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被家里打过招呼, 送来舞会上见面的男女,从印有家族徽章的马车下来,一入场所有人便识趣的将他们从可搭讪名录上划掉。
    无人会破坏规矩来打扰。
    长廊内的墙柱旁摆放几盆颜色浓郁的郁金香, 正前方的小姐穿着浅杏色裙装, 裙摆逶迤在地,她裹着丝绸的手臂在背后悄悄整理衣摆, 遮盖住边角不小心蹭上的泥点, 如同天鹅。
    埃洛伊斯没想到穿上这件熬了三任裁缝的人最后竟然是她自己。
    不过,也好在这衣裙极尽考究,无论她不小心露出正在适应这略紧了半寸的尺码的局促还是什么, 都不会很显眼。
    在面具保护之下,二人心知肚明地凑近距离, 留下五步距离。
    埃洛伊斯不是第一次见默肯先生, 但这几步之间她却有些愣神。
    身姿高挑,比例无可挑剔,面具之下他只露出下半张脸, 薄唇微抿,看起来严肃而又美丽。
    “晚上好。”
    温斯顿克制的打量一瞬,他低头错开她那道视线。
    他现在好像应该邀请对方跳舞, 且过程中表现的十分自然且客套, 要么风趣幽默要么体贴细致。
    但思索片刻,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种愿意一下子打破距离的人, 万一她就是未来的妻子,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坦诚的露出他的缺点。
    他不想学习乔约翰,连脸都没看清楚手就熟门熟路搭了上去。
    那种亲密的距离让人十分不适。
    “呃……福杰家族的收藏室在那边, 你有兴趣吗?”温斯顿面无表情,他在脑子里搜寻着以往在社交场上别人聊天时会说的话。
    如果是跟可能要发展出婚姻关系的人, 谈论艺术与历史是个流行选择。
    “你也感兴趣?那一起去看看?”
    她回过神,配合的接过话茬,内心莫名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擅长跳什么劳什子舞蹈,如果谈一些上辈子学过的例如美学的理论知识,那么她还且能掰扯几句,就希望不要问她什么晦涩的知识,这辈子打了这么久的苦工,早忘的一干二净了哈。
    温斯顿点头,他侧过身让出一条路,示意她在前,又错开半步。
    二人穿过巨大的花卉饰墙,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果木香味,混杂着浓郁的香水,让人透不过气。
    沉默,三步之后依旧是互相沉默,这沉默的时长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搭话机会。
    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眼下是来干什么的,她要假扮詹尔茨小姐。
    那么按照詹尔茨小姐这个身份的逻辑,参加这场舞会纯粹就是在家族的安排下,与默肯相亲。
    在这之前,埃洛伊斯在旧报纸上简单搜寻过两家族之间的差距。
    詹尔茨小姐是因为名声在外被看中,实际家族势力各方面与默肯比起来,都不够看半点。
    毕竟,昨日的晨报头版便是他那家族为某位候选人筹集多少竞选经费,权利亦为之倾倒。
    如果是寻常的淑女,看在金钱权势的面子上,恐怕再怎么谄媚,或倒贴都很正常。
    况且,他外表看起来还是个无可挑剔的尤物,不当场生扑都能算是矜持,埃洛伊斯这恶趣味想法往外冒,又克制住,僵硬地笑了笑。
    但詹尔茨家族在舆论中被议论最多的,除开新家主激进的商业作风,就是得体优雅,博学多才的小姐。
    美名声在外的淑女,或许应该更端庄冷静一些。
    不过,该怎么表现出她的端庄识礼,但又能聊的不露出任何纰漏呢?
    二人之间的沉默短暂而醒目,温斯顿侧首垂眸,瞧见她面具之外,下颌嘴角严肃漠然的弧度,他亦有些不自在,挪开眼睛,看向附近某处。
    作为一个自小被规训的有钱人,他十分擅长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维持体面。
    可该怎么处理这尴尬的场面?
    彼此似乎并没有冒出什么关于罗曼蒂克的惊艳。
    即使他承认自己好像有,那么他也没从对方身上发现,于是他选择收回。
    二人不约而同思索着这个问题。
    埃洛伊斯克制住了职业病,这次她丝毫不敢跟人对上眼神,谨慎地准备打破沉默。
    但对方明显也这么想,又同时把音节咽下去。
    “你想说什么?”温斯顿住嘴反问。
    “没什么,就是感觉,您这样的大人物,了不起的银行家,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有距离感。”
    埃洛伊斯思考出了不聊出问题的关键,那便是主动出击,把话题引到对方身上。
    聊些他不爱听的话,兴许他就不会想起来问关于‘詹尔茨小姐’这身份的事情,更不会愿意跟她继续聊了,她在心中为自己的机智窃喜。
    不暴露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至于会不会得罪人,那不是她需要担心的事情,反正她是个假货。
    “你可能是误解了什么。”
    温斯顿在一扇门前又让开半步,等她进入收藏室,他才扯开嘴角,道:“我如今的工作交给识字会算数的摊贩,兴许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只不过没人知道而已,没什么不得了。”他低声补充。
    温斯顿在纽约呆的不多,上西点军校那几年勉强能算,可他不与那群同学社交。
    他对纽约人口中的距离感没什么概念,毕竟在伦敦,即便是首相之子,面对同一阶级的淑女,也会充满风度。
    像他那样不擅长说好听的话的人,在贵妇小姐之中受欢迎的时长昙花一现。
    埃洛伊斯可还记得这位先生的敏锐程度,她点头,行至一张油画前。
    他那番话埃洛伊斯听了,内心毫无波动。
    如果让她接手家族几代人经营,目前已经扩张到无可扩张,庞大到不需要任何商业竞争的银行,那么她也能这么说。
    但为了话题不引到自己身上,埃洛伊斯又连番追问。
    “是吗?那看来是我不够了解,不过,你一直在伦敦,为什么会忽然回来?”
    温斯顿莫名感觉这位小姐似乎十分冷淡,也一点没关注过他,但据他所知这场即将可能的联姻,她的家族十分主动。
    “我父亲最近身体不太好。”
    埃洛伊斯当然知道了。
    “噢,原来是这样,希望他身体健康,你也别太担忧。”
    “这当然。”
    她也不知道他跟他父亲关系好不好。
    温斯顿感觉她好像与旁人口中描述的不太一样,她有些古怪。
    他看见她细细的脖颈之上发丝堆叠成发髻,而细微之处正沾着一根草屑,她时不时看向他,但神色紧绷。
    温斯顿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他看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他出门之前有照镜子。
    收藏室中没什么人,头顶巴洛克雕刻花纹的天花板上彩绘着神话情节,他们又穿过一座座乳白色石头雕塑。
    埃洛伊斯忽然停住脚,她伸手拉住温斯顿胳膊,指腹捏了捏那硬挺的布料,对方一顿。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不如还是去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吧,我想听听你对婚姻的看法。”
    埃洛伊斯的嘴里吐出一长串话语,她飞快的收手,扭头抬起步履原路返回。
    费索夫人就站在前头打量着他们,她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这可不太妙,不久之前她们还见过。
    温斯顿与她对上视线,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一丝慌乱转瞬即逝。
    等等,他似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有些眼熟了。
    埃洛伊斯开始走的有些急,离开收藏室之后又放缓步伐,她回头看他一眼,发觉对方正在凝神思索什么。
    应该是在思索要怎么回答她那些刁钻的问题吧,很好。
    走出长廊,埃洛伊斯踏阶梯而下,她自己提着裙子,三两步走下来,踩着地砖,回头看,温斯顿又停顿了半晌,这才缓缓走下来。
    他的身影在喧嚣的背景里十分醒目,气质如同一只漆黑的高贵鸟雀,如此矜持,但肩宽腰细。
    “我可以知道你怎么看待妻子这个角色吗?或者有什么期望?”
    埃洛伊斯看向别处,她在黑暗处变得松弛起来,漫步向更漆黑处。
    “以前没有,但现在,我认为诚实是基础,所以也希望得到坦诚。”
    身后,温斯顿不紧不慢拉开距离,他在思索许多的可能性。
    “你想找个实在人?好吧,希望你能如愿,豌豆……默肯先生。”
    “那你怎么看?”温斯顿忽然冒出来这句话。
    据他所知,詹尔茨小姐的母亲好像很早就离世了,她父母的感情十分好,她的父亲很宠爱她,但现在她的父亲也不在了。
    “我?”
    埃洛伊斯目测五十米内没有一个别的人,她在玫瑰园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来,他亦隔着一段距离坐下。
    “我反而觉得坦诚并不是最重要的,有许多时候不坦诚也是一种仁慈,不过这要看你怎么去理解。”
    “要我来说理解妻子这个身份,我不好说,毕竟我又没有妻子。”
    埃洛伊斯踢了踢脚下的裙摆,她此刻相信自己伪装的小姐十分成功,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她开始变得有安全感,没了那么多顾忌。
    “但如果说对丈夫的期待,我希望他能像我父亲那样,忠贞不渝。”
    埃洛伊斯打算在这里耗完剩下的时间,毕竟胡侃之后的后果不需要她来承担。
    温斯顿正预备答些什么,二人身后的花园里传出来令人意外的动静,由远至近。
    “…亲爱的,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煎熬……”
    有人在他们身后的花园里面幽会,从对话声中,埃洛伊斯似乎听出来了耳熟的感觉,那女声好像来自费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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