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这日并没?入宫, 而是在宿卫军营,看将士们操练。
    沈墉陪同在侧,适时讲着双方所用阵法。
    萧窈早前做过功课, 对此?有所了?解, 但并没?班门弄斧, 只安安静静听着。
    于将士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与那些?明明一窍不通, 却还要指手画脚的士族子弟而言, 公主?这样的就很好。加之自她接手后, 营中?伙食都比先前多了?些?荤腥, 每旬对阵演练获胜的一方还有额外赏赐, 便更好了?。
    起初重光帝将宿卫军交到公主?这个女流之辈手上?时, 他们暗暗有过质疑, 只是看在晏游的情面?上?暂且按捺下来。如今打?的交道多了?, 倒是真心实意认了?这个新主?。
    六安行色匆匆登上?高台时,萧窈正偏过头, 同沈墉商议将士们家眷探亲之事。
    余光瞥见他这模样,顿了?顿,向沈墉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六安在宫中?这些?年,虽不是那等老谋深算之辈,但也算是能藏得住事的人, 本不该这样失态。
    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沈墉会意, 退避开。
    六安躬身上?前,低声回了?疫病与陈恕之事。
    萧窈端坐着听完, 起身道:“回城。”
    依着原本的打?算, 她准备看过军中?演练,再往学宫去一趟。只是出了?这样的变故, 旁的事情少不得都要往后放一放。
    马车进?城后,自御街驶过,径直往皇宫去。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萧窈独坐在马车中?,心却如浸在隆冬的冰河之中?,平素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不自觉皱起。
    因担忧重蹈覆辙,年前赈灾之时,萧窈特地吩咐了?要多加防范灾生疫病,各地办得也还算妥当。原以为?此?事算是有惊无险度过,哪知?如今开春,反倒泛滥开来。
    此?事实在棘手。
    她几乎要将下唇生生咬破,也没?任何头绪。
    议事厅中?的官员亦是一筹莫展。因此?事实在太过突然,不少人尚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被问及时,硬着头皮答得乱七八糟,又或是游移不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霁听得头疼,情知?再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打?发了?他们,只留崔循说话。
    而萧窈匆匆赶到时,议事厅中?只余崔循。
    他坐于书案后,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
    依旧是那幅八风不动的模样,平时看起来兴许会显得疏冷、不近人情,但这种?关头,倒好似定海神针。
    听到她的脚步声,崔循抬眼看来,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不是还要去学宫吗?”
    萧窈叹了?口气:“我放心不下。”
    在他身侧落座后,稍一犹豫,低声道:“我想了?一路,总觉着此?事实在蹊跷。”
    疫病来得本就怪异,而好巧不巧,陈恕这个天师道少主?在这种?关头“死而复生”,又算什么?
    崔循听出她话中?深意,颔首认同:“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于乱臣贼子而言,太平盛世是翻不出什么波
    澜的。
    如今萧霁已是祭过宗庙、昭告天下的太子,名正言顺。若是由着他平稳接手政务,地位稳固,将来再想改立新君难上?加难。
    所以必得将水搅浑,令他左支右绌,难以招架才行。
    至于这其?中?会折损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家会因此?支离破碎,幕后之人并不在意。
    “是桓大将军,还是江夏王?”萧窈磨了?磨牙,“我倒想问问桓氏,昔日大将军上?书言明陈恕溺亡,如今这个所谓的少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桓大将军远在荆州,难以管辖。
    纵是当真下旨责问,萧窈也能猜到他的反应,无非是递来一封请罪的折子,不疼不痒。
    但桓氏少不得要给?个交代。
    萧窈自不会要他们的身家性命,只是宿卫军中?尚未配齐皮甲,她一直琢磨着这笔银钱该从何处要,如今倒是找到来处了?。
    为?着济贫事宜,萧窈这些?时日常同世家“打?秋风”,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卡在那个界限。
    令他们肉疼,却又不至于为?此?翻脸。
    一视同仁,就连崔、陆两家都没?放过。
    崔循应得干净利落,眼都没?眨一下。崔翁得知?时噎了?半刻,但早前已经发了?话,总没?有出尔反尔地道理,便忍下来没?多说什么。
    陆公虽不大情愿,但见过崔循,问过外甥的意思后,还是应了?下来。
    “不必再这样费心,精打?细算,”崔循轻握她指尖,目光柔和,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你手中握着宿卫军。自今日起,若谁悖逆你的心意,除去就是。”
    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谨慎算计。
    如果说先前还是隐约浮现的预感,崔循这句,便坐实了?萧窈的揣测。
    她无需忌讳。
    因为?令士族都开始自顾不暇的乱局再次到来。
    萧窈料到终有一战,却没?有想到,在此?之前就会牵连这样多的无辜百姓。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契机,一个真正能够削弱士族的契机,但无法为?此?感到分毫喜悦。
    她回握崔循的手,定了?定神,缓声道:“这所谓的疫病来得古怪,未必就真是那么回事,须得叫人仔细查验。”
    “只是如此?一来,未必还能拦得住天师道复起……”
    崔循道:“便是最坏的处境,也有我在。”
    这一日下来,不知?多少人盼着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这句,便是萧霁,也不可?避免地有过这样的期待。
    萧窈却摇头:“此?事不该全由你来承担。”
    “陈恩死于我手,放眼朝中?,原也没?谁比我更了?解他们。”崔循从容道,“我这些?时日原也在想,兴许该将建邺事务交由你来掌管,我带京口军出战……”
    萧窈瞪大了?眼。
    她先前的设想是调京口军西去,放到晏游麾下,由他调兵遣将,与荆州、江夏对战。
    并没?想过要崔循亲自前往。
    她知?道崔循并非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也决计不是沙场历练出来的将士,要他去刀光剑影的地界,总难免放心不下。
    震惊之下,她没?顾得上?掩饰情绪,又如从前那般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崔循摇头低笑:“卿卿未免看轻我。”
    萧窈作势掐了?他一把:“我明明是担忧你!”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崔循笑过,正色道,“你心中?应该也明白,与天师道较量,晏游不如我。更何况……”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手腕攀爬,勾起一阵痒来。
    先前看起来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留下的痕迹纵然用了?最好的药,也不知?过多久才能褪去。
    那伤痕在一日,便提醒他一日。
    “总要杀了?萧巍才好。”
    -
    陈恩死后,曾经追随过他的信徒四?散开来。
    有运气好些?的,改名换姓,成家立业,过上?安稳日子的;也有郁郁不得志,勉强苟活,靠着追忆旧日的痛快日子麻痹自己。
    后者在得知?少主?“死而复生”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呼朋引伴,想要如当年那般聚集起来,抢掠富户。
    而前者总不免要掂量掂量。
    舍了?如今安稳的日子,以命相搏,到底值不值得?
    蔓延开来的疫病在他们犹豫不决的秤砣上?加了?重量。
    清溪村是疫病最早爆发的地界之一。
    明明才签了?承揽一片桑园的契书,阖村上?下喜笑颜开,琢磨着今春该养多少蚕,甚至有人早早地将柴房废弃许久的纺车搬出来修理,仿佛能看见雪白光滑的蚕丝成了?上?好的料子。
    哪怕吃着野菜粥,也觉香甜。
    可?不过半月的功夫,村中?便陆续开始有人病倒。
    初时不以为?意,还当是近来劳累过度,可?一日日下来症状显现,像极了?旧时那场疫病,便再没?人能坐得住了?。
    寻常百姓哪有请医买药的钱,熬不过,便只能等死。
    绝望之下,有人开始供起天师像,暗自磕头祈祷。
    毕竟当年可?是有病得奄奄一息,行将咽气的人,因喝了?陈教主?亲笔所写?的符箓煮的水,第二日便痊愈的。
    若陈教主?还在,便好了?。
    回绝魏三邀约时,成志并没?想过,自己还会再生出这样的念头。
    只是幼子染病几日后便咽了?气,才下葬,芸娘又一病不起。他想尽法子,也挽救不了?发妻日渐衰弱的身体,走投无路,便不免生出些?妄念。
    再次登门的魏三为?他带来一纸符箓。
    “这是少主?赐下的,煮水喝下,能解疫病。”魏三打?量着憔悴得不成人样的成志,“你可?还惦记着那小小的桑园管事?”
    成志眼底通红,伏身拜道:“小弟愿为?少主?效力,收拢信众,听候号召。”
    魏三扶他起身,宽大有力的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下,大笑道:“好兄弟!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帮着少主?,定能如当年那般风光!待到攻破建邺之日,定要将崔循千刀万剐,吊在城楼上?,为?教主?报仇雪恨。”
    成志被他拍得踉跄半步,站稳后,这才又道:“少主?如今在何处?我应拜见,向他请罪才是。”
    “不急,”魏三笑得高深莫测,“眼下还没?到劳动少主?的时候。待到时机成熟,他自会露面?,带领咱们干一番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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