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将的营帐就扎在壕沟的侧方,当崔器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队将板着个脸,旁边还有一名陌生的军吏,还对崔器在笑。
    队将和崔器关系很好,崔器的兄长就是队将当年的队将,所以对于崔器很是照顾。
    这一次从大谷关溃退下来的时候,也是队将拉着崔器撤的,不然以愣头青的崔器,多半就死在大谷关了。
    但崔器正要对队将打招呼的时候,却看见一直温和的队将板着脸对他道:
    “小崔,一会旁边的何军吏会问你些问题,你要认真回,要想好了再说。”
    队将在“想好了”三个字上加重了点语气,不知道崔器是否能明白他的意思。
    而崔器果然懵然点头,然后看向旁边的那个何军吏,问道:
    “何军吏,有啥要问咱的?”
    何军吏是一个老道的政工军吏,他温和的对崔器道:
    “不要紧张,就是例行问几个问题。”
    崔器拘谨地点了点头,双手贴在胯边,等候发问。
    何军吏先是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姓崔,与清河崔氏是什么关系?”
    崔器老实回道:
    “咱这一家是崔氏的旁支,据说六代以前和主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几乎没什么关系了。”
    何军吏点了点头,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四月十八日夜,也就是大谷关陷落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崔器心中一紧,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队将,见队将面无表情,他又小心回道:
    “当时我们队正在营中休息,忽然就听到外面说关破了,队将就带我们出营,然后在和袁军的战斗中,我们被击溃,是队将带着咱们逃了出来。”
    崔器看队将的脸色涨红,忙又补了一句:
    “要不是队将当机立断撤退,咱们队一半人就要折在关内。队将救了我们二十六人的性命。”
    但谁知道何军吏听到这个话的时候,猛然一拍案几,训斥道:
    “少说和事实无关的,你可知无军令撤退是何罪?”
    崔器一吓,他忙摇头:
    “这不能冤枉了队将,当时是曲将让咱们队撤下来的,说大势已去,让我们尽快撤走,留有余身。”
    何军吏皱着眉,反问道:
    “你说的曲将是叫房籍?你可知房籍因为牵连叛徒岸已经被拿下了,你还提他?”
    崔器一愣,张着嘴再不敢多话了。
    他想不通,房曲将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是叛徒呢?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何军吏并不理会崔器的疑惑,而是继续问道:
    “我听你队将说,你兄与房曲将是莫逆,你兄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房籍是清河房氏的嫡子?”
    这一点崔器是真的不知道。
    之后,何军吏又问了几遍崔器,有问崔器自己情况的,比如和崔氏的关系,也有问他兄长情况的,如是怎么和房籍认识的,也有问如何看后面的战事,心气如何。
    崔器知道的都讲得很认真,不知道的也不乱说。
    终于何军吏问完话后,就对崔器的队将说道:
    “张队将,我这边问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原来队将姓张,怪不得何军吏对他这么客气。
    张队将木着脸点了点头,然后对崔器道:
    “小崔,问你的你照实回答了就行。现在我们昭义军确实比较困难,咱们军主也不在,军中还出了两个叛徒,所以友军对我们有些看法也是正常的。但不能因为别人怎么看,我们自己就乱了,就忘记要干()
    什么。咱们昭义军这一次,既要雪耻也要复仇。所以你回去后,和弟兄们多说说,磨炼技艺,有待日后。”
    崔器认认真真点了头,然后向何军吏与张队将行了礼,然后退了下去。
    张队将在崔器退下去后,才木着脸对何军吏说道:
    “我就和你说了,老房没有问题,他是军中的老人,自邺城之战就入军了,比你我资历都深,绝不可能是叛徒。”
    何军吏冷哼了一声,随后嘲讽道:
    “你以为,我以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是不是。老张,我知道你有背景,但这事你最好别掺和,你以为这一次清查昭义军的潜伏间细是我们宣教司的命令?告诉你吧,这是行营的意思,王上对于昭义军的事很不满。”
    张队将不说话了,叹了一口气,然后无奈道:
    “我相信王上的意思绝不是你们做的这些。哪有不论是非,先将军中豪势子弟给收监的?能在军中那么久,哪个不是在战场上经受过考验?不能这样污蔑人,让老人们寒心。”
    何军吏沉默了一会,随后认真道:
    “我们做事的和你们看事的不一样。你们怕的是冤枉了好人,我们怕的是漏过一个坏人。但哪有那么刚刚好的?矫枉必先过正,这就是这次行动的态度。扩大化没有任何问题,只要我们审查仔细,自然不会冤枉了好人。不然你以为刚刚那崔器能这么安然退下去?”
    这一下,张队将沉默了,只说了句:
    “咱们昭义军就这点骨血了,都是死里逃生的,后面战事中咱们昭义军已经被胡母将军放到了第一线,到底谁是英雄谁是叛徒,到了战场上自然见分晓,你们又着什么急呢!”
    何军吏笑了,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做你们的,我们干我们的,大家都有要交代的。”
    ……
    昭义军的士气确实出现了问题,随着不断有袍泽被渤海军的宣教带走,军中人心惶惶。
    昭义军所在的清河地区在冀州数郡中是比较特殊的。
    首先清河国的豪势数量是比较多的,除了本地的清河王系外,有名的还有崔姓、房姓、孙姓、傅姓等四姓,所以不可避免的是,以清河子弟为核心的昭义军自然就有大量四姓旁系子弟的存在。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当年反泰山军的大本营就是以清河国相刘虞为核心的,之后其人更是带着清河文武豪势齐齐南下青州。
    所以清河豪势们的实力和影响力并没有在战争中受到重创,反而利用过往的恩情人脉,一直在清河地区保有影响力。
    这一次被袁军拉拢的两个副营将就是出自孙家和房家,两人本只是旁系,但奈何南方利用宗族的这层关系,直接找到了他们,并厚以许诺。
    泰山军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所以对于孙、房两个副营将自然没什么过多的优待,所以在条件上和袁绍许诺的一比,自然天差地别。
    于是,两边勾连许久终于在大谷关弄出这样的大事来。
    所以站在胡母丘的角度,他自然要清查昭义军的豪势旁系子弟,而且他本人就是出自豪族,为了避嫌更是不敢有任何手软。
    但昭义军感受到的却是他们的忠诚和生命都在受到威胁。很多豪势的子弟因为一直不见军中放人,心中惊疑中,一时没想开就做了逃兵。
    他们本来就处在和袁军对峙的第一线,所以一跑,直接就往袁军阵地跑去。
    而他们的叛徒更加坐实了胡母丘的怀疑,于是对昭义军的清查就更加严厉了。
    本来胡母丘将昭义军放在第一线还是支持军备的,但因为屡次发生的叛逃事件,使得他断绝了补给。
    ()
    原先在大谷关一地的昭义军人数有两千人,之后逃到谷口的大概在千人左右,正好整编为一个校尉营。
    但因为溃退,他们大量的军资、补给都散落了,一开始胡母丘的渤海军抵达时,还是给他们补充了甲械和粮秣的,但后面出了那些事后,就再无补充。
    于是,本该是统一杏黄军衣的昭义军却像一支衣衫褴褛的难民军,甲械也异常简陋,以这样的装备去打头阵,可见胡母丘是如何对待昭义军的。
    但即便形势如此恶劣,但大部分的昭义军,如崔器这些人,都依旧以坚定的意志去准备战斗,这在很大程度归功于他们的校尉,郭璞。
    郭璞是当年巨鹿太守郭典的从弟,本是河北悍将。
    之后在与泰山军在邯郸大战中,主动投降泰山军,成了泰山军的一员。
    郭璞这人今年已经有四十六了,在泰山军的将吏群体中是妥妥的老将了,但他的经历却并不简单,他也不是靠着和族兄郭典的关系才走到这一步的。
    郭璞此前就是在北疆服役,先后参与过六次深入草原的行动,斩获过十六颗人头。但因为郭璞这人特别爱博戏、酗酒,还常将妇人留于军中,所以常常被主将厌恶,一直在北疆军团的低阶吏士打转。
    直到后面郭璞被调动,参与对内郡的平叛,之后平步青云,一直做到了校尉一职。
    他在邯郸之战中被俘,但在泰山军中做得很好,此前也一直辅助朱灵组建昭义军,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郭璞很是受军中吏士们拥护。
    所以在后方接纳昭义军残军后,郭璞就一直努力恢复昭义军的实力,但奈何胡母丘的偏见已深,在军中没有什么话语权的郭璞也只能做好自己的事。
    他努力和还在伊阙关一带驻扎的朱灵取得联系,试图让朱灵写信给王上,让王上注意到如今昭义军的困难。
    但这些书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如是,郭璞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可大战什么时候才来临呢?
    ……
    在昭义军的对面,袁绍内部又有了不同的意见。虽然已经没有人怀疑要和泰山军硬碰一场,但袁绍的幕僚们却对如何打有着截然对立的观点。
    以辛评、辛韬、程昱、毛玠、凉茂、娄圭等人的意思是,打一场防御战。
    他们的意思是,在大谷关这里和泰山军决战是非常不利的,因为这是硬打硬,本就处在劣势的己方,会在漫长的对攻中丢掉最后一丝希望,这在崤函之战就验证了。
    而且随着各方军力逐步汇集,原先只有六万不到袁军,如今有了十万左右的军吏,如此多的人力将使得防御更加厚实。
    这些幕僚们的意思是,将交战之地放在颍川,大军在颍川的长社一带集结,建立壁垒工事。
    而如果泰山军追击而来,他们在正面防守,然后在侧后方的嵩山余脉中伏击泰山军的补给线,这样耗下去,泰山军必定撤军。
    袁绍听了这个建议的时候也考虑了一番。
    从军事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有吸引的,因为它非常稳健。这就好比两个人在角力,如果一直硬顶必然是弱的那一方输,而如果这个时候稍微撤一下,留出空间,将难行的大谷道留给泰山军,那么这里就会成为他们的弱点。
    但在政治上,袁绍却对这个非常不安。因为要行这样的方略,必然是要将泰山军放入豫州的,尤其是颍川郡更是首当其冲。
    而作为自己麾下文吏集团的核心,颍川士势必不能容忍这一点。
    而且袁绍也对提这个建议的这些人有些不信任。
    这倒不是他不信任辛氏兄弟,他倒是认为这两人是纯粹从军事()
    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的,但他不信任程昱、毛玠、凉茂、娄圭四人。
    程昱、毛玠、凉茂都是陈留张邈的人,这一次联合作战,这些人就进入袁绍的幕府,一方面参赞军宜,一方面负责和陈留的张邈军联络。
    而娄圭呢?又是袁术的人。
    这些人不约而同认同这个观点,必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观点好,而是更能符合他们的利益。
    而另一派的观点是枣祗、邯郸商、郭诞、郭援、褚尤等人。这些人皆是颍川士,他们提出的观点是主动进攻,而且是立即发动。
    这个方案就是,趁着泰山军还没将部队全部集结在谷口,就先行吃掉谷口的数千泰山军。
    这在士气上有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先通过一两场小的胜利提振联盟的士气,让麾下众军和盟友们明白泰山军也没有那么可怕。
    颍川士们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袁绍也同样在思考。
    他也承认这些人说的对,那就是先获得一两场胜利对于整个战事是非常重要的,但他同样也明白颍川士们提这个建议,肯定是想将战火远离颍川。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人提出的建议未必就是最好的,但肯定是最符合他们利益的。
    袁绍两相比较不能定,忽然见到许攸一直不说话,忙问:
    “子远,你怎么看?”
    许攸缓缓答道:
    “主公何不将两策合并?先吞了面前的数千泰山军,如这个时候敌军主力赶来,我们再行南下,撤至颍川一带,以守代攻。”
    袁绍一想,妙啊。
    于是,大手一拍,就按这个办。
    但他没有注意到,一直喝着酒的郭嘉却紧皱眉头。
    最后其人到底还是没说一句,继续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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