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常风天秀,秀麻了(万字大章)
    刘健、李东阳、谢迁来到了乾清宫大殿。
    三君子看到正德帝满脸怒气,常风、陈清和一个他们不知姓甚名谁的七品官跪倒在地(徐忱)。他们还以为常风告了陈清的刁状呢。
    陈清是三君子举荐的人,他们自然打定主意要保。
    刘健摆出了教师爷的架势:“皇上,君子应制怒。需知,大怒不怒,大喜不喜,可以养心;靡俗不交,恶党不入,可以立身;小利不争,小忿不发,可以和众。”
    谢迁道:“首辅真乃金玉良言。皇上应听之、纳之、铭记之。”
    李东阳却沉默不言。在正德帝登基后,他开始有意识的不再用先生的口吻教训正德帝。
    相比于刘健、谢迁,李东阳有分寸多了。
    正德帝被刘、谢气笑了:“哈。二位先生说的真好啊!”
    话音刚落,正德帝直接将陈、常、徐联名的奏疏摔在了地上。
    刘健皱眉:“皇上,若要臣看奏疏,给票拟意见,应让内宦转递。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贤臣不捡掷地奏疏。”
    谢迁跟刘健一唱一和:“皇上,尊重贤臣乃是贤君所为。您应学先皇,做一个尊师重道、尊贤远奸的贤君。”
    正德帝收敛笑容:“好好好!二位先生是贤臣!是君子!是名师!朕问你们一件事,太仓国库有积银多少?”
    刘健一愣:“呃,这个.国库积银账面有八百八十万两。积银如此之多,这正是先皇亲贤臣远小人,开创盛世之功。”
    常风忍不住了。他说了一句:“敢问首辅,账面有八百八十万两,实际呢?”
    刘健瞪了常风一眼:“皇帝与辅政大臣谈论国家财政大计,皇族家奴不配插嘴。”
    正德帝道:“刘先生,常风不配问你。朕配不配?他的问题就是朕的问题。告诉朕,国库积银实数有多少?”
    刘健支支吾吾:“哦,这个。自太祖爷开国以来,历代国库皆有亏空。账面存银与实际存银有出入很平常。”
    “这就像百姓家过日子。遇上丰年,大获丰收,多吃一些积粮,无碍大事。”
    刘健说着话的时候,心中猜测:应该是常风得知了国库亏空五六百万两的事。在皇上面前告了陈清的刁状。毕竟太仓国库是陈清管辖。如果这事搪塞不过去,也只能弃车保帅,让陈清背黑锅。
    他想错了。挑头揭发国库巨额亏空的,不是常风而是陈清。常风只算帮陈清敲边鼓。
    正德帝摩挲着刘瑾刚刚捡回龙案上的铜罄:“首辅的话说的真好,说了等于没说。朕只想知道太仓国库的存银实数。”
    “别说你不知。你若不知,朕亲自去一趟太仓盘库便是!”
    刘健道:“这个,这个。陈清是总督仓场,管着太仓。数字还是由他禀报皇上吧。”
    正德帝怒道:“朕问的是你!朕就不信,朝廷首辅、托孤辅政会不晓得国库积银的实数。”
    刘健不能再说冠冕堂皇的废话回避问题了。
    他低声道:“禀皇上,太仓积银,约为三百二十多万两。”
    正德帝追问:“亏空的五百六十万两呢?长翅膀飞了?被库兵塞进谷道夹带偷走了?还是被户部哪个胆大包天的堂官、司官贪墨了?”
    刘健沉默不言。
    正德帝冷笑一声:“呵,首辅不好意思说。朕说!自先皇登基以来,在京各衙办事摆宴所费银两,皆自国库挪支。”
    “弘治初年,国库收入少。官员们吃喝就少。随着盛世来临,国库收入逐渐增多,官员们越来越管不住自己,宴请的排场越来越大。”
    “先皇在位十八年。京衙平均每年从国库挪支近三十万两。挪了没人去补。久而久之,亏空就积累成了五百六十万两!”
    刘健和谢迁一言不发。
    李东阳道:“皇上,其实这五百多万两银子不止用在了吃喝宴请上。官员出行讲排场,要换精致一些的官轿,银子是从国帑中挪支。”
    “又譬如某位高官升迁。交好的官员不仅要以私人名义送上贺礼。还要以官衙名义送上一份‘公贺’。”
    “甚至衙门与衙门之间办公事,也要银子打点疏通。”
    “这些银子,会被冠以各种名目,从国帑中挪支。”
    “这是大明官场一大陋规,直接导致帑藏空虚。可惜,此事牵扯到几乎全部京官。故人人尽知大弊,却人人不言。”
    李东阳没有护短,而是说出了事实。
    正德帝道:“原来如此!先皇再位时,在京文官动不动就上联名奏疏,什么让先皇停修庙宇、道观啊,什么让皇家不要兴园林土木啊。”
    “父皇修几座道观,几座园林,撑死也就用个十万八万两银子而已。用的还是内库银。”
    “这些口口声声提倡节俭的文官呢?为了吃喝宴请、交际排场,挪用了五百多万两国帑!”
    说到此,正德帝命刘瑾:“去,把奏疏捡起来,交给辅政们传阅。”
    刘瑾捡起奏疏,交给了刘健。
    刘健看后,心中“腾”一下窜起一股无名火。
    这封奏疏的署名,竟然是陈清、常风和七品给事中徐忱?
    举发亏空的人,竟是内阁提拔的人?
    这不是典型的吃里扒外,跟厂卫鹰犬勾结嘛?
    可是此事刘健不占理,他不好发作。
    刘健将奏疏给了谢迁、李东阳传看。
    谢迁转移话题:“其实在京文官们使一些国帑用于交际应酬,正说明各官衙没有私库。不像锦衣卫据传锦衣卫私库规模顶的上北直隶藩库。”
    “官员是朝廷的脸面。官员交际应酬,若寒酸了,岂不让朝廷脸上无光?大明还何谈盛世光景?”
    “为了朝廷脸面,每年挪支区区三十万两银子无伤大雅。”
    常风针锋相对:“谢阁老此言差矣。你前几日领着文官们联名上奏疏劝谏皇上勤政。我记得奏疏里有这么一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国库每年三十万两的亏空不是蚁穴,而是一个无底巨洞啊!”
    “另外你说锦衣卫设有私库。自弘治九年后,内阁、户部查锦衣卫的账是一次两次了嘛?可曾查出锦衣卫存在私库的真凭实据?”
    “您是辅政大臣,指控皇帝亲军要有证据!”
    常风拿着谢迁奏疏里的话打谢迁的脸。老谢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正德帝用手弹了下铜罄:“国库亏空六成,乃内阁之过!三位先生就不要舌灿莲的辩驳了!”
    刘、李、谢跪倒,齐声道:“臣有过。”
    这一回,三位教师爷的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这老三位以前整天劝谏先皇节俭。如今整天劝谏正德帝节俭。
    可是,他们手下那帮文官,却拿着国帑大摆排场,奢靡无度。
    这事被举发,他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德帝道:“国库亏空至此,现在要想出一个补亏空的办法来。”
    正德帝望向了常风:“常卿,先皇在位时常说,你有理政之才。若你有个两榜功名,先皇定会让你担任部院大臣。”
    “你说说,亏空怎么补?”
    在新皇帝面前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到了!常风不假思索的说:“补亏空,无非开源节流两项。”
    正德帝道:“与朕所见相同。说具体的办法。”
    常风答:“节流方面,皇上应下旨,命在京衙门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自今日起,在京衙门一切日常办事开销,如笔墨纸砚、衙门修缮等等支出,应每年作出预算。由户部审核。”
    “预算过高,户部可驳回。支出高于预算,户部不再追拨银两,由官员自掏腰包。”
    “应酬交际方面,若官员自己掏银子,朝廷允许。若用官银,则按贪污论处。”
    “另外,吏部将官员是否节俭,列入京察考评的标准之内。”
    “奢靡无度的官员,不但不能升,更要降职、解职。”
    正德帝道:“好!妙策!开源方面呢?”
    常风道:“开源方面,臣认为该赃罚解部。各衙没收的赃款、赃物,一向被各衙当作自家贴补。并不上交户部。”
    “大明两京十三省,每年赃罚是个巨额数字。谢阁老刚才说各衙没有私库。其实赃罚这一注大钱,就等于各衙私库。”
    “如果这一注大钱,能够上交户部国库,则国库就多了一个大进项。”
    刘健提出异议:“其实宪宗爷、孝宗爷都想过赃罚解部。只是阻力很大,各地官衙都阳奉阴违,难以实行。常风的建议是纸上谈兵。”
    常风道:“难以实行是因为两位先皇仁慈敦厚,没有跟下面的文官认真计较。我们锦衣卫可派出一个千户所的袍泽,分赴各省、各府。专门盯着赃罚解部之事。”
    “哪个衙门敢阳奉阴违,私下截留赃罚,锦衣卫就摘哪个衙门正堂官的官帽!”
    常风的建议让正德帝对这位干姨父刮目相看:看来朕的姨父绝不只是个玩弄旁门左道、一身血腥气的屠夫。他有治国的真才能!比朝廷中的腐儒们高明的多。
    正德帝道:“就按常卿所说,脏罚解部!”
    在解决国库亏空的讨论中,常风开了一个好头。
    陈清也不甘示弱:“禀皇上,关于开源,臣有个建议,清查盐务。”
    “大明盐场,无非长芦、山东、两淮、两浙、河东、福建五处。”
    “长芦盐场这些年被皇亲国戚暗中侵夺颇多。皇亲国戚大发横财,致使朝廷盐税损失巨万。”
    “山东盐场被曲阜衍圣公孔家一脉染指;两淮两浙二盐场,则被江南士绅大族染指;河东盐场被当地镇守太监、监管太监染指;福建盐场被几大海商豪族染指。”
    “朝廷盐税,恐有三四成被这些人暗中瓜分。倘若能清查盐务以正盐法。则国库每年都将多出巨额收入。”
    好家伙。老陈这是开地图炮了!
    他的这个建议,宛如一门洪武铁炮发射出的巨型炮弹。把皇亲国戚、衍圣公、江南士绅、地方镇监、海商豪族全给轰了。
    朝廷里的诸方权贵,几乎让老陈得罪了个便。
    陈清有一个朴素的理念:若能造福黎民众生,舍身取义、碧血如泉又如何?得罪人算个屁。
    常风心中赞叹:陈清不畏权贵,直言敢谏,真大义也!
    陈清说完,谢迁面色一变:“万万不可!”
    正德帝问:“有何不可?”
    谢迁道:“兹事体大。盐务弊病牵扯甚广。皇上初登大宝,朝廷需要的是稳定。应以大局为重。”
    正德帝望向了常风。
    常风心领神会,替正德帝跟谢迁争辩:“大局的确重要。可是,清理盐务正是为了朝廷大局。”
    “盐务是朝廷财政的支柱之一。如果瞻前顾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那些高官、权贵、豪族侵蚀财政支柱”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谢阁老府上大厅的一根柱子被蛀虫蛀食了。你会放任不管嘛?就不怕哪天柱子被蛀空,房倒屋塌?”
    说完这话,常风突然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这些年来,他经手的许多差事,都碍于“大局为重”四个字,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谢迁语塞。
    正德帝一拍铜罄:“朕意已决!派出钦差,清查天下盐务。命锦衣卫指挥左同知王妙心为巡盐正钦差,翰林院编修常破奴为巡盐副钦差,巡查五大盐场。”
    常风一愣。皇上让破奴做巡盐副钦差?
    常风心知肚明,这对于他儿子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今年的新科进士破格担当如此重任。差事若办的好,回京便能高升。
    另一方面得罪人是肯定的。而且得罪的都是大明的顶级权贵。
    正德帝又道:“朕知道,长芦盐场那边的盐利,被朕的两位舅舅侵夺了不少。”
    “朕会支会他们老老实实吐出来。若他们视财如命,不肯还利于朝廷。那好,他们的侯、伯爵位就别要了!朕会下旨褫夺!”
    正德帝早就看不惯张鹤龄、张延龄两位舅舅了。
    这两位仁兄堪称外戚界的道德地板,干的事儿实在让人不齿。
    什么侵占民田,与民争利,贩卖私盐,纵奴为祸这些事暂且不说。
    就连弘治帝的棺材板钱,他俩都敢贪墨!
    弘治帝病重之时,照例由礼部准备寿材。这哥俩求了张皇后,把这项差事从礼部手里抢了过来。
    成本八千两的金丝楠木大棺,他们愣是虚报成了两万八千两。
    时为储君的朱厚照不是聋子、瞎子、傻子。这件事他有所耳闻。
    当他得知两位舅舅连父皇棺材板钱都敢伸手.那真是曹丕他老丈人不说话,甄姬爸无语。
    碍于皇家脸面,朱厚照没有追究此事。
    说句题外话。朱厚照哪里能想得到在他死后,两位舅舅照葫芦画瓢,又从他这个外甥的棺材板钱上狠赚了一笔。
    张家兄弟堪称皇帝棺材板杀手。
    言归正传,这一回正德帝决定不再包庇两位舅舅。先拿自己的至亲之人开刀,清查长芦盐务。
    瞧,朕连自己的舅舅都不放过。你们总不能再包庇自己的门生故旧了吧?
    正德帝转头看向刘瑾:“刘瑾,河东盐场的镇监是宫里出去的。你要跟他们打招呼,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否则朕让他们尸骨无存!”
    刘瑾拱手:“遵旨。”
    正德帝又看向了三君子:“两淮两浙的士绅大族,跟三位先生关系一向不错。你们要打招呼。让他们配合巡盐钦差。否则休怪国法无情。”
    “至于福建盐场。谢先生,你跟福建几大海商家族交情颇深。劳烦你给他们去信吧。”
    三君子尴尬的都快脚抠四合院了。齐声道:“遵旨。”
    正德帝道:“节流方面,常风提出了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开源方面,常风提出了赃罚归部、陈清提出了清查盐务。”
    “朕也当以身作则。在节流方面,减光禄寺五成支出。”
    光禄寺管着皇帝宴请。正德帝直接将自己宴请的费用减少了一半。
    刘健夸赞道:“皇上真乃贤君.”
    正德帝却摆了摆手:“刘先生别急着高兴,朕马上就要说让你不高兴的了!”
    “国库的五百六十万两亏空,乃是京官奢靡无度导致的。别以为法不责众,朕无法追究前后上万名京官。”
    “拟旨,自今日起,为时三年。在京文官俸禄的四成以宝钞抵折!按官价!”
    宝钞,擦屁股纸也!
    大明立国,太祖爷受文化局限性影响,觉得宝钞是个好东西。随便印,随便。印他十万万贯,一生一世不完。
    于是他下旨命户部大量印发宝钞。
    这里有个问题。
    华夏纸币,始于北宋四川商人印发的交子。但四川商人印交子,是有准备金的,即四川铁钱。交子和准备金(四川铁钱)的比例大致为一百比二十八。
    交子可以随时兑换成四川铁钱。币值自然稳定。
    从后世金融学的角度说,准备金就是纸币的信用支撑。
    太祖爷却武断的认为。朕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朕就是最大的信用。要什么准备金,印就完事儿了!
    没有准备金的纸币滥发,自然会导致纸币的疯狂贬值。
    洪武元年定制,一贯宝钞兑一两白银,这是官价。
    到了正德年间,官价还是一贯宝钞兑一两白银。市价却是一千贯宝钞兑一两白银。
    正德帝说用宝钞按官价折抵在京文官俸禄的四成,等于削减了他们四成俸禄。
    刘健是文官集团的首领。自然要维护文官利益。
    可是现在正德帝占着一个“理”字。他不好提出反对意见,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拱手:“皇上圣明,臣遵旨。”
    李东阳道:“臣也有一个节流之策。”
    正德帝道:“哦?李先生讲来。”
    李东阳道:“臣与管陕西马政的杨一清时有通信。杨一清曾言,养马需要草场。九边各草场,多被当地巡抚、兵备使等官员占据。”
    “朝廷在草场养马,要向大大小小的九边官员私下缴纳数额庞大的草场银。”
    “草场是朝廷的草场。怎么成了九边文官私产?”
    “臣建议,清厘九边草场,收归朝廷所有。这样一来,国库每年可省去草场银十万之数。”
    刘健和谢迁心中不悦:李东阳,咱们心知肚明,草场是九边文官的私房钱。九边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咱们的门生故旧在那里为官,总要有些额外收入当补偿。
    你对皇上提出这个建议,不等于拿九边文官开刀嘛?
    好啊,看来你有意倒向常风和他身后的八虎势力!太后赐婚,让你女儿跟常风联姻时,我们就起疑!果然你要当叛徒!
    拿九边文官开刀,便是你倒向八虎的投名状!
    在这一刻,刘健和谢迁对李东阳生出了戒心。
    其实是刘、谢想多了。李东阳提出这个建议,是一心为朝廷着想。根本没考虑其他。
    正德帝对李东阳的建议欣然应允。他道:“朕看,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用心。国库五百多万两的亏空,看上去是个天大的数字,无法补足。”
    “然而朕跟诸卿一番深谈,各抒己见,这不就找出补亏空的办法了嘛?”
    陈清附和:“禀皇上,臣粗略估算了下。若今日所议开源节流诸策落到实处,大约五到八年便能补足国库挪支的亏空。”
    史书载:武宗登基之初,总督仓场户部侍郎陈清、兵科给事中徐忱上疏指出仓储空虚可虑。曰:京库银两,岁入一百四十九万两有奇,岁用百万两。然太仓之积,少者过半。近年所入,以积欠蠲除,亏于原额,而所出乃过于常数。今海内虚耗,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贵,若不痛惩侈靡,务为减省,岂能转啬为丰,以济一时之急!
    武宗与众官集议,因条具经制八事: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赃罚解部,处置盐法,减光禄寺所用,钱钞折银,清厘草场。
    至于史书上为何没提及联名上书的常风,就要容后瞎编啊,容后详说了。
    这场正德帝登基之初的财政风波,让三位辅政颜面扫地。
    巨额亏空是他们在任内阁期间产生的。是他们的门生故旧们、心腹死党们挪支的。他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整日教训弘治、正德两位皇帝要节俭。到头来,最不节俭的竟是他们手下的文官集团。
    先皇孝宗因修庙宇、道观,饱受他们诟病。可是孝宗的那点帑银,跟文官集团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当天夜里,常府。
    常风跟儿子常破奴在书房中对坐喝茶。
    常风问:“知道皇上为何任用你为巡盐副钦差嘛?”
    常破奴思索片刻,条理清晰的回答:“其一,我是皇上幼年时的伴读郎。皇上对我信任有加。”
    “其二,巡盐会得罪一大批人。旁人做副钦差,事后一定会被几派权贵联手打压报复。”
    “我却不同。八虎之首刘瑾是常家至交。河东盐场背后的内宦一派,不敢报复我。”
    “我是次辅李东阳未来的女婿。两淮两浙盐场背后的文官势力,不敢报复我。”
    “常家是两位国舅的救命恩人。常、张两家又是干亲。长芦盐场背后的皇亲势力,不敢报复我。”
    “我的义兄是尤敬武。尤敬武的父亲尤天爵生前乃是福建巡抚刘成安的心腹爱将。刘成安久任福建十几年,在福建说一不二。福建盐场背后的几大海商豪族,碍于这层关系,不敢报复我。”
    常风感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儿初入官场不及两个月,却能对皇上心思洞若观火,对时局了如指掌我儿才十九岁啊!真可谓是前途无量!”
    “不过,反过来说,你跟五大盐场背后的权贵势力都有扯断不断的关系。巡盐之时,你是否会因循回护,网开一面?”
    常破奴正色道:“父亲太轻看我了!读书人应以扶社稷、造福黎民为己任。若我回护那些侵夺盐利的权贵,那十年圣贤书就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常风笑道:“这正是皇上破格启用你担任副钦差的第三个原因。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不会跟官场老油子一样,事事瞻前顾后、耍滑头、和稀泥。”
    “清理盐务这样尖锐、敏感的事,瞻前顾后、耍滑头、和稀泥是办不好的。”
    常破奴道:“爹,我还是年轻。没想过这一层。还是您老奸巨猾哦不,老成持重,思虑周全。”
    常风喝了口茶,感慨道:“皇上识人用人之明.哪里像个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分明像个五十岁的明君!”
    常破奴道:“可是,朝廷里有人把皇上当成黄口小儿!”
    常风道:“那些人是在自断官途,自寻死路!看着吧,用不了几个月,有他们哭的时候。”
    就在此时,仆人通禀李东阳来了府上。
    常风连忙带着常破奴见未来的亲家公。
    李东阳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满腹怨气。
    今日下晌在内阁值房,刘健、谢迁明嘲暗讽,对他颇为不满。
    谢迁甚至说:“宾之兄与常家结亲,今后多了一座大靠山啊!”
    这话让李东阳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好啊,你们拿李、常联姻说事。我偏要跟常家当一双好亲家。
    还别说,官场之中,多一门姻亲多一条路。你们愤恨也好,嫉妒也罢,那是你们的事。
    我无愧于心便罢!
    其实,李东阳早就看透了一件事。刘健、谢迁想把正德帝当木偶一样摆弄、操控,根本不可能!
    他俩在玩火,迟早有一天会自焚。
    在大船着火沉没之前,弃船求生。未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只有弃船求生留在官场,留在内阁,才能实现造福黎民众生的远大抱负。
    常风父子来到了李东阳面前。
    常风拱手:“次辅。”
    常破奴拱手:“先生。”
    李东阳还礼,笑道:“以后要改口亲家翁、贤婿了。”
    三人坐定。李东阳道:“皇上授意,太后赐婚。这是天大的恩典。”
    “可是,破奴这趟巡盐差事,要从长芦办到福建。一来一回,至少两年。”
    “今年破奴已经十九,小女也十六了。婚事硬拖两年,恐怕不妥。”
    常风惆怅道:“是啊。可是又不能在破奴出京前完婚。先皇大丧不过两个月,未出三个月禁婚娶啊。”
    “内阁次辅跟缇骑督帅的儿女,若在先皇大丧三月之内完婚,御史言官们的参劾奏疏恐怕会摆满龙案。”
    李东阳道:“是啊,真是愁人。”
    常风思索片刻:“这样吧。破奴三天后出京。八月时,他应该在山东盐场。”
    “我派几十名袍泽,在八月护送令爱去山东。婚事从简,让他们在山东完婚、圆房。”
    “御史言官们管天管地,总管不着咱们两家婚事从简,父母不到场。”
    李东阳笑道:“好主意!还是亲家翁心思活络。”
    常破奴道:“只是这样办亏待了萍儿。”
    常风笑道:“亲家翁看看,犬子是个疼爱妻子的好夫君呢!”
    李东阳笑道:“学生变女婿,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女托付给破奴,我一百个放心。”
    说到此,李东阳话锋一转:“破奴,此番你跟随王妙心出京巡盐,要事事谨慎,同时要铁面无私。不要顾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
    “若瞻前顾后,便断乎办不好差事。”
    “皇上此番是给你出了一道考题。若你答题圆满,今后前程不可限量。若你交不出合格的答卷,皇上会弃你如敝履。”
    “钦差正使王妙心是弈道国手,心思缜密。他又是你父亲的老下属。凡事你要多跟王妙心多多商商议。”
    “我是你的启蒙之师。临行前,我送你一句话——为官者,要时刻将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放在心中。”
    常破奴起身,恭恭敬敬的朝着李东阳行礼:“先生教诲,破奴牢记于心。”
    李东阳道:“好。你出去收拾行装吧。我有几句话要跟你爹单独说。”
    常破奴走后,李东阳道:“亲家翁,我希望你能保一个人。”
    常风问:“谁?”
    李东阳答:“陈清。”
    常风皱眉:“刘健和谢迁要整陈清?”
    李东阳点点头:“那封让内阁颜面扫地的奏疏,是陈清领衔上奏的。他的学生徐忱署了名。”
    “今日下晌,刘健以内阁首辅的身份,驳回了吏部关于提升徐忱为浙江参议的奏疏。”
    “另外,刘健还在内阁值房中提出,升任陈清为南京工部尚书。”
    南京六部是公认的养老衙门。户部左侍郎升任南京工部尚书,是典型的明升暗贬。
    李东阳继续说:“刘健阻止徐忱升迁,咱们无能为力。但至少要保陈清留任户部。”
    “陈清是理财能手,又能言敢谏。他当户部左堂,乃是朝廷幸事。”
    “至于怎么保,我暂时还没想好。我想亲家翁精于官场争斗,应该有法子。”
    李东阳其实挺鸡贼的。他不愿在明面上跟刘健、谢迁撕破脸。把保陈清的事推给了常风。
    常风自然心知肚明。
    但他还是决定听李东阳的,亲自出手保下陈清。
    十八年前,怀恩离世前曾教导常风:“一个合格的缇骑,不仅要除奸臣,更要保贤臣。”
    老内相语重心长的教诲,常风十八年来从未忘记。
    想到此,常风笑道:“亲家不如直接说我精通旁门左道。你放心,陈清的事,我管定了!”
    “我若保不下陈清,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缇骑头子!”
    “我不仅要保陈清。还要保徐忱得到浙江参议的职位。若一个好官因直谏弊政丢掉了升迁的机会,那朝堂之上还有光明可言嘛?”
    李东阳道:“我看亲家胸有成竹,看来已经想出法子了。能否告知?”
    常风微微一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李东阳脱口而出:“此语出自《周易·系辞》。是我多嘴了,我不该问。”
    常风大包大揽:“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陈清会依旧坐着户部左堂的位子。徐忱也会如愿升任浙江参议。”
    陈清、徐忱直谏国库亏空,导致在京文官三年内少了四成俸禄。还断了他们挪支国帑的便利。
    文官集团自然容不下这二人。
    先是徐忱的升迁被内阁驳回。
    两日之后,内阁首辅刘健、阁员谢迁及十六名部院大臣,百名正五品以上文官联名上奏:户部左侍郎陈清直谏财政大弊有功,应擢升南京工部尚书。
    奏疏上了之后,便是喜闻乐见的乾清宫跪谏。文官集团大有“皇上不‘升’陈清,我等将跪死在乾清宫门口”的架势。
    对于文官跪谏,正德帝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
    常风主动求见了正德帝。
    正德帝一脸烦躁的神色:“看到殿外跪着的那些人了嘛?他们在挟众欺君,欺侮的欺!”
    常风微微一笑:“皇上不如准了他们的谏言,下旨擢升陈清到南京去。”
    正德帝眉头紧蹙:“姨父,你该不会对他们服软了吧?”
    常风连忙解释:“禀皇上,臣有一计,可保擢升旨意不能落实。”
    常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番。
    正德帝听后眉开眼笑:“姨父好奸诈不对,好智谋啊!”
    常风的办法巧妙的很。他利用了大明官员任免的一个程序漏洞。
    官员任免,有一项重要程序要走,那便是交接。
    譬如旨意让陈清升南京工部尚书。他接了旨并不能立即赴任。
    陈清需等待继任者到任户部,办完差事交接,移交官印。一切办妥后,陈清才能够正式卸任户部左侍郎,赴任南京。
    朝廷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过了几天,文官集团一番内部协商,拟定了接任户部左堂的人选,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林沅。
    当天夜里,常风带着一份密档,找到了陈清的学生徐忱。
    这封密档中,记录了林沅的十几件不法情事。证据确凿,内容详实。
    徐忱是科道给事中,属言官之列。参人是他的本职。
    翌日早朝,徐忱上奏疏,参劾左副都御史林沅渎职罪六、徇私罪四、贪墨罪三。
    每一桩罪名,都是人证物证俱全。内阁想保林沅,却无能为力。
    林沅丢官罢职。接任户部左侍郎之事,自然黄了。
    文官集团又是一番商议,拟定了第二个户部左堂人选,鸿胪寺卿高有德。
    常风再次带着一份密档,找到了徐忱。
    徐忱再次上奏疏,参劾鸿胪寺卿高有德与婢女私通,私德有失。
    这项参劾不仅有人证——那个跟高寺卿私通的婢女。还有物证,沾了脏东西的秽裤,还是整整三条。
    高有德被降两级,待罪留用原职。升任户部左堂之事泡汤。
    文官集团继续商议。拟定了第三个户部左堂人选。河南巡抚,吴之泽。
    常风第三次带着密档,夜会徐忱。
    徐沈第三次上了奏疏。参劾吴之泽在任期间,兼并洛阳土地两千七百六十三亩,数字有零有整。亦是证据确凿。
    吴之泽被免去河南巡抚一职,永不叙用。
    在常风的暗中支持下,徐忱三次参劾,参倒了三位陈清的继任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傻子也能看明白。有人要保陈清,谁接陈清的任谁就要倒霉。
    刘健、谢迁头都快大了!现在整个文官集团,无一人愿意升任户部左侍郎。
    谁也不想步林沅、高有德、吴之泽的后尘。
    刘健、谢迁已经猜到了,徐忱身后一定站着厂卫、站着常风。
    不然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怎么会这么神通广大?谁接他老师的差,他便有谁的黑料?还证据确凿!
    文官们无人敢接任。陈清的任免程序就走不完。
    刘健、谢迁无奈,只得放弃了挤走陈清的想法。
    刘健上了一封奏疏,结束这场赢不了的争斗。奏疏的内容是:户部左侍郎无合适继任人选。建议皇上命陈清留任。待找到合适人选后再调任南京。
    陈清顺利被常风保下。
    紧接着,常风开始了更骚的操作。
    他找到了吏部尚书马文升。让老马以天官身份给正德帝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的内容是:兵科给事中徐忱,参劾两位部院大臣、一位封疆大吏有功。理应擢升。恰好浙江参议出缺。可升徐忱为浙江参议。
    对于大明的言官来说,他们最大的功劳就是参倒高官。参倒的官越大,功劳就越大。
    徐忱七天内参倒了一个左副都御史、一个鸿胪寺卿、一个河南巡抚。这功劳大得没边儿。升任浙江参议顺理成章。何况还有吏部天官的保荐?
    内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于是乎,徐忱顺利得到了本就属于他的浙江参议官帽。
    不过,徐忱始终得罪了势力庞大的文官集团。他此生再无升迁,一辈子最高就做到参议一职。
    至少在短时间内看,常风在跟文官集团的这次交锋中大获全胜。常风天秀,秀麻了。
    (本章完)

章节目录

我在锦衣卫负责抄家的日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咱叫刘可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咱叫刘可乐并收藏我在锦衣卫负责抄家的日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