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 季师傅家中。
    “突突突——”
    院落里有敲打的声响,季师傅手里拿着锤,另一只手握紧尖锥, 全神贯注的削着一张又一张木板。从早晨初旭升起,到晚霞披洒到房屋,他手中的活都没停过。
    此时,一辆慢晃晃行驶过来的牛车停在院门口, 许黟和刘伯从后面的木板车下来。
    “季师傅, 我与许大夫来找你啦。”刘伯操着洪亮的声音往里面喊着。
    许黟提醒他道:“刘伯,注意嗓子。”
    刘伯道:“许大夫你安心, 我悠着呢, 你也知道, 我这嗓门就是大,这般喊着都没用力嘞。”
    许黟淡笑,还是劝他再悠着点。
    刘伯这喉咙之前吃过五日的药汤, 后来好了, 他便更加肆无忌惮,仿佛只要有问题,就可以找许黟,他都能解决。
    当然了,这会的刘伯在听到许黟如此提醒,嘴里马上就应下了。
    许黟:“……”
    他们没在门口逗留, 季师傅过来给他们开门了。
    “许大夫,刘老丈。”
    季师傅身上的衣裳沾满木屑, 双手、脖子处出来的皮肤, 亦是如此。
    他们进入到院子里说话。
    季师傅想要去洗手给他们倒水,许黟叫他不用如此, 问他道:“季师傅,剩下的家具都完成多少了?”
    季师傅对自己做的活计进展了如指掌,都不用翻开本子,直接道:“ 还差两张床,八张椅子跟四张香几。”
    许黟道:“能赶在三月十八这日之前,把椅子先做出来吗?”
    明日就是三月初三,乃上巳节,这日又叫春浴日,说是这一日沐浴可以去宿垢病。在民间里,这一天也至关重要,因而在三月初三之前,刑家他们三家人是不会让家族中的小辈远行的。
    等三月三过去,便要筹算日子。邢岳森已经让阿目传来消息,说是家中长辈在金鹅寺里算好了日子,在三月二十日出发前往州府。
    许黟想要入住新居,就得赶在三月十九日之前。
    季师傅听到他要提前交货,便皱着眉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过了片刻,说道:“可以。”
    能在这之前把椅子先赶出来,许黟便放心了。
    得到答案,许黟没急着离开,坐在季师傅搬来的木凳上面,侧目看着他在忙活木工。
    做木活需要足够的耐心,看着季师傅垂着头不停的敲打着手中锤子。
    许黟忽然开口:“季师傅,来之前,我从刘伯口中知晓,你曾打算找我看病。”
    季师傅挥着的手臂停顿在半空。
    这时,刘伯连忙接话:“季师傅,你别怪我多嘴哈,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嘛,等有时间了就给许大夫看看嘴疾。”
    “我……”
    季师傅顿了顿,不知从何处说起。
    许黟浅然一笑:“无妨,你要是不想给我看病,我也不会强求。”
    季师傅踌躇的放下手里的工具,叹息道:“不是我不愿意,是我这病…… ”
    许黟鼓励道:“季师傅但说无妨。”
    季师傅摆摆头,知道许黟没嫌弃他,便话有些多起来,说道:“我这病之前看过几回大夫,那些大夫说我口有恶臭,是牙齿坏掉了,只有把牙齿敲掉了,才不会有恶臭。”
    可人要吃饭呐,没有了牙齿怎么吃饭,岂不是就要饿死。
    季师傅听那些大夫如此说,就生出退怯的心思。
    许黟闻言,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数秒后,许黟对季师傅道:“能否让我一观?”
    季师傅:“许大夫,我、我怕熏到你了。”
    时人爱香,最厌恶臭,只要有条件的,都会经常沐浴,也就乡里乡间的村民们,才会数日洗一次澡。
    城中的富贵人家,听说都是日日沐浴的。
    季师傅每回见到许黟,看着他身上衣裳整洁干净,身上除了散不开的药味儿,从没有奇怪的味道。
    他有点担忧,他要是离得太近,把许大夫熏吐了怎么办。
    毕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许黟神色依旧:“无碍,我是大夫。”
    季师傅咬咬牙,说道:“那就麻烦许大夫了。”
    两人走近了一些,在许黟的示意下,季师傅坐到他的对面。
    许黟喊他张嘴,这季师傅的嘴巴一张,便有股浓烈的恶臭袭来。
    这嘴里散发出来的臭味似腐臭,又似坏掉的鸡子味道,搅和在一起,息息不断。
    许黟眉峰紧皱,以往他在家中接触到的病例上,很少有口腔疾病的。
    在现代里,口腔有问题,第一时间找的不是中医,而是牙科。但在医学领域中,口臭不单单只有口腔疾病才会如此。
    有时候,身体里其他地方出现问题,也会有口臭。
    这些暂且不论,许黟让季师傅可以把嘴合上了。
    “我先为你诊脉一二吧。”许黟说道,“此次过来,我没带药箱,就先代暂用帕子代为脉枕。”
    解释完,许黟就把帕子折叠成方块,搁在桌上。
    季师傅将左手放到上面。
    旁边的刘伯见他面露忐忑,笑呵呵的说道:“季师傅你放心好嘞,许大夫的医术高超,那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你是不晓得,当时义诊堂里,光是排队找许大夫看病的人,就排到城隍庙外数十尺远哩。”
    许黟心感窘迫,便是吹嘘,也不要当着当事人的面呀。他急忙打住他,出声道:“刘伯,且安静。”
    “哦哦,抱歉啊许大夫,我又多嘴了。”刘伯歉然的嘿嘿笑着。
    话是如此,却丝毫看不出来,他真的有在反思。
    许黟沉默的无声叹息,当做是看不见了。
    他敛起心神,仔细为季师傅把脉,过了一会儿,让他换成右手。
    左手为阳,右手为阴,左右手的脉象各自代表着不同的五脏六腑。要是想脉象在诊断里更加有依据,就不能只分男左女右,还要切左右手脉。
    脉诊完毕,许黟问道:“季师傅,你素日里可会无端出现上腹部难受?或是疼痛?”
    季师傅回道:“甚少。”
    许黟听他这回答,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这脉象沉紧无力,是六腑之一的胃出了问题。”
    “不是口疾吗?”季师傅困惑。
    许黟淡淡道:“口也有问题,但不是牙齿,而是在食喉处,这处的病情不重,吃几贴药汤就能好。”
    在他看来,季师傅目前紧要的问题是在别处。
    切脉时,右侧手腕寸口处的象征对应的是脾胃,要是诊断出来异常,那就是脾胃的地方出了问题。
    许黟在刚切脉时就已经切出来胃部有病症。
    可季师傅却说他的胃部没有病状。
    他有些狐疑,难道是他脉诊错了?不对,他诊脉的技术是家里人承认过的。
    “可会有隐痛?”许黟思索片刻,便又详细地问了几个问题。
    这次,季师傅没有摇头:“会,早起时会有,但不严重。”
    许黟问完,脑海里思索一番。
    接着,他便道:“季师傅,你这是胃病迁延不愈,久病误治所致的胃阴不足。需得养阴益胃,把胃调理好了,这嘴巴自然就不臭了。”
    季师傅才三十多岁,听到他这病能治好,顿时喜不自胜,赶紧问:“那,那我这口疾?”
    “无妨。”许黟道,“我给你开一四物汤,你再搭配消食丸同服。”
    这四物汤可不仅能治补气活血和调经止痛。
    它也能治胃阴不足。
    至于为何还要加消食丸,自然也有许黟自己的道理。消食丸除了最常用在于消食以外,它也能平肝理气,调理胃气不和。
    而季师傅所得的胃阴不足,是先由慢性胃病引起,没有得到好的治疗耽误的。
    那么用四物汤和消食丸,就变得合理了。
    不过由于对许黟的信任,季师傅没有问为何要服用消食丸。
    许黟没有带药箱,自然就没有带笔墨纸砚。
    他借用季师傅家里的纸笔,洒洒洋洋的把病症和所开药方写下来。
    写完,许黟对着季师傅道:“四物汤所用的药材,还有消食丸我那里都有,季师傅可要在我这里抓药?”
    季师傅没有迟疑:“便麻烦许大夫为我抓药了。”
    许黟颔首:“行,晚些时候,跟着我们同去吧。”
    “好。”
    没多久,季师傅又恢复到沉默寡言的样子。
    对此许黟并不在意,他在收取了季师傅拿给他的诊金后,便提出让他一同取药的提议。
    ……
    翌日清晨,许黟罕见的被吵醒。
    他一睁开眼,面前的视线蒙蒙亮,还未到卯时。
    许黟轻蹙眉梢的翻身,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一会儿,春困多梦,近几日他的睡眠质量有所下降,这会人还是困着的。
    “郎君,该醒啦。”屋外,响起阿锦的喊声。
    阿锦没听到屋里的动静,又轻声的敲了敲门,清脆的少女音说道:“郎君,沐浴的水已经备好了,要是再不起身,可就要凉啦。”
    许黟无奈叹气,爬起床将外袍披上。
    他推开门走出来,看着穿戴整齐的阿锦,说道:“怎么起那么早?”
    阿锦说道:“昨日里何娘子就吩咐过我们了,说今日是上巳节,今年不同,郎君出了孝期,该好好的沐浴,才可去宿垢病。”
    许黟连连称是。
    上巳节、清明和寒食这三个节日虽然连在一起,但意义和内涵各不相同。
    此时的宋朝百姓还会过上巳节,但许黟知道,接下来的时间里,上巳节的习俗会逐渐淡出。
    只有西南的少数民族地区还会保留着这个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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