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曾经见过这个场面。
    那一次是在皇宫,看到两个月亮后,东阳侯府的世子少夫人坠亡,而他抱回的莲藕变成了白篱。
    后来白篱给他讲过,两颗月亮是幻境,而她就在幻境里厮杀。
    她说过,他体质特殊,能在幻境里保持清醒,能看到天上有两个月亮,能看到莲藕幻象的她。
    所以那一次能帮到她,把她从皇宫带出去。
    所以现在,阿篱又在厮杀了吗?
    果然,他就知道今晚不会简单。
    还好他来了。
    阿篱,现在在哪里?
    两颗月亮笼罩下的天地入目茫茫一片,李余努力轻轻地深深地吸气,搜寻熟悉的香气。
    白篱闻着鼻息间萦绕的香气,她还坐在车内,膝头的纸张已经碎烂,但熏香还在冒着白烟。
    梦境尚未结束。
    适才都是幻觉。
    她低下头,看着系在腰里的一只小铃。
    因为这个小铃是从王同身上偷来的,为了避免被圣祖观的人发现,她随身佩戴的时候都装在香囊里做掩饰。
    此时此刻香囊已经消失不见,三清铃展露在外。
    白篱双手在身前一推,车厢轰然消散,她再次站在地上,抬头看向空中悬挂的圆月。
    又是它!
    白篱没有向四周看,没有必要寻找玄阳子在哪里。
    此时此刻依旧是她的梦境,只不过被玄阳子侵入修改了。
    只要击破这个梦境她就能醒来。
    “真有意思。”她说,“你制造了幻境,但你的法器又提醒了我,这是不是也是道法自然,众生平等?”
    她的视线看向前方肃立的“周景云”,怒气翻涌,双手一挥,适才李成元握着的那把刀出现在手里,猛地向“周景云”斩去。
    “竟然用他的样子来骗人,真是不要脸!”
    刀光所过,“周景云”瞬时崩塌,一道门洞呈现在眼前,其后是一座大宅的院落。
    白篱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东阳侯府。
    夜风摇曳,院中花木摇晃,灯火明暗交汇,室内有孩童笑声,院落里婢女们围坐吃瓜果,一边闲谈“世子和少夫人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不过宵夜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已经清醒,但看到这一幕,白篱站在门口还有想走进去的冲动,可想而知如果她适才跟着“周景云”走,被带入其中只怕就此深陷醒不过来。
    这就是她现在意识里最想要的所在吗?
    就像曾经她想回家,跟父亲家人在一起。
    白篱再次心中冒火:“一个老道,窥探女子,不要脸!”伴着声音,举起刀要将这扇门砍翻。
    但刚举起刀,空中的黍米珠投下轻纱般的光芒,柔和但又犀利,瞬间将她手中幻化的刀卷走,消失在月光中。
    黍米珠倒是不会攻击她,但会吸纳一切执念,让她什么都不能做。
    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不毁掉梦境,她醒不过来,还是困死在这里了。
    上一次是周景云及时将她扔下楼,破了梦境,但这一次周景云没在身边,而且还多了一层她织造的,又被纂改的梦境,此时此刻所有人也都在幻境中,没有人能来帮她,也不一定能帮到她。
    能破自己梦境的也只有自己。
    白篱看着前方的门,门洞缓缓颤抖,突然幻化出来两扇门板,砰一声,门关上了,宅院,婢女,宁静的夜色瞬间消失,白篱只觉得脚下一空,再抬头又回到了车里,梦境结束了吗?
    白篱看着膝头散落的纸,香炉里四散的烟,车厢外响起脚步声。
    “白将军!”
    白篱身形一僵。
    “快点,你夫人要生了——”
    伴着这句话,白篱猛地掀开车帘,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高大的身躯正跳下马。
    “爹——”前方有少女冲出来,嘶声裂肺喊,“娘不行了——”
    娘不行了。
    白篱猛地跳下车,可能是动作太大,腰间的香囊跌落,三清铃也滚落在地上,柔和的月光轻轻拂动,铃铛瞬间消失。
    娘。
    白篱看着前方男人踉跄地身形,掩面大哭的少女,以及前方越来越清晰的一座小院,小院里也有妇人冲出来。
    妇人举着手满手都是血,神情惊慌:“白将军,夫人非要保小——”
    保小?不要保小,不要保她,别让她生下来,让她死了吧——
    白篱发出一声喊,抬脚就向那边奔去,但有一只手猛地将她拉住。
    白篱身形一晃停在原地,那是一只从她心口伸出的手,下一刻有人从体内钻出来。
    “你疯了吗。”人影紧贴着她,抓着她的手,在她身旁站住,“那是假的!”
    白篱看着她:“假的,你不也是假的吗?”
    随着她这句话,身边女子原本清晰的面容陡然模糊,似乎被擦去了。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她声音愤怒,“我要是不拉住你,让你跑过去,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你从此沉睡不醒,这具身体就是我的了!”
    白篱没有说话,再次看向前方的小院,父亲和少女已经都进去了,院落响起女子痛苦的嘶喊。
    那是母亲在嘶喊吗?
    好痛啊。
    “我”她喃喃说,“我就去看一眼……”
    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自己在梦里也很难织造出来,小时候跑去家人梦境里,能偶尔见到母亲的身影,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她每次都落荒而逃,或者还没靠近母亲就消失了。
    现在家人都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梦境,也不会再看到母亲的痕迹了。
    玄阳子是比她厉害,能将她织造不出来的梦境都织造出来。
    好恶毒啊。
    好诱人啊。
    “算了。”身边的影子说,“看在你今晚砍了李成元一刀,替我报仇的份上,我帮你一把。”
    话音落,身边的陡然一空,白篱下意识看去,见一向紧贴着她的影子飞跃而起,同时双手握住一把长刀。
    那把先前她幻化又被黍米珠吸走的长刀。
    随着长刀出现,黍米珠柔光拂来,但这一次柔光没能卷走长刀,反而被刀光斩断。
    刀光犹自未停,刀也变得越来越大,占据了半个夜空。
    人影双手握刀狠狠向空中的黍米珠劈斩下去。
    黍米珠爆发出炙亮的光芒,夜空宛如被撕裂,无数星光跌落。
    死静的天地突然摇晃,李余下意识站住脚抬起头,看到天空中那颗月亮裂开了,光芒迸发刺目。
    他下意识要闭上眼,但又想到光芒这么亮,应该可以更好的看到白篱在哪,立刻努力睁大眼向四周看去,尚未看清四周,天空中响起大笑。
    “玄阳子!你不就靠着这法宝!你且等着!”
    “我蒋眠儿今日斩了李成元,来日我还要斩了你!”
    蒋,眠儿,李余身形一僵,再次抬起头。
    刺目的光芒散去,余下漫天乱飞的珠碎,其中有一道人影缓缓跌落,她手里还握着一把刀。
    人影落在地上,裂开的黍米珠跌落在她身后,腾起火焰。
    李余看着站在前方人影,鼻息间熟悉的香气浓烈,赤红火焰的照耀下面容清晰可见。
    半张脸是他熟悉的阿篱。
    另半张脸,他也不陌生。
    蒋后。
    天地摇晃,视线崩塌,李余噗通跪在地上,感受着身边有人跑动,马儿嘶鸣,嘈杂声声。
    周景云越过乱跑的人群车马,一眼看到江云。
    “怎么样?”他奔过去问,“阿篱还好吗?”
    江云神情有些不安:“白小娘子一直没动静,我也没敢打扰。”
    周景云掀起车帘,看到白篱靠坐在车厢里,闭着眼,宛如睡着了。
    “阿篱。”他轻声唤。
    白篱毫无反应。
    “世子。”江云在旁低声问,“出什么事了?李成元真出事了?”
    周景云点头:“他死了。”说罢撩起衣袍上车,“我们走。”
    不止一家的马车开始驶离,从大宅里奔出来的人们脚步匆匆。
    “不留下来帮忙吗?”
    “帮什么忙,张择留下帮忙了,谁还敢往跟前凑。”
    “真是没想到,李成元竟然死了,还是自己把自己劈死的。”
    “这次来值了。”
    “周世子这张嘴真是可怕,在席上说什么还来吃李大将军的席,果然,这就吃上了。”
    “哎——”
    “啊——”
    议论着的两人脚步匆匆,忽地被绊了下,差点栽倒在地。
    “什么人?”
    他们忙看去,藉着摇晃的马灯,看到一辆车旁跪伏着一人,穿着李家仆从的衣服,帽子歪垂,脸埋在手臂间,身上有酒气散开,似乎喝醉了倒在这里。
    是有一些仆从会趁着家里办宴席偷喝酒。
    一人没好气踹了他一脚:“你这小厮,快点进去吧,家里乱成什么样了。”
    那小厮似乎被踹醒,扶着帽子,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一边去,诸人也没在意他,各自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李余在车马中穿梭,低垂的帽子下一张脸苍白。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阿篱呢?
    他的阿篱呢?
    他的阿篱不是阿篱!
    圣祖观,靠着神台打瞌睡的王同,忽地听到清脆的铃声,他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地上滚落着一只三清铃。
    做梦吗?
    王同忍不住揉揉眼,哪里来的铃铛?他抬起头看到玄阳子站在神台前,手里捧着混元珠。
    “老祖?”他站直身子,“你又睡不着了?怎么——”
    话没说完,见玄阳子手里的混元珠碎裂,如泥砂一般跌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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