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扶桑第一次坐船。
    她躲在书箱里,跟着谢承安走过艞板,进入第一层舱室,发现这里和地面上的房子很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食肆。
    十几张桌子依次摆开,以薄薄的帘幕相隔,三个厨子和七八个仆妇站在靠角落的隔间里准备晚饭。
    隔间离桌子只有几步远,上菜讲究一个新鲜。
    左手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廊上挂满红灯笼,通往不同的客房。
    右手边是木质的楼梯,上连二层舱室,下面大概通往船工所住的舱房。
    泗城府离梧州府不近,坐船需要两天。
    船票分两个档位,一层的客房简陋了些,开价五钱银子,二层奢华许多,风景也好,开价一两。
    谢承安只买到了五钱的船票。
    他挑了一间位置居中的客房住下,把书箱放在桌子上,跟船上的仆妇要来一桶清水、一块抹布,动作细致地擦拭房中的灰尘。
    这一擦,他皱了皱眉——
    桌椅上蒙着的灰尘太多了。
    像是已经很久没住人似的。
    扶桑从书箱里溜出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忽然兴奋地叫道:“谢承安,开船了!”
    这时正值黄昏,只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船身离开陆地,平稳地行驶于波浪之上。
    涟漪一层层荡开,水面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谢承安轻轻“嗯”了一声,把桌椅连擦了好几遍,洗干净双手,又到屏风后面换了身衣裳,道:“扶桑,我们出去走走吧。”
    日头落得很快,转瞬之间,天色便暗了下来。
    扶桑来到甲板上,看到船客们不约而同地出来透气,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是闲谈,或是眺望远处,还有几个幼童不停往河里抛撒鱼食。
    不知名的白色水鸟从头顶掠过,引发一阵欢呼。
    须臾,一个仆妇从舱室中钻出来,敲响银铃,通知开饭。
    一阵阵好闻的香气顺着窗户的缝隙飘进众人的口鼻中,勾得腹中馋虫大动。
    谢承安走进食肆,拣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红灯笼全都亮了起来。
    不多时,二楼的客人陆陆续续走下来,把十几张桌子占满,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扶桑不需要进食,但她喜欢看人做饭。
    她飘进厨房,兴致勃勃地观察厨子的动作。
    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从墙角的水缸里捞出一条鳟鱼。
    那鱼足有两尺来长,生得鲜活肥美,尾巴在空中奋力摆动,溅了厨子一身的水。
    厨子将鳟鱼摔在案板上,刀背对准它的脑袋重重敲下去。
    砰!
    鱼儿晕了过去,任由厨子摆布。
    磨得锋利无比的尖刀刮净鱼鳞,开膛破肚,拆骨剥皮,将鱼肉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动作无比熟练,好像已经做过千万遭。
    厨子把鱼头端端正正地放在鱼盘的头部,照着原来的身体结构,将鱼骨和鱼片一一摆回去,调好料碟,亲自端到贵客面前。
    他今天运气不错,遇到了慷慨的客人,拿到一笔丰厚的赏银,兴奋得满面通红。
    年轻公子一边和侍妾们说说笑笑,一边轻抬银箸,夹起色若白玉的鱼脍品尝,对这种难得的美味赞不绝口。
    鳟鱼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它迟钝地转动着浑浊的眼珠,由于角度限制,看不见自己的身体,鱼唇一张一合,不知道想说什么。
    扶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闷不吭声地坐到谢承安身边,转头望向漆黑的河面。
    “怎么不看了?”谢承安正打算点菜,敏锐地察觉出扶桑的不对劲,柔声问道,“方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吗?”
    “……感觉有点儿残忍。”扶桑瞟了眼食单,提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要求,“谢承安,你今晚能不能不吃鱼?”
    “好。”谢承安并没有多问,点了两道清淡的菜肴、一壶清酒,低头自斟自饮。
    桌子与桌子中间隔着的帘幕透光,扶桑看到食肆里有很多衣着华贵的人在享用河鲜。
    披着紫纱的妇人拿起一只蒸熟的螃蟹,扯断蟹腿,精致的小银锤轻轻一敲,腿肉就顺利分离,进入她的红唇之中。
    她吃得有滋有味,舔了舔手指,撬开蟹壳,用小镊子把内脏一一清理干净,舀起蟹黄细细品尝。
    她的相公更钟爱大个的河虾,拇指与食指扭掉虾头,顺势抽出黑色的虾线,剥去硬壳,塞进嘴里大嚼。
    另一桌客人在分食一盆甲鱼汤。
    “娘,甲鱼的裙边最补了,您多吃点儿!”
    三四十岁的客商站起身盛了满满一碗汤,孝敬头发花白的母亲,又从盆里挑出几颗甲鱼蛋,分给年幼的儿子。
    老妇人嘴里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炖得软糯的裙边却入口即化,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满足的笑容。
    食肆的一角,还有人在开蚌。
    肤色黝黑的男人从竹篓里摸出一枚大个的珍珠蚌,用小刀麻利地撬开蚌壳。
    大大小小的珍珠嵌在灰白色的肉里,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一个幼童从谢承安身边“啪嗒啪嗒”跑过去。
    他拽着父亲的衣袖撒娇:“爹爹,我吃饱了,我要看鲛人!鲛人在哪儿?”
    鲛人?鲛人不是传说中的族类吗?
    《搜神记》中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泣则能出珠。”
    鲛人善于纺织,织出的鲛绡入水不湿,价值千金,落下的眼泪能变成宝珠。
    扶桑收回目光,看向那对父子,谢承安也有几分诧异。
    男人正忙着和朋友们说话,闻言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鲛人有什么好看的?你再耐心等一会儿,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他们自然会把鲛人推出来。”
    听起来,鲛人的展出是船票的附赠,也是这场美食盛宴的收尾节目。
    扶桑问:“谢承安,世上真有鲛人吗?该不会是船主为了敛财,找人假扮的吧?”
    “我没见过。”谢承安刚有两分醉意,便十分克制地放下酒杯,“你想看的话,我们多坐一会儿。”
    扶桑点点头:“我想看!”
    谢承安神情微怔。
    其实,他也对鲛人很感兴趣。
    但他永远不会像扶桑一样,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表露出来。
    不记得哪位长辈教导过他,想成大器,首先得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让别人猜不出自己的喜好。
    有喜好,就有弱点。
    有弱点,就注定一事无成。
    食客们好像怎么都吃不饱一样,吃了很久很久。
    终于,桌上杯盘狼藉,到处都是鱼虾的残骸,每个人的肚皮都撑得圆滚滚的,放松地靠在椅子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和酒香,闻一口就令人陶醉。
    五短身材的船主走到人群中间,圆脸盘上满是笑意,说了几句客套话,拍拍手掌,示意船工们把一个蒙着黑布的大箱子推出来。
    箱子里有水声,还有重物拍击水面发出的“哗哗”声。
    船主道:“这是我们两年前从海边重金买来的鲛人,性情十分温顺,一夜能织一匹鲛绡。”
    “能在这条船上和诸位相遇,也算缘分,我就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看看鲛人的样子吧。”
    船工们解开绳索,取下黑布,一个巨大的方形鱼缸出现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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