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轸之后又和吕布聊了聊,激励他一番后,就让吕布退下了。
    而在吕布撤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幕府帷幕后站着一人,却是军中的厚道人李傕。
    吕布开始没准备搭理李傕,却看到李傕主动对自己颔首示意,愣了一下后,也不自主的颔首回示。
    之后,两人就在棘门外一出一进,交错分开。
    等吕布走出棘门后,回头看了一眼,此时李傕已经进入了中军幕府,心里嘀咕道:
    “胡轸找这人又是什么事?”
    此时的他对胡轸的称呼,哪有半点恭敬。
    看了一会后,吕布想了想,临时转了一个方向,向着张辽的营头走去。
    ……
    李傕一进来,就对胡轸行跪礼,这还是军中大将第一个对胡轸行这么大的礼的。
    虽然都说是甲胄在身,行大礼不方便,但其实那些人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说到底,你胡轸和咱们这些人都是一直并驾齐驱的,了不得你之前多随太师几年,又的的确确有战功,会打仗且出自豪家。
    但那又如何?你有战功,在座的各位又哪个不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你出自凉州安定胡氏,那军中如李傕、杨定等人哪个又差了?
    所以你胡轸做个宿将就行了,想踩在弟兄们头上那就别想了。
    从这也可见凉州军的权力结构,此军全因董卓的魅力和凉州武人的利益和纠合在一起,最核心的就是董卓,没人可以继承他。
    说个难料的,那就是万一哪天董卓不虞,那凉州军为了争夺位置都要自己先大乱斗一番不可。
    而对于军中现状和众将的心理,胡轸也有数,所以他也不拿自己为什么出征大帅,只当自己是在做全局筹划。
    但现在,李傕突然行这么大的军礼,胡轸感动了。
    这个李傕不愧是军中有名的厚道人,是真的尊重他这个大帅。
    胡轸先是笑着扶起李傕,然后引着他入座,之后语气带着亲近道:
    “老李,自从太师带着咱们从河北撤回来,现在又要和那些黄巾余孽作战了。怎么样,你有没有信心。”
    李傕郑重道:
    “大帅,自从那大贤良师死了,那黄巾军就已经不成气候了。其军四散,不是被青州曹操歼灭就是被豫州的袁绍铲除,侥幸得活的也就是河北的泰山军。而在末将看来,彼辈虽然逞凶,但其实已经智穷力竭,苟延时日。所以这一次大帅出援太原,正可建不世之功啊!”
    李傕一声声大帅说得胡轸心里是心怒放,他舒缓了一下身体,稍微张开了点胯,温声问道:
    “哦,人人都道泰山军是虎狼,为何老李你却认为他们活不长?要知道,此前泰山军转战中原,死在他们手上的汉家名帅不知凡几。之后入冀州,更是连卢植都死在了此人手上。彼辈这几年前后吞并冀、幽、平,现在更是要虎吞并州。这等雄踞一方的霸主,老李你却说这番话,着实有点夸大了。”
    李傕先是欠欠身,表示不敢欺瞒胡轸,然后就说出这样一番道理:
    “大帅,泰山军所为我也听说过,拉黔庶弃豪势,这岂能长久?虽然咱们也瞧不上那些关东清流,认为正是彼辈争权夺利才误国如此。但黔首就能好到哪里?这些人如草芥,从来都是风往哪里吹,人往哪里倒,就算泰山军真的给这些人一些好处,最后被一些人鼓动一番,又会对泰山军生怨。大帅,老李我也行走天下这么多年了,从未闻有人可以靠一帮浮萍黔首而得天下的。”
    胡轸颔首,非常同意李傕的判断。
    他和李傕一样,其实都算是凉州军中的豪势派系,李傕出自陇西李氏,他出自安定胡氏,本就是西州将门。
    所以两人都对时局有自己的判断。
    在董卓的势力中,各将依靠董卓的原因各不相同。有是董卓的姻亲旧从的,有是董卓的部下的,有觉得董卓是符合他们理念和利益的。
    其中胡轸和李傕就属于后者,他们皆是认为这个天下也该轮到凉州武人发出声音的时候了。
    凉州武人和汉室的关系是比较复杂的。在过去,他们这些人将汉室视为恩父,指望汉室能将他们从战乱中拉出来。但百余年中,朝廷在凉州一败再败,最后到底还是凉州武人靠着自己,重新恢复了边地的安宁。
    那时候他们就知道,求汉室不如求自己,自己手里有兵比什么都来得真。
    而这种想法在到凉州三明陆续死后,又得到了新的发展。那就是以加入汉室体制的三明全部以失败告终后,这些凉州武人就清醒了,那就是汉室压根不给他们位置。
    所以他们投靠了董卓,决定围绕在董卓边上,去建立一个属于他们凉州武人的利益集团。
    而当董卓真的成为汉室的太师后,他们的理念就更清晰了:
    他们要建立一个以凉州武人为核心勋贵的汉室,并让汉室再次伟大。
    于是在这种兴复汉室,平定天下的理念中,董卓集团颇有点升华为一个政治集团而不简单的是武人集团。
    也正因为是同路人,所以现在胡轸就对李傕说的非常认同。
    关东豪族们该不该死?该死!就是这些人把持朝政,只为门户私计,这天下才坏成这样的。
    这一观点是董卓常说的,也是关西武人的主流观念。董卓就是要宣扬这样的认知,好让他们对关东朝庭的战争师出有名,具有天下正义性。
    但黔首就是好人了?胡轸同样不屑一顾。
    这不是他们这些豪族的傲慢,而是他对这些人有足够了解后得出的看法。
    胡轸自己是安定大族,族内收拢的徒隶也有数百人,这些人都为胡氏耕作。
    这里面就有这样一个事,也是这个事让他知道黔首之所以是贱民是因为他们真的是一摊泥巴,想扶他们上墙都糊不上。
    事情是这样的,大致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凉州附近开始爆发一场大规模的蝗灾。
    蝗灾一路向东,所过片草不生,眼见着就要到了安定了。当时的安定太守是一个叫郭林的并州人,他为了救灾,决定要烧毁一段田区,让这些蝗虫饿死。
    之后郭林就开始带着郡县吏并征集的民夫开始烧毁田林,在旷野上深挖大坑,然后让人在晚上烧火来吸引蝗虫。
    郭林不仅自己亲在第一线,还让家人给前线担水,在上行下效中,防蝗工事做的热火朝天。
    但突然,蝗虫的攻势莫名其妙在武威一带停了,然后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这场蝗灾就这样结束了。
    再然后,郡中的黔首们就开始说怪话了,他们认为郭林所为就是浪费民力,尤其是那些被征集的民夫们更是怨声载道。
    他们甚至怀疑,这所谓的蝗灾也是假的,就是想让他们破家好成为豪强们的徒隶。
    但安定的豪家们却清楚,郭林所为实际上是在保护这些黔首,因为大族有充沛的人力可以防蝗,甚至再不济也有储备粮可以熬过去。但黔首们却会在这场大蝗灾中一无所有,最后沦为徒隶。
    对于这样的太守,安定的豪家们自是不乐意他多留的。很快,由安定豪势运作,那些不明真相的黔首们助势,郭林被朝廷升迁回了京都。
    之后接替郭林的叫孙儁,此人常讲的是无为,但手里捞得却有为的很。
    在孙儁在位的第二年,蝗虫再起,而且就是从武威出发,直扑安定。
    面对铺天盖地的蝗虫,孙儁一无所为,只是写了一封《祷蝗神》的辞文,然后烧给了蝗神。
    再然后,孙儁就继续晏坐高衙,袖手一插不管寺外人间惨剧。
    这一轮大灾后,安定的黔首几乎被连根拔起,毫无救济能力的黔首们只能典卖全家给豪势们做庸奴,才苟活下来。
    但即便这样,还是有大量人口被饿死,毕竟豪势们也不是大善人,干嘛要替你养老。
    这件事给当时只是一介郡吏的胡轸带去了很大的冲击。即便因为这件事,他所在的家族获利颇丰,但依旧让胡轸去思考这些问题。
    为何为民做主的好官最后狼狈而走,而残民不轻的坏官,明明干了错事,最后却让黔首负责。
    难道这就是天下的真相吗?
    之后这个疑问被一个人解答了,他就是贾诩。前几年,他和贾诩喝酒,就闲聊到了这个事。
    贾诩和胡轸、段煨几个人关系都不错,所以难得说了这样一番道理:
    “这汉室有三种官,为明吏、循吏和庸吏。何为明吏?即防祸于未萌。一事未生,便已早早料到,然后就提前去布置,使祸事不生。而何为循吏?即见事生,用心办差,恪尽职守。而何为庸吏?那就是终日低头于漕食,汲汲营营。等祸事来了,抬头一看却已经不可改变,就谓天命如此。”
    胡轸第一次听这个说法,听得非常认真:
    “那文和,这三吏和我安定老家一事有何干系呢?”
    贾诩淡淡道:
    “桓帝时期发生的那场大蝗灾,我肯定是知道的。而且我比一般人更知道这事的始末。实际上,在郭林太守之前,还有一位太守叫张甫,他有一个幕僚叫贾彩,正是家兄。”
    “我也是从家兄的口中得知了这事,原来张甫太守在坐郡的时候,曾发民夫整治郡北的大河,当时就曾将郡北的河滩地种上了麻菽,一方面是为了固河防,另一方面就是防蝗虫。张甫太守发现蝗虫常起于湿滩地,而麻菽这些东西又是蝗虫不食的,所以做此策。”
    “但后面张甫太守离任后,这片地就被本地豪势给侵夺了,然后全部退桑还耕。再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从张甫太守到郭林太守再到孙儁,这三人正符合明、循、庸。张君无疑是有第一流的智慧的,在事情未发生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预防。但这类人因为做事太超前,所以不为黔首大众所理解,所以也常常饱受诽谤。而郭君则是循吏,虽然勇于任事,但也只是二流的智慧。不过这种人也往往被下民所称,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些人是解决实实在在的问题的。只是郭君运道不好,辛苦一番最后蝗虫没来,就被人认为做了无用功。”
    “至于那最后的孙儁,则是庸吏,也不想再多说了。”
    贾诩的一番话说得胡轸是醍醐灌顶,让他得以见识从未见过的风景。同时,胡轸也对黔首细民有了更深的认识。
    最后,贾诩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现在呀,这世道如孙儁般的庸吏是越来越多,不过倒也和那些无知细民般配。”
    一句话说得胡轸印象深刻:
    “是啊,愚民配庸吏,可不是般配吗?”
    所以也正是有这般认识,胡轸就知道泰山军成不了事。因为那些细民就只配有孙儁这样的庸吏,不配有张冲这样的英雄去拯救。
    是的,胡轸认为张冲是个英雄。
    ……
    李傕见自己一番话说完后,胡轸虽然在点头但明显在发呆想着其他事,于是小声问道:
    “大帅是认为咱老李说得哪里不对吗?嗨,咱老李就是一武夫,也就是乱讲讲的,……。”
    李傕还要找补,却见胡轸挥了挥手:
    “老李,你说得对,你继续讲。”
    李傕有点摸不清胡轸的意思,也只好继续道:
    “所以呀,别看泰山军现在很得民心,但这种东西就是个虚的,一碰就碎。他们现在之所以还能稳住局面,在我看也就是那支战功赫赫的泰山老卒了。这些人是泰山军的真正根基,所以只要消灭了这些人,那所谓的太王不也就是个草头王嘛!”
    说到这里,李傕也忍不住轻笑:
    “至于如何消灭泰山军?大帅不早就已经智珠在握了嘛!”
    胡轸笑了笑:
    “那这头功可得是你老李的,别人不清楚,咱还清楚你老李做了多少苦功嘛?”
    却见李傕正色道:
    “大帅你这话咱老李不认啊。这一切都是大帅你庙算夺机,调度有方,又加用兵如神,智计无双。咱老李碌碌无能,也就是一个做事的,何功之有!”
    说完,二人哈哈大笑。
    这一刻,在胡轸的心中,吕布等人可为功狗,眼前的李傕最能为臂助。
    于是胡轸笑得更大声了。
    一切尽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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