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雅集名?义?上是为考教?学子, 不仅遍邀京都士族,就连重光帝都会御驾亲临,以彰显重视。
    寻常女眷未得至。
    但班漪素有令名?, 兼之又是尧祭酒的弟子, 萧窈便?做主递了请帖过去, 邀她来此赏景。
    “劳你记挂,”班漪随引路的仆役来了亭中, 一见她便?笑道, “前些时日遣人送来的那套紫砂茶具, 我亦十分喜欢, 正琢磨着得空该正经谢你一回才是。”
    萧窈起身?相迎:“茶具是从?姑母那里得的, 当日一见, 便?想着师姐你应当喜欢。”
    “倒像是长?高些许, 出落得愈发标致了。”班漪握着她指尖, 上下打量片刻,感慨道, “昔日圣上延请我入宫教?你礼仪,仿佛一转眼的功夫,你便?当真要嫁人了。”
    萧窈回神?想了想,却只觉恍如隔世。
    她拂过衣领上落的碎雪,见晶莹的雪花须臾融化在掌心, 笑道:“那时实是劳您费心了。”
    两人闲话叙旧, 穿过梅林,便?是早就设好的宴厅。
    既有各家受邀前来的宾客, 也?有身?着青衣的学子, 列坐其中,相谈甚欢。
    萧窈轻车熟路地引着班漪去往西配厅, 相较而言是冷清了些,但不必应酬。临窗而坐,既能听到正厅的动?静,也?能赏玩苍茫一片的湖景。
    少倾,御驾亲临。
    原本热闹的正厅安静下来,直至重光帝发话,才又有笑语声传来。
    宾客们倒是自在如常,只是学子们没了闲情逸致。
    学宫考教?自此开始。由?尧祭酒做主,效仿前朝射策之举,拟定五道题目,令学子当堂抽选后,移步东配厅以笔墨作答。
    早些年,太学考教?从?来都只是走?个过场,那时的学子随意?写上半页纸交上去糊弄的都有。职官们或是浑不在意?,或是不敢就此置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了。
    从?未如今日这?般正式过。
    便?是再怎么混不吝的子弟,这?种?情形之下,都不由?得为之紧张。
    也?不知是哪位,出门时竟还绊了下,惹得仆役们连忙上前搀扶。
    班漪凝神?听了片刻,掩唇笑道:“我素日在建邺,都时常听闻各位郎君向家中抱怨,说?是学宫约束颇多、学业过重。严师出高徒,想必这?大半年下来,总要有些进益。”
    萧窈常在学宫,自然更为了解。
    一边拨弄着小炉中的炭火,一边向班漪道:“当初入学百人,至今已去了十之二三,或是称病,或是假托家中事务繁忙,须得回去分忧……”
    哪怕明知都是托辞,但这?种?人,强留下也?没什?么益处,便?都销了学籍由?他们去了。
    “而今留下的人中,仍有半数得过且过、浑水摸鱼,真正称得上有才学的,拢共也?就那么点。”萧窈嗤笑了声,一针见血道,“归根结底,纵然不学、不上进,仗着家世族荫依旧能领官职、俸禄,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吃苦呢?”
    本朝官风糜烂,归根结底,皆是因此而起。
    班漪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沉疴已久,积重难返啊。”
    唏嘘过,又向萧窈道:“若真能如圣上所愿,令寒门子弟得以正经入朝为官,而非仅限于升斗小吏,倒是一方良药。”
    萧窈斟了杯酒。
    暖酒入喉,驱散体内残存的寒气,轻声道:“只盼能顺遂些。”
    昔日破例入学宫的寒门子弟,皆是由?尧祭酒亲自看过,精挑细选。而他们的表现也?确实对得起尧祭酒的信任,入学后求知若渴,废寝忘食。
    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而言来之不易,自然视若珍宝,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前些时日见谢潮生,听他提起,其中最为出类拔萃之人,唤作管越溪。”班漪笑道,“谢潮生的眼光错不了,兴许今日便?是此人甲等夺魁。”
    萧窈咳了声:“管越溪并非学宫正经弟子,乃是藏书楼一仆役,论理是不当参与其中的……”
    一见她这?模样,班漪便?猜出大半,了然道:“你这?是想暗度陈仓。”
    “确实动?了些手脚,”萧窈眨了眨眼,“只是觉着,他这?样的人在此蹉跎,实在可惜。”
    射策的签筒是萧窈安排的。
    其中的签有意?多了一支,待诸位学子抽取过,最后剩的那支便?是留给管越溪的题目。
    她并没打算徇私,强行将这?个魁首按在管越溪身?上。届时答卷封了名?姓,一并送到正厅由?重光帝他们过目,该是怎样的名?次就是怎样的名?次,公?平公?正。
    若管越溪能一举夺魁,崭露头角,自然再好不过;若当真不济,那也?是他功夫不到家,合该留下来潜心修学。
    对于结果,萧窈多少是有把握的。
    毕竟管越溪的学识有目共睹,尧祭酒看重他,谢昭称许有加,就连崔循这?样严苛的人,也?未曾挑过他的不是。
    正厅有琴声响起,疏朗旷达,恰合了眼前这片苍茫雪景。
    是尧祭酒借谢昭那张“观山海”,弹奏一曲。
    这?样的琴音千金难求。哪怕在座皆是见多识广的士族,此时大都屏息凝神?,生恐扰了这?样风雅的仙音。
    桓翁似是有了醉意?,叩着案几笑道:“对酒当歌,对酒当歌啊!”
    时下推崇率直任诞之风,纵酒狂歌,披发起舞,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重光帝不以为忤,亦笑道:“众卿不必拘谨。”
    萧窈不知不觉中多饮了两盏酒,扶额听着传来的吟诗歌赋声,促狭道:“师姐你说?,那些学子还写得出来吗?”
    班漪被她这?刁钻的角度问得一愣,随后笑道:“若当真心浮气躁,难以专心,也?是修身?不够的缘故。”
    宴罢,残羹冷炙撤去,美酒换了新茶。
    诸位学子的答卷也?已经封了名?姓,送到正厅来,请重光帝等人过目。
    桓翁酒醉,看人都有重影,自然是看不得那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答卷,扶着仆役离席歇息,留桓维在此。
    桓维如在座许多人一样,明白这?场雅集不会只饮酒作乐那么简单,重光帝亲至、邀世家大族,皆是要叫这?场考教?令人心服口服。
    但原本并没多少人将此放在眼里。
    他们对士族子弟心中有数,纵真有不成器的,却也?有如崔韶这?般家学渊博,撑得起场面的。又岂是那些卑贱出身?的寒门子弟学个一年半载,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来的试卷封了名?姓时,先是一愣,待到翻过几份,发觉字迹竟规规整整仿佛并无?丝毫不同时,才变了脸色。
    原本单凭字迹,都能认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携并非难事。
    桓维饮了口热茶,看向对
    面始终不动?如山的崔循,对上他沉静的视线后,复又低了头。
    -
    萧窈拨弄着白瓷净瓶中供着的那支红梅,随着风雪愈紧,已经听不清正厅的低语,便?索性不再理会,只与班漪闲话。
    百无?聊赖间,提及桓维:“桓氏这?位长?公?子,倒是个明事理之人。”
    班漪问:“何以见得?”
    萧窈便?将前事一一讲了。
    “桓氏这?位长?公?子常年居于荆州,我对其谈不上了解。上回见,怕是还得追溯到昔年他与王大娘子议亲,来建邺之时。”班漪沉吟道,“他是大将军最为看重的长?子,能如此,倒实在难得。”
    晏游在桓大将军帐下数年,萧窈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长?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觉着稀罕。”
    她后来也?曾想,兴许是那日崔循说?了些什?么,所以桓维才“网开一面”。可今日再见桓维,观其态度,并不似因此缘故。
    思来想去,只能当他就是这?样品性的人了。
    “说?到王氏……”班漪顿了顿,轻声道,“前几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后将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随大娘子去荆州。”
    萧窈已经有段时日未曾听闻王滢的消息,怔了下:“为何?”
    “四娘子损了样貌,难以遮掩。”班漪点到为止。
    王滢这?些年没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连偶尔来一回建邺的卢娘子都受过她的挤兑,更别说?旁人了。她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落到这?般地步,总疑心旁的女郎会在背后讥笑自己,连房门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着,先叫她离开此处,慢慢解了心结,以免抑郁成疾。
    萧窈为此痛快过,但时过境迁,对王滢便?只余漠然,听过也?就罢了。
    酒气熏人,困意?上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班漪说?话,眼皮都要渐渐合上了。班漪含笑看着,放轻声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盖了绒毯。
    及至正厅事罢,重光帝起驾回宫,萧窈听着动?静方才转醒。
    此时宾客也?已经陆续散去。萧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传了六安过来,问他:“此番考教?夺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声道:“是顾氏郎君。”
    他知晓这?结果并非公?主所愿,声音不自觉放轻许多,混在风声中,几乎听不真切。
    但萧窈还是立时清醒过来。
    萧窈明白,世上并无?万无?一失之事。兴许管越溪太过紧张,又或是身?体不适,因而发挥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无?需急在一时,”班漪宽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实学,再过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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