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阴影在天空中盘旋,羽尖切碎了晨间绚烂的阳光,云雀欢快的鸣叫声落入浪,然后又与涨潮的海水一同在岸边的礁石上拍碎。
    克莱恩仰头看着那只小鸟久违地享受户外空气,在跟着自己躲躲藏藏的时间里,诺恩斯一反常态地听话,表现得越发粘人,几乎就差把自己直接贴在克莱恩的丝绸礼帽上了。
    在那次克莱恩有意放它离开后,这只小鸟似乎产生了某种畏惧被遗弃的心理阴影,几乎是跟他或者秘偶寸步不离,生怕自己再被丢下。
    更悲哀的是,克莱恩对诺恩斯的恐惧心甚至能有所共情,这导致他再也硬不下心把云雀赶走,但是对于自己的行动,变得更加谨慎小心。这位“诡法师”总是保持着自己有个秘偶,尽可能在最远控制距离活动,一旦有个万一,他也能随时调换位置逃跑。
    不过今天他暂时不担心这件事,此刻克莱恩正处于狂暴海上,这里远离北大陆,虽然在地理位置上靠近南大陆,却并不属于任何势力的范围——远离安全航道,没有人类活动踪迹。
    而且狂暴海还有“死神”力量的残余,如果动静太大,或许黑夜女神也能注意到,愿意帮忙遮掩一下。
    茫茫无际的蓝色从上而下地将这里环绕,咸腥的海风刮着他双排扣呢制大衣的下摆,吹拂在参差的石壁间。
    这座荒芜贫瘠的岛屿上,不仅没有人,就连野兽或海鸟都不存在,绿色的青苔与藤壶龟缩在礁石的缝隙里,一层薄土孕育出低矮的灌木,点缀在光秃秃的土包上,甚至不需要爬到多高,就能将整座岛屿收到眼底。
    克莱恩手中弹起一枚金币,但是在它落下之前,一个轻盈的身影俯冲下来,“唰”一下就叼住了圆形金币的边缘。
    在克莱恩无奈的笑容中,诺恩斯乖巧地将金币放在他摊开的手掌里,高兴地在他手腕上跳了两下,好像自己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克莱恩收起金币,点了点云雀的羽簇:“是啊,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我只是想最后确认一次。”
    诺恩斯低声鸣叫着,就像是在叮嘱什么,可是克莱恩听不懂它的话,倒是听出了它的担心。
    他点点头:“我明白,这是序列三的魔药,很可能出现异常。不过我不觉得会有人找到这里,在我晋升之前,这座小岛都是安全的。”
    诺恩斯又撑开翅膀,轻巧地飞向天空,继续高兴地沐浴阳光,毕竟这是在贝克兰德一年都感受不到几次的日晒。
    克莱恩身前已经堆叠着大批纸张,都是他刚刚通过仪式从灰雾带入现实的,有陈旧的羊皮纸卷,有印刷整齐的书籍,也有残破的单张手写纸页,它们上面写满各种克莱恩所掌握的语言,早已分门别类地排好序。
    将蘑菇送给白银城后,克莱恩了不少时间整理“太阳”献祭给“愚者”的历史资料,在进行多番整理校对后,他也从所有到手的古代历史记录里,抽出了那些有疑点或争议的部分。
    不够真实难以确认的东西,他是绝对不打算要的,这些资料的分量早就够了,最后一次检查时,他直接烧掉了质量有欠缺的那部分,不打算冒任何风险。
    大釜立在中间,捧着几种材料的秘偶分于旁边,克莱恩扫了一眼自己的三个秘偶,“赢家”、“堕落伯爵”以及“看门人”。克莱恩晃了晃手上的细口瓶,总觉得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不该是晋升,而是摊开一张桌子打麻将……
    他将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把瓶中鲜红的辅助材料倒进大釜中。
    福根之犬的血液、雾之魔狼的白霜结晶、雾之魔狼的絮状心脏、一对福根之犬的眼珠,当深色雾气从内发散,完全笼罩住大釜的时候,克莱恩便让秘偶一页一页地将那些历史资料投进去。
    直到最终所有的雾气缩拢,介于液体与气体间的暗红魔药成形,凝聚在底部。
    灵摆占卜显示相当危险,但是可以承受,调配成功了。
    云雀仍然在半空中飞翔,享受海风的托举,远远望去它还在继续拔高,像是点在天际的一滴墨水。
    克莱恩的皮肤忽然转为半透明,下方钻出一条又一条含有怪异符号的蠕虫,当他俯身搭在大釜边缘,用力将魔药吸入口腔的瞬间,那些迫不及待的虫子便拥至一处,疯狂撕扯起暗红色的水雾,很快便将它分食。
    如坠冰窖的寒意冻结了身体,在每一条灵之虫带来灼烧痛感的时候,熟悉的灰白雾气涌出,遮蔽了一切,包括克莱恩本身。
    恍惚之间,他从雾气中看到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那些他转瞬间就记起的地方,伯克伦德街、复活广场、卡尔德隆、圣赛缪尔教堂、拿斯、拜亚姆、普利兹港、贝克兰德、廷根……
    克莱恩看到一位面带书卷气的黑头发青年,他在绯红月光的映照里抛下钢笔,随后举起枪,将枪口抵到了太阳穴上。
    这个片段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它不再往前倒流,而是突然开始恢复正常的时间顺序,向前进展。
    灵性有所触动,这让克莱恩涣散的意识逐渐拧成一股,但是他还未有所反应,青年就已经扣下扳机。
    并没有枪声响起,飞溅的血无声无息。
    这一瞬间,克莱恩身上的灵之虫忽然猛地抽搐起来,它们蜷缩成团飞快抱拢,在克莱恩的皮肤下形成结块,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吹胀一般。
    然而克莱恩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说实话,他现在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只能紧紧地盯着灰雾中的景象,看着那个青年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贯穿头颅的枪伤蠕动着恢复正常——他经历过的,这一切。
    廷根时的生活隔着朦胧的灰雾,在他伸手便可触及的地方流动,灵之虫却灼烧着他冰冷的身体,他的四肢在逐渐变得僵化,就像是陷入了被秘偶化一般的状态。
    奇异的纹浮现在他的身上,他的皮肤向外鼓起,灵之虫挤出了越来越多的肉芽,似乎随时都要脱离他的身体和灵体,跃入那灰色的雾气间。
    我在失控吗?为什么?
    克莱恩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灰雾中的“历史”还在继续。他看到自己去买面包、去占卜,举行了逆走四步的仪式,见到了“正义”与“倒吊人”,然后,是队长与伦纳德上门拜访,戴莉女士的催眠……
    哪里不对劲。
    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克莱恩感觉他又短暂夺回了自己的身体,疼痛又一次从浑身上下传来,比先前还要猛烈。
    然后是值夜者们——
    不、不对!这段历史没有她的身影!
    克莱恩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就像是因为他的观察本身产生了某种作用,他先前看见的影像在分裂,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虚影——像是从某处分岔开始,形成了两种并行又交叠的片段。
    艾丝特的身影很淡,但仍然存在于克莱恩记忆中的片段里,她端着茶杯在休息室里经过,抱着一堆采购的点心分给小队里的众人,神秘兮兮地递出一个绳结给他……
    而另一段记忆里,她从没有出现,或者,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而两段历史,都是真实的?
    在这个想法冒出来那一刻,克莱恩像是从深海中突然破出了水面,笼罩在他感知中的恍惚感终于消散,皮肤下的灵之虫逐渐舒展身体,炙热的痛感也开始缓缓消退。
    两种历史依然重叠着继续进行,而克莱恩重新获得了身体的自由,他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选择往历史迷雾的深处前进,像是溯游而上的鱼,他想去到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在找到了清晰的自我定位后,先前充满挣扎的迷失感在恢复平静,克莱恩清晰地分辨出两种看似不同,却根本没有差别的历史——属于他的破碎光茧,与并不存在艾丝特的另一端,原本应该属于“黎星”的光茧。
    那段历史里面,她跟其余人一样,仍然在沉睡。
    越来越多发光的碎片在克莱恩身边亮起,那些沉淀的尘埃从表面被拂去,展现出没有被影响过的正常历史,罗塞尔的统治、白蔷薇战争、苍白年代、四皇之战、所罗门帝国……
    克莱恩听到了犬吠声,他低下头,看到了正紧随自己奔跑在迷雾中的犬群,它们覆盖漆黑短毛的身形时隐时现。
    领头的两条福根之犬各自缺了一只眼珠,而那只幼犬形态的小黑狗,正非常不合群地拼命甩动尾巴,就是它在不断冲克莱恩喊叫。
    在克莱恩低头的时候,那条身形更小的福根之犬便蹦了起来,它脱离了灰雾的缭绕,一直往上撞到了克莱恩的怀里。
    第五纪、第四纪、第三纪。
    历史又一次开始重叠,两种虚影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几乎毫无差异。
    克莱恩抱着那只福根之犬继续往前,他看到了被分食的远古造物主,看到了天使之王们的密谋,也看到了“救赎蔷薇”的成立。
    然后他看到一只云雀从阳光间飞低,落在银发拖地女孩的手心里。
    那个女孩没有脸,头颅里面只有一层悬浮不定的光屑,她,或者应该说是祂,从过去的历史里抬起头,直直地与克莱恩对视在一起。
    “周明瑞。”
    克莱恩逐渐睁大了眼睛。
    祂不应该能看到自己,但是“卓娅”确实在对他说话:
    “不要回头。”
    克莱恩下意识向着这段不存在于记载中的历史伸出手,这究竟是哪段历史带来的片段?他应该将所有不可信的部分都烧尽了……
    “不要去探寻历史的尽头,”那个稚嫩的声音这样说道,“求求你。”
    下一刻,克莱恩怀中一空,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空荡荡的大釜就在眼前。
    还未等他仔细回想先前的一切,克莱恩就紧张地抬起头。
    在云雀尖锐的鸣叫声里,他看到了从灵界渗透至现实的大片灰雾,以及灰雾之上的宏伟宫殿,这一刻,所有具有足够位格的非凡者,都感知到了它高居世间的存在。
    那座宫殿还在颤抖,如同一把高悬的判决槌,随时都要重重砸落——砸在克莱恩的肩头,宣判一段充满割裂感的命运。
    他的眼神却很是平静,因为他心里早就有了判决。
    他不承认,他不接受。
    克莱恩知道,卓娅的劝告不会有用的,如果换作是艾丝特,根本不会说这么多余的话。
    因为不论历史的尽头是什么,他都会去寻找那个答案。
    抱歉拖到这么晚……因为这章总想多写一点什么……
    祝周明瑞,克莱恩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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