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西路, 蕲州。
    许黟一行人行到蕲州境内,已是次年二月春。
    蕲州冬冷夏热,四季分明, 春雨绵绵细无声,道路泥泞难行,众人不得不选择进城寻找落脚地。
    “还有多久能到?”阿锦撩起帘子,看向外面披着蓑衣的二庆。
    二庆的嗓音在雨声中响起:“快到了, 还有二里地。”
    天空雾蒙蒙的, 雨水溅落在车厢顶檐,发出“嗒嗒嗒”作响, 阿锦只露了脸, 就被这溅起的雨珠打湿, 连忙钻了回去。
    她闷闷不乐地掏出帕子擦脸,一面询问许黟和颜曲月:“再行二里地就是蕲水县了,郎君, 娘子, 咱们是直接进县里,还是要绕道换个地儿?”
    此话一出,许黟半眯着的眼睛睁开,说道:“进城。”
    “行哩。”阿锦俏皮笑起来,再度打起帘子,喊二庆赶快些。
    颜曲月侧目看向提起精神的许黟, 担心问:“可好些了?”
    “嗯,好差不多了。”许黟朝着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垂手握了握她。
    虽如此, 颜曲月还是叮嘱他好好吃药。
    许黟嘴角挂着笑,心里也是无奈, 这些年他接触过这么多医患,其中得风寒的病人那么多都没被感染,哪想这回冬季赶路,在半道得了风寒,连连咳嗽数日,这两日才渐渐好转。
    他不想把风寒传给他人,然而颜曲月执意要照顾他,好在大家身体不错,并没中招。
    “阿锦,等会进城,你先给你家郎君熬药汤。”颜曲月吩咐道。
    阿锦“诶诶”应了两声,止不住叹道:“我还以为郎君会是铜墙铁壁,是不会生病的,经了这事,我才晓得,哪怕是郎君也有身体不好的时候。”
    许黟嘴角抽抽:“你家郎君也是人呐,是人就会生病。”
    蕲水县位于大别山南麓,是淮河与长江分水岭,这里雨水充沛,有诸多湖泊,春暖雪化时,乍暖还寒。
    恰逢雨天,寒丝丝的冷风钻进车厢,说话间,许黟裹一裹外面披着的棉袍子。
    颜曲月心细地瞅见他的小动作,把烧得暖烘烘的暖手炉塞到他手里。
    “你就好好养着,别操心其他的,进城后的事我来安排。”
    许黟四肢乏意,懒洋洋地点头:“听娘子的。”
    剩下的二里地,行了两刻钟左右。
    等进入城时,驴车外面溅满泥污,阿旭和二庆放慢驾车速度,穿过两端有行人避雨的街市,寻到一间客栈。
    客栈里的店小二牵引着驴车往客栈后院去,颜曲月戴上帷帽,打着油纸伞从车厢里出来,阿锦搬好脚凳,举着帷帘,许黟借着颜曲月的油纸伞,进到客栈里。
    他们一入内,安置好行李,阿锦便掏了几个钱给店小二,要一壶干净的井水。
    她提着水壶回来煎药,许黟已经被颜曲月强制要求躺在床榻歇息了。
    他生无可恋地翻了翻身,寻思着要不要起来看会书。
    “郎君,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别惹娘子生气。”
    阿锦进屋,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许黟,笑着提醒。
    许黟眼角一跳:“……”
    “你就不能给我打打掩护?”
    阿锦不假思索道:“这事儿我听娘子的。”
    许黟佯装生气地从床榻坐起来,喧嚷道:“反了反了,到底是郎君在前还是娘子在前,娘子都出门去了,你听话又有何用!?”
    阿锦怔了,提眼看他,看出他不是真的生气,便道:“那我将这话说给娘子听,叫她评评理。”
    “嗯?”许黟气笑起来,“罢了,君子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
    说着又趟回去。
    阿锦嗤笑:“郎君好骨气,这会儿怎么就恹了,莫不是怕娘子听到这话说你?”
    “少来这套,娘子不是让你煎药,快去快去,不要来烦我。”许黟喉咙处闷闷的,像是堵着一口散不开的气,这是风寒还没好全,说多了话不舒服。
    他翻过身,面对着灰扑扑的床帐,懒得跟她说话。
    见着郎君少有的耍性子,阿锦只笑笑,没真的说些不大敬的话。
    少刻,阿锦在廊檐蹲着身煎药,阿旭抱着箱笼过来。
    兄妹俩站在廊檐下说话。
    “你没跟着娘子出门?”阿锦疑惑问。
    阿旭摇头,说是二庆跟着娘子,又道:“郎君可歇息了?我刚刚整理箱笼,瞧到一箱药材溅到雨水发霉了。这天气也不晓得何时有太阳,想问问郎君这箱药可留着。”
    阿锦想了一想,说:“下回再说,郎君病还没好就操心这些,不益于养身子。”
    “郎君是又想忙活事儿?”阿旭听了,愁着眉道,“娘子不是说病好之前都由她来管,那郎君有说什么?”
    之前郎君身体好,他们倒没发现郎君有这样的小性子,夜里咳嗽睡不着还要点灯看书,被颜曲月骂了两回才有今日的老实。
    后面,他们就学着颜曲月的样子,不让许黟这般肆意妄为。
    阿锦回想着刚刚与许黟顶嘴的事儿,凑过身小声地跟他嘀咕郎君还想要看医书。
    果然,便是阿旭听了都紧紧皱着眉觉得不合适,研读医书多耗精神呐,郎君风寒还没好,哪怕底子不差也不能这么折腾。
    “你不让郎君看书是对的,要不然娘子晓得了会生气的。”阿旭小声叮嘱。
    两人聊到此,不由地看向身后阖着的屋门。
    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也不晓得郎君睡着没有。
    不过两人打赌,郎君肯定没睡着,就是不晓得在做什么。
    ……
    颜曲月带着二庆去到牙行回来,进到屋里解下帷帽和蓑衣,还未坐下,许黟便从里屋的床榻起身,披上外袍打着布帘出来。
    她拧眉看他脸色,问道:“没睡?”
    许黟啜了一口茶润喉,说道:“久卧伤身,我几日躺得骨头都酸了,要是还睡我晚上指定更加睡不着。”
    听出他话中委屈,颜曲月抿嘴浅笑,却也不依着他:“那天逞强在夜里吹到风,又不爱吃药,不穿袍子,再如何厉害,也要掂量本事,还真当自己是铜墙铁壁。”
    许黟:“……”
    安慰的话没听到,反而被训了一顿。
    他恹恹撑着颐,漫不经心地赏着窗外雨景。
    人病着就不爱思考,冷静吹了一会儿春风,许黟逐渐回味这座烟雨蒙蒙的古县。
    这么一想,他就记起来宋代医王庞安时就是蕲水县人,而如今才刚景德年间,离庞安时出生还有四十年左右。
    即使能在蕲水县见到庞家人,那也顶多是庞安时的祖辈那一代。
    当年刚穿越不久,许黟就异想天开过有没有机会见到医王本人。
    现下真来到蕲水县,却是早了四十年。
    时机不对啊。
    许黟轻笑一声,复而摇了摇头。
    夜里睡前,许黟把煎好的驱寒药饮尽,漱口之后,他脱掉外衣便沉沉睡去。
    梦里,他遇到了一个老者,老者带着个小童,小童背着箧笥,从里面掏了一本古书籍给他。
    “这是什么?”梦中的许黟懵然地拿着医书。
    老者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在眼前消弭散去。
    许黟一惊,急促呼唤着对方,哪想奔跑间,误入迷茫地,如何都走不出来。
    ……
    第二天正午,许黟方才醒来。颜曲月等人都在屋里等着他,看到他醒,皆是松了一口气。
    许黟怔了怔,明白过来他这是让大家担忧了。不过他天马行空地做了一整晚的梦,没觉得精神疲惫,反而睡得香,醒来连风寒都好了。
    阿旭和阿锦都很担心他。
    轮番给他脉诊,得出真的病好了,才高高兴兴地笑起来。
    许黟的风寒好了,又重新拿回话语权,不用被颜曲月拘在床榻什么事都不能做。
    这会儿,笑着对她道:“娘子,你昨天说在东城赁了宅院,那今日我们就退房,搬去宅院里住。”
    颜曲月附和道:“在客栈总归不方便,去到宅院里早晨还能起来练拳。”
    阿锦依着娘子说道:“郎君刚病好,还不能使劲,这摆摊看诊也不急于一时,要我说呀,不如过两日天晴了,让二庆去寻个营生做。”
    “蕲水外多湖泊,都不好打猎,确实可以做个别样的营生。”二庆憨憨地笑着说。
    许黟摆摆手,说道:“不急,等过几日再谈。”
    虽然蕲水在大别山南麓,但这样的好青山却不是人人都能去的。
    想要在蕲水做什么,得先打听好消息再做判断。
    颜曲月和二庆等几个人都没有异议,反正有许黟在他们做什么都不担心。
    不消一会儿,乌泱泱的几个人散开,都去各忙事儿,打包行李的,搬箱笼的,整理货物的,连许黟都在其中,亲自负责他那两箱沉甸甸的医书。
    这书是他的宝贝,车可丢,书不可丢。
    太阳落山了,箱笼整装完毕,一行人来到新赁的宅院。
    颜曲月的眼光很不错,挑中的宅院有七成新旧,从廊檐入内,可窥见一亭四方楼阁,上方的角替雕刻精美蝉肚。
    阁楼位于高处,可赏湖景,是闲情雅致的好去处。
    颜曲月便是见到这阁楼就喜爱上了,拉着许黟上楼看对面青黛色湖泊。
    “那牙行经纪的说,这湖到炎夏能开满荷花,坐在这方美人靠,就可看尽蕲水风光。”颜曲月依着美人靠翘首以盼,眼角余光瞥见一白鹭飞过,更是喜然。
    许黟见她笑得如此璀璨,忍不住道:“那我们就住到炎夏再走。”
    “真住到那时候,岂不是要很久?”颜曲月一面欣喜,一面犹豫。
    许黟摇摇头,说道:“这蕲水好风光,光是能叫得上名的湖泊就有不少,我还想去见见声名在外的望天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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