余的活龙。
    总而言之,这一仗,徐胖子没给老祖中山王丢脸。
    常风道:“伱这伤,回京不碍事吧?要不我先回京,你留在西北养伤?”
    徐胖子道:“区区小伤,何足挂齿?咱俩一起出来的,也得一起回去。”
    二人闲聊了片刻。徐胖子感慨:“对了,回来之后我就趴下了,起不来榻。没去拜见王老制帅。”
    “嘿,王老制帅简直用兵如神。弟兄们按他定下的方略扫荡贺兰山,简直就是摧枯拉朽!”
    常风一愣,面露悲伤的神色:“王老制帅三刻时辰前病故了。”
    徐胖子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
    一个能带着部下打胜仗的统帅,部下们会发自真心的爱戴。
    徐胖子早就对王越佩服的五体投地。
    徐胖子痛骂老天爷:“老天爷你瞎了眼!京城里的那些废物老文官个个长命百岁,占着茅坑不拉屎。”
    “王老制帅这样的能臣猛将,却迈不过七十三的坎儿!”
    入夜,常风在帅帐中轮值守灵。
    王越安详的躺在柳木棺中。他的一生,踏草原、平西北,征战四方,靖虏边疆
    用上帝视角说句题外话,大明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加南明十八年。只有区区三名文官封爵。
    其中就有王越。他在成化年间受封威宁伯。
    这世上没有完人。他屡屡结交权贵,极尽吹捧依附之能事,为文官所不齿。
    但他这么做,并不是追求荣华富贵。他已是伯爵身份,还有什么好追求的?
    他把老脸塞进裤裆里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用兵方略能够在朝廷通过、施行。更好的安定边塞、打击北虏。
    如今,他以七十三岁高龄,直捣贺兰山。病故在他用尽一生心血守卫的西北土地上。
    王越的一生,无憾矣。
    张永走进了帅帐,来到常风身边。
    张永跟常风商量:“常爷,皇上命咱们还京的圣旨,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到。”
    “宁夏到京城有两千两百里,几个月的路程。王公的遗体装在棺材中往回运,恐怕半途就会烂成水。”
    “宁夏穷困之地不比京城,没处寻窖藏冰块,放进棺椁。这可如何是好?”
    常风摆摆手:“无需运回京。就地埋在西北吧。”
    张永迟疑:“不成吧。王公是成化朝第一名将、朝廷伯爵、弘治朝最大的封疆大吏。”
    “照规矩,皇上一定会下旨,命将他的遗体运回京荣葬的。”
    常风走到柳木棺前,凝视着王越的脸:“出征前王公就说过。他的心愿是死后埋在西北。”
    “咱们趁皇上的圣旨还没到,先行将他下葬。这不算抗旨。”
    “至于京中的荣葬。咱们带几件王公的衣物回去。建衣冠冢就是。”
    贺兰山已是明军地盘。边军将士护着王越灵柩,出灵武城,来到了贺兰山脚下。
    正是秋天,天高云淡。蓝天白云之下,数万边军将士如一杆杆标枪般挺立着。
    监军张永;军务提督常风;镇帅李俊、朱槿、张安;镇守太监郝善六人亲手抬棺,将灵柩安放在墓穴当中。
    王越出征前曾说:“就算我死了,装进棺材埋在西北,魂灵也会化作阴兵阴将,镇守大明的西北边陲。”
    葬于他亲手收复的贺兰山脚下,是他最好的归宿。
    数万边军将士,齐齐痛哭流涕。那声音震天撼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常风大喊道:“诸位袍泽,王公不希望看到诸位哭哭啼啼给他送行。”
    “王公来宁夏的路上跟我说过。他最喜欢太祖爷所制《红巾军歌》。”
    “我们齐唱军歌,送王公上路!”
    数万边军将士击刀鞘而歌。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胡虏作马牛。”
    “将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数万人合唱的《红巾军歌》,回荡在贺兰山的天空中
    若干天之后,京城,乾清宫大殿。
    内阁诸员、六部堂官站在大殿之中。
    弘治帝面色凝重。他的龙案前摆着两份奏章,一份捷报。
    第一份奏章和捷报,是他三天前收到的。捷报上说,西北大捷,明军斩获颇丰,逐虏于贺兰山外。
    奏章则是王越死前口述,部下执笔写的此次西征的立功将士名单。
    常风的名字,在立功名单上位列第四。仅次于立下头功的张安、郝善,以及为了给司礼监面子必须列在前三的张永。
    名字后面还专门注明,常风大功有二,督粮、军情事。
    定国公世子徐光祚,位列第五。
    第二份奏章是弘治帝刚刚收到的,上面写着王越的病故的消息。
    弘治帝凝视着三份奏章,猛然间大吼一声:“西征之前,凡参劾过威宁伯的言官,一律革职!”
    徐溥已经告老还乡。如今的内阁首辅是刘健,次辅李东阳,阁员谢迁。
    刘健连忙劝阻:“皇上,言官风闻言事乃是祖制。再说参劾过王越的人太多”
    弘治帝是个仁慈之君,对待文官一向和善。这也是后世诟病他依赖、纵容文官的原因。
    可是这一次,弘治帝丝毫没有给文官面子。他咬牙切齿的重复了一遍:“一律革职!”
    刘健无奈,只得拱手:“是。内阁这就拟旨。”
    弘治帝又道:“另拟旨,追赠王越少保,谥号襄敏。命礼部设九坛告祭。王越之孙王烜,入国子监。”
    “着内阁、兵部、吏部,按威宁伯生前所奏立功名单,拟定封赏。”
    王越被追赠三公。
    他的部下们也获赏颇丰。张安、郝善官升一级。李俊、朱槿、吴江等人皆得赐丰厚的内帑银。
    其余部下,升两级者两人;升一级者四十七人;升署理一级(相当于半级)七十三人;获内帑赏银的有六百三十五人。
    秋末,常风和张永、徐胖子踏上了回京之路。结束了这趟追随王越的抬棺西征之旅。
    众人在弘治十二年初春时节重返京城。
    收兵走安定门。
    司礼监秉笔钱能,在安定门前代皇帝迎接装着王越衣物的棺椁及三位功臣,并传旨封赏。
    常风跟张永、徐胖子跪倒在地。
    钱能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指挥左同知常风、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永、定国公世子徐光祚,辅佐襄敏公直捣贺兰山,平定西北有功。”
    “赐常风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
    “赐张永‘壮勇太监’号。”
    “赐徐光祚后军都督佥事衔。”
    “钦此。”
    这对三人来说是极为丰厚的封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开头的圣旨,不是什么官儿都能接到的,很正式。
    锦衣卫的员额,分为世袭或非世袭。
    皇帝喜欢给武将授世袭锦衣卫员额。
    譬如有人是祖上传下来的世袭锦衣卫千户。但实际上他不一定能补锦衣卫实缺。名义上领饷,实际不管事。
    常风的员额最初是他爹银子买的,非世袭。因为世袭锦衣卫员额需皇帝钦赐,没有运作空间,根本买不到。
    如今得了世袭恩赏。儿子常破奴长大后可以领指挥同知的俸禄、他孙子也可以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这是个金饭碗,一直可以吃到大明朝分行李散伙儿。
    至于张永受赐“壮勇”.太监赐号,是郑和一类功勋卓著的太监才能享有的恩荣。
    徐光祚因本就是公爵世子,地位高贵。封赏低了不符合他的身份。故赐正二品武官衔。
    不过跟“世袭”一样,赐衔也不一定领实职。
    单论官品,徐胖子现在比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还要大两级。
    三人进了京,在钱能的引领下,来到乾清宫找弘治帝复命。
    弘治帝见到三人,夸赞道:“你们这一回辅佐襄敏公有大功。”
    “张永,王越生前给朕的奏折上,说你颇有领兵才能。是不可多得的悍将。”
    “徐光祚,你虽身份高贵,却能身先士卒。负伤六处仍能奋勇杀敌,立下斩将之功。中山王在天有灵,会为你感到骄傲。”
    “常风,还得是你!督粮、军情两事,办得妥妥贴贴。还在战前为襄敏公弄到了鞑靼的兵力部署、用兵方略。”
    “你要学襄敏公。做个能文能武的能臣。今年春闱还有半月就开始,你回京正是时候。”
    “朕批你半月假,你回家去准备应试吧。”
    弘治帝对王越颇为尊崇。口称“襄敏公”。他现在不怕文官们在他厚待王越这件事上多嘴多舌。
    一俊遮百丑,王越平定西北,病故军中。没有人会再去说他的坏话。
    常风回了家。近一年的西北之行,让他皮肤被晒得黝黑。
    刘笑嫣、常恬、常破奴、刘秉义、九夫人等人见到常风,一家团聚,欢欢喜喜,自不必说。
    饭厅之内,一家人吃着饺子,庆贺团圆。
    小虎也破例被放进了饭厅。在常风的身边摇着尾巴,拿脑袋蹭他的腿。
    刘秉义道:“贤婿啊,你立下大功,平安归来。真是可喜可贺。”
    “皇上赐了你世袭指挥同知。看着吧,明天来贺喜的人,恐怕又要踏破门槛了。”
    常风说了句实在话:“这次立功,不是小婿的能力多强。只是运气好罢了。”
    常恬道:“昨日进宫,皇后娘娘还跟我说呢。皇上这几日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大明最锋利的匕首。无论在京城还是边塞都能斩杀魑魅魍魉。”
    匕首,见不得人的暗刃尔。
    常风苦笑一声。这个评价,他搞不清是贬低还是褒奖。
    从军近一年,军旅清苦。回了家,自然要饱餐肉味儿。奈何妻妾不同房是古训。
    当夜上半宿,常风在正妻刘笑嫣房中。
    下半宿,常风在九夫人房中。
    这一夜,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阎王见之胆寒,玉帝见之老脸一红。
    果如刘秉义所言。翌日上晌,来常府贺喜的官员络绎不绝。
    常风让刘秉义挡在府门外,对不相干的人,只说他旅途劳顿病了,不便见客。
    唯有锦衣卫的袍泽,和常风的几个文友可入府。
    钱宁、石文义、王妙心来到了客厅之中。
    一番嘘寒问暖后,常风问:“我走了小一年,京中情势如何?卫中情势如何?”
    钱宁答:“文官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皇上想修座庙宇,还不是从国库拿银子,是用内帑。”
    “一个小小七品御史,竟敢在早朝时对皇上横加阻拦。”
    “内阁那老三位,也越来越托大。皇上的旨意,他们动不动就封还驳回。”
    文官势力自弘治朝坐大,的确是事实。
    石文义插话:“娘的。兵部的几个郎中、主事,上个月竟大模大样来了咱们卫里。清查锦衣卫员额。看有无倒卖员额之事。”
    “若不是牟指挥使拦着,我高低得办他几个,把他们塞进诏狱。”
    锦衣卫员额私下倒卖是积习陋规。想当初常风的员额就是他老爹散尽家财买来的。
    常风沉默不言。司礼监、厂卫是皇帝制衡文官最好的工具。
    奈何当今万岁仁厚,不怎么愿意用家奴收拾外臣。他这个锦衣卫的大佬也没有办法。
    再说句题外话,弘治朝的锦衣卫,可能是大明十六帝、十七朝中名声最好的。换言之,也是势力最衰,权力最小的。
    常风道:“罢了,不说这事儿了。卫里呢,最近有什么大差事?”
    钱宁答:“皇上一向重视国家抡才大典。今年春闱也是一样。”
    “去年冬皇上就下了旨。让咱们锦衣卫严查科举弊政。定要保证此次春闱公平公正。”
    常风笑道:“我考了三次春闱。次次名落孙山,这回考第四回,可能又是落榜的结果。”
    “等到春闱会试结束,我再正式回锦衣卫办差。”
    石文义道:“常爷自谦了。您这回一定会试拔贡,金榜连登!”
    常风摆摆手:“吉祥话就不用说了。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
    “再说去了西北一年都没看过书,没练过制艺文章。”
    “能离入榜少差几个圈,我就心满意足了。”
    谈完了会试的事,常风对石文义和钱宁说:“你们二人先回卫里。妙心兄留一下。”
    钱宁、石文义离开了大厅。大厅中只剩常风、王妙心二人。
    常风道:“‘黑柳’巴勒孟旰背叛了南镇抚司,投靠了小王子。”
    “‘磐石’哈达依旧忠诚于大明。”
    “这一回,我险些中了巴勒孟旰的奸计。”
    “你们南镇抚司想个法子。在草原上散播谣言,就说此次西征,鞑靼的军情是巴勒孟旰泄露给咱大明的。”
    王妙心道:“您是说,用反间计除掉巴勒孟旰?”
    常风点头:“正是如此。做戏要做足。巴勒孟旰三十多年前去了草原。他的家人都留在了大明。”
    “他虽在草原有了新家。老家应该还在京城里。”
    “你查一下。挑一个他家的男丁,补入锦衣卫,当个总旗。”
    “秃鹰会在京中尚未根除。他们应该会把这则消息传到草原。”
    王妙心拱手:“常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常风道:“使反间计,不光是为了除掉巴勒孟旰。也是为了保护忠诚于大明的哈达。”
    说句后话。八个月后,南镇抚司的反间计成功。巴勒孟旰被小王子剁碎喂了鹰。
    (注:这种后话,是一笔带过,后面不会再去写。交待下配角小反派的结局。别喷了,根本不是挖坑。)
    常风跟王妙心又聊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张采这小子很能干。此次西征鞍前马后,颇有功劳。”
    “你回去跟牟指挥使说一声,升张采一级。让他当个副千户。以后还是跟在我身边。”
    王妙心点点头:“成。那我就先回卫里了。”
    下晌,常风派人请来了三位文友切磋制艺文章。分别是妹夫黄元、吏部“小侍郎”文选司郎中张彩;举人王守仁。
    王守仁还带来了一位他的好友,名叫张璁。
    张璁跟王守仁年龄相仿,二十多岁。他和王守仁脾气相投,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
    黄元、张彩都是有进士功名的。是常风、王守仁、张璁这三个举人的科场前辈。
    他们二人出题。常风、王守仁、张璁写破题、承题。
    写完破题、承题。张彩和黄元细细品读,点评。
    黄元心直口快:“守仁兄的文章字字珠玑,钟灵毓秀,颇有灵气。比我的制艺功夫要强得多。”
    “我看本科守仁兄定然高中进士。或许还会跻身一甲或二甲前列。”
    “大哥的文章嘛.中规中矩。我若是考官,在取与不取之间。”
    “至于张璁张老兄的文章.一言难尽。”
    黄元虽出身棺材铺,但已做了许久的皇亲,情商见长。
    低情商:狗屁不通。
    高情商:一言难尽。
    张璁属于资质平平但很努力的失败做题家。
    他今年二十六岁,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接下来,他会连考七科不中。直到四十七岁才得中进士,步入官场。
    此人,乃大明历代首辅中,最为大器晚成者。
    且说常风与黄元等人正在探讨制艺文章。
    与此同时,两个南方举子来到了京城。
    这两个人,一个名叫唐寅,字伯虎。
    一个名叫徐经。
    唐寅,三十岁。时人评其曰“江南四大才子之首”。
    才子的命途很坎坷。
    二十五岁那年,唐寅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相继离世。妹妹自杀身亡。
    除了他,全家死光光。差他一个就销户了。活脱脱一个大明版“福贵儿”。
    这个命运坎坷的人,堪称当世大才。
    全家死光光后,唐寅一度很是消沉。整日借酒消愁,以书画宣泄自己心中的悲伤。
    这一消沉就是四年。
    他的好友祝枝山、文徵明、徐帧卿为了让他振作,鼓动他参加去年秋天的应天府乡试。
    乡试考完,三人给唐寅摆酒。
    唐寅多喝了一杯,口吐狂言: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这句话听上去是在吹牛逼。
    解元,乡试榜首,全省第一。
    乡试是全省最聪明的一群人的比拼。唐寅得多自信,敢说自己能拿全省第一?
    祝枝山是个坑货队友大嘴巴。把唐寅的酒后狂言传了出去。
    整个江南士林都嘲笑唐寅狂妄,是狂生妄人。
    然后,乡试桂榜揭晓。众人傻眼了。唐寅果然位列第一,高中解元。
    学霸不可怕,就怕学霸会控分,更怕学霸能预测名次。
    中了解元,自然要进京参加会试。唐寅心想:我三十岁的人了,弄个状元身份、翰林官职玩玩,也算没有虚度一生。
    那就去京城吧。
    于是去年深秋他踏上了进京之旅。
    出发不久,他偶遇了徐经。
    徐经,江阴人。实打实的地主老财,有钱人!
    江阴徐氏,是江阴最大的地主。那真是良田千顷、米面成仓、树木成林、米面成仓、煤炭成垛、金银成箱、骡马成群、鸡鸭成栅、鱼虾成池.
    唐寅是江南读书人的偶像。徐经是他的小迷弟。
    徐经请求唐寅与他同行赴京,并拍了胸脯,表示可以包唐寅一切销:咱们一路上住五星级酒店;坐奔死,绕死来死,绝对不坐马自达;排解寂寞找歌儿舞女,都找最高端最贵的!
    如此好事,唐寅怎么可能不答应?既能有一趟舒适的进京之旅,又能每天屁股后面跟个小迷弟。
    他干什么小迷弟都捧臭脚:“牛逼,牛逼,真牛逼!”满足他的虚荣心。
    唐寅、徐经结伴而行。二人一路游山玩水,挥金如土,寻问柳。终于在今日到达了京城。
    唐寅看了一眼京城的天,心中暗想:呵,区区会试,何足挂齿?真正的考验是殿试。
    唯一悬念是,本科我能当状元还是榜眼——大明会不会有一个比我更聪明的读书人。
    翌日,御门早朝。
    常风虽有半月大假,但早朝还是要参加的。
    他突然发现,君臣不到一年未见,龙椅上的弘治帝身体越来越差了。
    弘治帝动不动就咳嗽,脸色也发黄。说话气息微弱。一道旨意下一半儿,萧敬就要给他捋后背顺气。
    要知道,弘治帝今年才刚满三十岁!
    看他是气色,倒像是个久病老人。
    太祖、太宗都是工作狂。一个活了七十一,一个活了六十五。在古代算是高寿了。
    因为二人都是久在行伍,武人身板,身体刚刚的。
    弘治帝自小在宫中长大,弱不经风。他每日早朝、午朝、大小经筵安排的满满当当。
    他还作死,效法太祖、太宗批阅奏折到子时。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
    这种卷法,不把身体卷坏就怪了。
    工作狂,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常风见弘治帝的样子,十分心疼。毕竟是君臣情深。他暗想:下次单独面君,一定要提醒皇上保重龙体。
    萧敬终于喊出了“散朝”,他搀着弘治帝离开龙椅。
    一众官员们走向御门外。
    半个月后就要会试了。常风低着头,琢磨着八股文章的用词。
    不知不觉,他跟一名三品文官肩并肩走到了一起。他并未察觉。
    这三品文官是礼部右侍郎,程敏政。
    马文升突然一把拉住了常风:“常小友,且慢行。”
    常风问:“马老部堂,有什么事嘛?”
    马文升没有立即答话。等程敏政走远了,他才压低声音说:“刚才你跟礼部的程部堂并肩而行。他是此次会试的主考。”
    “被言官们看见,又要有风言风语。万一你会试拔贡.朝廷官员的嘴,碎得跟市井泼妇一般。得避嫌啊。”
    会试一向是礼部负责的。右侍郎程敏政当主考,是次辅李东阳举荐的。
    常风道:“我疏忽了。多谢马老部堂提点。”
    说完,常风抬头看了一眼程敏政的背影。
    常风不知道,去年秋天他在盐池负责军粮事务时,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小事。
    应天乡试主考梁储阅卷完毕后,将解元唐寅视为天人。
    当学官的,见到当世英才的文章自然爱不释手。
    梁储一时兴奋,将唐寅的卷子誊抄了一遍。派人进京送给了好友程敏政,奇闻共赏析。
    程敏政看了唐寅的文章,亦将唐寅视作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这小伙子行!好文章啊!
    程敏政此时下朝,并不打算去礼部衙门。而是准备回府,让仆人给唐寅传话,让唐寅去他府上拜见。
    他想见见唐寅这位名冠江南的大才子。最好能顺手收成约定门生。
    约定门生,是大明的科举习惯之一,约定俗成。
    大明的文官最喜欢当考官。搞政治嘛,需要人脉。所谓人脉无非“门生故旧”四个字。
    譬如会试,考官给哪个学子的卷子拔了贡。他就是哪个学子的“座师”。
    以后学生当了官,就要跟座师一条心。同患难、共进退。
    后世的运输大队长,就爱搞老师、学生这一套。用师生关系维护政治利益集团。
    约定门生,则是门生中的特例。
    打个比方。唐寅名气很大,文章冠绝天下。程老头一看,嘿,这年轻人行啊!我得提前下手,把他搞到我的人脉圈子里来。
    在考试之前,程老头会找到唐寅:小唐啊,你文章蛮好。不过考试这玩意儿,不光看实力,还看运气。
    文章好,运气差,名落孙山的人有的是。
    不信你看隔壁学士王华家的公子王守仁。他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但考了两科都没中。
    不过你放心。遇到我这个伯乐,你的运气就来啦!我是这届主考官。我包你能中!
    按照剧本,接下来唐寅会跪地磕头,感激涕零:多谢程大人抬爱。今后您就是我的老师。师徒如父子。今后您就是我干爹!不,亲爹!比亲爹还要亲!
    等会试放榜,殿试连登。唐寅做了官儿,就要唯老师程敏政马首是瞻。当老师最忠诚的门下走狗。
    程敏政要是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家的闺女未出阁,还会做媒介绍给唐寅。大家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文官们的一个个大、小利益集团,大、小圈子,就是这么形成的。
    一句话,搞利益集团要从约定门生抓起。
    不过,大明最近十多年,无一名会试考官敢收常风当约定门生。
    常风以前是锦衣卫的大掌柜,如今虽权力不如前,也算二掌柜。人家根本不吃你们官场老油子的这一套。用不着巴结你们。
    再说了,万一主考官巴巴跑去跟常风约什么定。常风转头跟大老板弘治帝告状:这一届的主考官徇私舞弊。
    那主考官会吃不了兜着走。
    弘治十二年会试考生常风散朝后回了家,继续备考。
    主考程敏政则回了府。等待江南才子唐寅上门。
    一场弘治朝的科举舞弊大案,即将上演。
    (《抬棺西征》终,明日开启新卷《唐寅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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