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如墨,苍影冥冥。
    隐约之中,大理寺外面已经传来了四更梆鼓微弱的轻响,预示着月落参横,星落云散。
    长夜将明。
    辛子秋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不紧不慢地对勾弼说道:
    “你的计划的确简单而有效,也难怪能瞒过这么多人。我能看穿这件事,并识破你的身份,其实还是因为你自己给了我提醒……”
    此话一出,不仅是勾弼,就连两位真仙的脸上,也露出了不解的迷茫之色。
    辛子秋见状笑了笑:
    “这其实也是凑巧,自打我从古墓中回到东京汴梁,再次见到你伪装的玄诚道人,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真正的玄诚道人向来自视甚高,可这回不仅主动接近我,低三下四地向我道歉,而且整个人的气质言谈,也有点微妙的变化。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从前都是左手持着拂尘,而你却是用的右手,所以总令我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夺舍之法,虽然能够获得旧主的全部记忆,但终究还是有些细微的肌肉本能,难以完全复制。
    勾弼闻言,先是一惊,跟着惨然笑道:
    “没想到辛都统你竟然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到了。也难怪你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修为,果然天赋异禀。”
    辛子秋闻言却嗤之以鼻,难得老气横秋地感慨了一回:
    “天赋么?也许吧。我耳闻目睹过的事情,确实都像是牢刻在心里一样,很难忘记。你可能觉得这是我异于常人的天赋,是老天对我的馈赠,但其实……这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诅咒。
    “别人痛苦和伤痕,都可以随着时间慢慢变淡,而我经历过的伤心事,却始终深深烙印在记忆中,不断积累,年久犹新,挥之不去……”
    少年的脸上,在那一瞬间稍稍有些黯然,但很快便重新恢复了开朗自信的笑容,继续说道:
    “我开始只是觉得你有点奇怪,却并没将你和方士们联系起来。直到在太乙宫中,你假装为受伤的‘勾弼’检查之时,面色十分难看,但一出了太乙宫,在与其他方士们告别之时,却很快恢复了正常。这也令我有些奇怪。
    “当然,这些琐碎的小事,确实不足以令我怀疑到你,但后来我一旦排除了陆通和太姒的嫌疑,想到了你们方士的夺舍秘术,就不自觉地第一个猜到了你的身上。
    “若是没有之前那些小细节,这京师户口百万,我哪里查得出你究竟夺舍了谁?
    “后来我跟太姒确认了一下,果然,夺舍的躯体和旧主之间若是离得太近,就会有元神共鸣之力刺激神魂,导致身体不适。
    “你那日离开太乙宫时,和公羊权曾经近距离接触过,其时并无异状,凭此,我猜测玄诚道人并非被公羊权夺舍,那么他惟一的可能真实身份,便只剩下勾弼了。
    “遥远的西方,曾经有位姓福的破案专家说过:‘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排除,剩下的结果不论多么离奇和难以置信,也必然是真相’。
    “凶手既然在你们几个方士之中,排除掉其余三人,那么你使用苦肉计金蝉脱壳的结论虽然出人意料,但也只能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在辛子秋不疾不徐地讲述中,勾弼的脸色几度变化,从不解,到震惊,最后终于释然。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喟叹道:
    “没想到我千般算计,又得了玄诚道人全部的记忆,甚至连他‘景’字门的秘术都学会了,自以为假扮得足以乱真,万无一失,却依旧被你识破。
    “之前我只是想要修补你我的关系,好通过你去结识真仙,获得点好处,可没想到只是一点点的细微不妥,就被你看出了端倪,导致满盘皆输。
    “看来,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小子还真是我命中的克星……”
    辛子秋摇了摇头:
    “‘克星’两个字我可不敢当,不过你自投罗网,倒是应了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勾弼,你害死玄诚道人,我可以理解为你想靠着夺舍秘术继续苟延残喘,甚至想要为独吞宝物找个借口。
    “但你既然已经如愿获得了新的身体,借此金蝉脱壳,本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还要特意回来杀死公羊权,陷害陆通,难道非要搞一个替罪羊出来,你心里才能觉得安稳么?难道相处千年的同袍好友,都不如几件宝物重要么?”
    勾弼闻言,似乎被辛子秋戳中了心事,忽然一扫之前颓然的神情,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瘆人,仿佛有极深的怨毒和不甘。
    半晌,他才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同袍好友?哼,都他妈的放狗屁!陆通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也配做我的朋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就连陆通本人听见了,也露出了愕然无措的表情,不知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朋友。
    只听勾弼继续激愤地说道:
    “在古墓之中,我们一起算计了王玄甫的分身少阳道君,将他囚禁在阵法中索要太古仙人精血,期间长达数十年,却始终一无所获。
    “我和太姒数次想要用三尸大阵将少阳道君炼化,但正是陆通百般阻挠,用言巧语哄骗我们留他性命,我也是天真,居然还相信了他。
    “结果你猜怎么着?原来这厮早就和少阳道君私下达成了协议,拿到了他的太古精血,还学到了返老还童的神通,借此躲避天人五衰,延年益寿,并以此算计了乐玄。
    “可他却始终对此事守口如瓶,若不是乐玄那个叛徒的事情,我们到现在恐怕还蒙在鼓里。
    “更可气的是,这厮不告诉我们有如此神通,想要独享也就罢了,却偏偏教给了公羊权那老匹夫。
    “我和太姒也已经接近天人五衰,活不了百十年了,那太古仙人的精血,凭什么没有我们一份?那返老还童的神通,凭什么不传给我们?”
    “在生死大事面前,陆通和公羊权还在欺瞒于我,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还拿他当朋友?”
    他情绪激动,语速太急,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继续说道:
    “本来,看在千年之交的份上,我暂时咽下了这口气,不想与他们彻底闹翻,但自打从古墓出来,陆通那厮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天天不停地在念叨要赎罪,要报徳,好像我们几个人犯了多大的罪过似的。
    “我们身为逍遥自在的仙人,却被逼镇守古墓千年,与坐监无异,就算以前有点小过错,也该还清了吧。
    “我们想从龙虎山逃走,他不让;想去盗宝,他还是不让。明明自己也是个不干不净的婊子,却非要假惺惺地立牌坊,一副窝囊无耻的伪君子嘴脸。
    “最令人无法容忍的是,这厮不允许我们继续夺舍,那不是要我们坐以待毙?我勾弼辛苦修炼成仙,却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留在了古墓之中,好不容易回到了这世界,凭什么还要在鸟不拉屎的龙虎山上等死?
    “但是陆通那个混蛋却要拿两位真仙压着我们,说什么若是被他发现有人夺舍,便会报告真仙,将我们彻底灭杀。这种为了自己沽名钓誉却要出卖朋友的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
    “我不甘心,我不愿意,但我又不是那厮的对手,所以在我夺舍之后,便一定要嫁祸给陆通。
    “哼哼,他不是想要留个好名声么?我偏要让他身陷囹圄,斯文扫地!
    “所以在夺舍玄诚道人之后,我故意没有杀死自己的旧肉身,造成一副陆通为了吞没宝物严刑逼供的假象,又一刀捅死公羊权,专挑他特殊的右心房下手,这样,便能坐实陆通为了我手中宝物行凶杀人的罪名,让他给我当个替罪羊,好亲自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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