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钟繇,伏在地上先是问了一句:
    “陛下,你将以何罪定大将军呢?”
    小皇帝毫不在乎,理所应当的回道:
    “跋扈的大将军,难道不该死吗?”
    钟繇点头,但还是坚持:
    “该死,但即便杀了也需要师出有名,毕竟何进既是汉室的大将军也是陛下的舅舅。就算不回应众外朝的大臣们,也要向太后解释呀。”
    小皇帝想了一下,给了一个理由:
    “就以何进目无君上,私藏兵甲定他死罪!”
    钟繇心里暗道果然如此,然后直接摇头劝谏道:
    “陛下,臣认为还得多一个罪名,那就是大将军何进克扣前线吏士粮饷,以使前线大败。不杀不足以平全军吏士之愤。”
    小皇帝一听这个建议,立刻琢磨过来了,这是要将这次战败的责任推到何进的头上啊。
    不过本来也是如此,作为大将军,他也理应为这次失败负责。
    想到这里,小皇帝再一次认为啥何进不冤。
    但其实小皇帝只是想到第一层,人家钟繇实际上在为后面考虑。将何进杀了后,他手上的那些军队必然会惊疑,而一旦有这个理由在,那些军将们就知道小皇帝不会向他们动手。
    如此,军队才能安稳。
    可以说,小皇帝能有钟繇为其出谋划策,真的是受益良多。
    不过小皇帝只是理解第一层就够了,于是就要在布帛上加上这条。
    但这个时候,钟繇又阻止了他,说了他的第二个顾虑:
    “陛下,何进之罪名好定,但对待其党羽却得慎之又慎呀。”
    见刘辩不解,钟繇内心更是一叹,随后就给刘辩讲起来了。
    在钟繇的叙述中,刘辩终于明白了这位老师话里的含义。
    一般人会认为皇帝具有无上的权威,让谁死谁就死。但在实际上,皇帝的权力也是被局限的,这种局限不是制度上的局限,而是取决于皇帝本地的身体健康和掌握的信息。
    换言之,皇帝要想做的合格,那至少是要受过系统帝王教育的。
    而该说不说,在汉室中,已经很久没有合格的的皇帝了。
    如明帝、章帝,他俩都是作为皇帝预备人培养的,而且都是及壮登基,所以一开始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但之后章帝当皇帝没十年就死了,留下一个只有十岁的皇帝。从那个时候开始,国朝就开始陷入到了主少国疑的可怕循环中。
    一直到顺帝死后,大将军梁冀先是扶持了质帝,然后因小皇帝对顺帝表达了不满就被他毒死了,然后又扶持了才十五岁的桓帝。
    桓帝作为一个河北王系的宗室,从来没被当做皇帝培养过,哪可能来的皇家教育,所以也是不合格的。
    后面桓帝死了没有子嗣,历史再一次循环,河北王系宗室的刘宏被迎入了皇宫作为皇帝。
    而刘宏也没有受过帝王教育。
    直到刘辩和刘协二人,他们可以说是汉室百年来唯二受过系统教育的皇子了。得赖于其父掌权时间长,他们兄弟二人得以获得完整的皇子教育。
    所以,在能力上此时的刘辩不成问题,这也是钟繇等人一致认可的。
    但刘辩还缺一块,那就是时间的沉淀。
    作为皇帝来说,他天然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常处在宫中,对宫外的情况缺乏足够的认识。
    所以这就往往造成他们和现实脱节,被外朝的大臣们所糊弄。
    而刘辩纵然有政治认识,也有权谋斗争的禀赋,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对于外界的认识太匮乏了,对外朝大臣们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也完全不了解。
    作为刘辩的老师,钟繇毫不怀疑,如果给刘辩十年的沉淀,他必然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君王,但奈何刘辩没有这个十年。
    所以钟繇才必须提醒刘辩要注意一点,那就是在定何进党羽的时候必须慎之又慎。
    如果刘辩已经是执掌朝堂十年的雄主了,那外朝的那些大臣各有什么关系,他必然一清二楚,哪些人和何进是一党的,刘辩自己就能定下。
    而有了十年的执政经验,刘辩也早能培养一帮班底,服从者高官厚禄,不服从者就是贬之到死。
    只要不犯浑不任性,能给真有才能的机会。而尸位素餐者,不论老幼,也能做到罢免。
    到时候,小皇帝自然能将帝国统治的铁捅一般。
    毕竟在这个人治的时代,小皇帝只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官僚团队,就能牢牢掌控住朝庭。
    但现在不是,刘辩现在都只是认识一些公卿,一些具体执行的大臣们却都没认齐,如何能确定与何进的关系?
    而那时候就只能将拟定名单的权力交给其他人,到时候怕就是一场大祸了。
    因为钟繇明白,现在还能维系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关东朝庭,除了小皇帝的身份外,就是靠那些具体做事的外朝官。
    如果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那关东朝庭立马要瘫痪。
    那只杀首恶何进行不行?也不行。
    作为一个政治派系,何进不是一个人,他有自己的党羽势力。如果只杀了何进,剩下的那些人惶然之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做。
    而围绕在小皇帝们身边的那些人也不会答应。因为政变就是为了清洗,不将那些何进党徒给拔了,那如何有位置给他们?
    所以内外因下,小皇帝都必须自己拟定一个清洗名单,但既不能多也不能少,是非常考验小皇帝的政治智慧的。
    而明白了这一点后,小皇帝只感觉手上的朱批笔有了千钧重。
    这一刻,他感受到,政治不是单纯的敢杀人就行的。
    于是,他求助的看向了钟繇,希望从钟繇这里获得帮助。
    而钟繇也很为难,他心里当然有名单,但他又知道,一旦自己拟下这个名单后,他自己政治生涯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钟繇很明白,即便现在他和刘协的关系非常紧密,但他依旧有自己的政敌,即便他现在没有,以后也一定会有。
    而到时候政敌将这件事拿来做文章,造谣他党同伐异,那钟繇如何都说不清的。
    除了这个,钟繇犹豫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件事太得罪人了。
    人的社会关系是非常错综复杂的,何进是南阳人,他的党羽也大多数都是南阳人的。
    但豫州和南阳的关系非常亲密,如钟繇自己的一些同郡友人就和南阳的一些世家大族累世通婚,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所以一旦钟繇拟定了这个名单,那他至少在乡党这一块就要彻底与他决裂,从此钟繇就真的只能做孤臣、纯臣。
    此时,钟繇有点复杂的看着祈求色的小皇帝,心里十分怀疑小皇帝是不是明白这一点,然后故意让钟繇来拟定。
    如此的话,自己这个学生可就真的心思深沉了。
    这时候,小皇帝又深情唤了一声:
    “钟师,你可愿意帮朕吗?”
    看着自己学生祈求无助的眼神,钟繇叹了一口气,恭恭敬敬伏在地上,正色:
    “唯,臣万死不辞。”
    ……
    在京都的西门雍门路上,刘备正带着五百人的执金吾缓行着,他们准备从雍门西出,然后到城西二里外的白马寺。
    这五百人都是刘备从前线带下来的老卒,这一次是临时换上了执金吾的衣服准备行动。
    在他的旁边,照例还是张飞。
    此时张飞正哼唧着,他对着刘备埋怨道:
    “咋总是让咱们干这样的脏事呢?”
    刘备叹了一口气:
    “因为咱们听话还有经验,所以这脏活就该配在咱们弟兄手上。”
    张飞很不满,他稍微有点压不住声量了:
    “大兄,你知道咱们之前当殿杀了那袁老头后,你我兄弟在家乡的名声就烂了。现在咱张飞都不好意回去了。”
    却谁想,刘备听了后,讲这一句:
    “如今这北地,咱们就是想回也不能回了。泰山军占据河北后,咱们就没家了。”
    张飞沉默了,然后拍了一下马鞍,更气了。
    这个时候,一直为刘备牵马绳的陈到突然问了一句:
    “主公,咱们这次要是办不成这事,会如何?”
    旁边的张飞一小子笑了,哼了声:
    “阿到,就何进那边上的臭鱼烂虾,我杀之如宰鸡,你说有何会办不成的?”
    陈到也相信这个,不由点头同意。
    而刘备再一次叹气,他望着前方越来越明显的白马寺,无奈道:
    “办不成会如何?那咱们在京都的家也要没了,到时候我们兄弟们真的就要四海为家了。”
    张飞耸耸肩,毫不留恋道:
    “四海为家就四海为家,大丈夫本就该如此。再说,兄长去哪,咱老张就去哪,咱们的家也就在哪。”
    陈到再一次点头,表示不能再认同了。
    只有刘备的眼睛稍微红了一下,他望着前面雾霭中的白马寺,听其撞出的钟声,悠悠想着:
    “哪里才是我刘备能建立一番功业的地方呀?”
    于是,悠扬的钟声中,满怀理想,内心充满建功立业豪情的刘备,带着信任他的弟兄们又一次来到了白马寺。
    白马寺的钟声扬起,命运的钟声荡漾。
    而这一次,无数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写,其中最者,就是刘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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