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突然想起,那后边锁灵阁的守卫便说过,若有这令牌,才可以进出。
    ……说不准也能拿来出宫。
    但她极快又想到,单凭她?的本事,也拿不到这东西。
    她?坐在锦凳上,百无聊赖,手肘撑着嵌玉的圆桌托腮发愣,殿里熏着淡淡的沉香,叫人直打瞌睡。
    面?前忽然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羹食,稚陵一下?子直起身回过神,吸了吸鼻子,好香。
    碧瓷莲花碗衬得这碗羹像是落在青荷叶上的一捧雪,稚陵拿起瓷勺时,才反应过来,顺着搭在桌上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抬眼看去,正?见即墨浔立在她?身侧,垂着眼,唇畔一丝笑意,目光清澈地看着她?。
    他道:“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这是银耳百合羹。”
    稚陵尝了一口,为难中觉得很不错,很快吃完了一碗,更?为难是还没有吃够,于是张望了一下?,假装不经意地说道:“这个厨子,手艺挺好……”
    即墨浔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高?兴,说:“是吗。”他说着,给她?又盛了一碗,并给他自己也盛了一碗。他坐在她?身旁,握着碧瓷勺,慢慢地舀了一勺,也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微微一顿。
    稚陵见她?这一碗又见底了,这东西她?前十六年?从没吃过,该死的好吃,……尽管她?很不想说话:“……还有吗?”
    即墨浔微愣了一下?,脸上神情掩不住的惊讶,但神色极快敛去,只温声道:“等一会儿。”因为他也没有预想到她?能一口气吃三?碗,所以……他只做了自己吃的份。
    说着,稚陵见他起身,不知到哪里去了。
    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里,稚陵重又想起那?面?紫金令牌,于是状若无意地起身,在这里四下?走了走,再往里是皇帝寝殿,她?没胆量大摇大摆地进去,只在这外头徘徊一阵,确认了那?令牌不会放在这地方,才又微微失落地坐回去。
    屁股还没坐正?,身后已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稚陵望着宫娥端上圆桌的这一盅银耳百合羹,正?要去盛,另伸过来一双手替她?盛了,稚陵悻悻缩回手,暗自想着,她?爹爹那?样的人才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呢。
    即墨浔的手很修长漂亮,骨节分明的,她?端详的时候,意外却发现他左手手指通红,像被?烫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不会是他亲自下?厨的罢!?
    发现这一点后,这银耳百合羹再好吃,她?都吃不下?去了,只心里惊讶,外界关于元光帝的传言五花八门,里头有一条是陛下?清俭,但她?没想到他清俭到每天自己下?厨。
    这之后,稚陵每天早上多了一件事情可做,便是沐浴着卯时的阳光起床,去春风台观赏观赏即墨浔练剑。
    她?时常也宽慰自己:宫里也还是有它的好处的,有几辈子吃不尽的山珍海味,听不完的丝竹管弦,看不尽的藏书孤本,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何况即墨浔长得天底下?第一好看,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
    可宽慰完自己,又很快会沮丧起来。有这些又怎么样呢,她?还是很想回家。
    如果有机会给她?二选一的话,她?绝对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家。
    她?轻轻叹气,抱着胳膊徐徐往回走,熹微的日光照得她?浑身暖洋洋的,近日,她?的身体倒是好多了。
    但哪里有这样的机会让她?选呢……?
    七月将尽,上京城的天气几乎是日益凉爽起来,几夜秋雨一过,早上几乎冷到要添衣,针工局的绣娘们不再给稚陵做夏装了,近来每日送的新衣裳,都已是秋天的款式。
    稚陵听着阳春悄悄说,她?昨天夜里跟涵元殿几位掌灯宫女打听了一番,费了些周折,但总算探听到,陆家近日应该就没事了,前两日已听闻陆公子要派去摩云崖一带担任都护。
    稚陵抹唇脂的手微微一顿:“那?……是升迁了?”
    升官是升官了,去摩云崖也的的确确离上京城有千里之遥,稚陵哪能不知即墨浔这两重用意,轻轻叹息:“他们平安就好……”
    总归这都与她?有些关系,此前,她?生?怕即墨浔是如外界传言所说的杀人不眨眼,要牵连陆家一家人,幸好,事情没有发展得那?么糟糕。
    稚陵方从阳春跟前听来这个消息,接着一两日,似乎走到哪里,哪里的宫人便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此事,从陆承望出府,到陆承望已走马上任,事无巨细,全被?她?“意外”听到。
    她?确信他们都很好,都平平安安的了,只是心里忍不住想,即墨浔这么想让她?知道这件事,难道是想让她?就此死心塌地的么?
    这些消息传到她?跟前没多久,这日入夜后,她?忽然收到一封家书。
    此前也收到过,爹娘递进宫的给她?的家书,只这封,字迹却并不像爹爹的,甚至……有些陌生?。
    稚陵拆开一看——信上寥寥数语,落款是钟宴。
    她?看过这信,缓了一刹,忽然心跳如雷。
    如她?此前所想,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眼前,走还是不走?
    信上说,现如今陆承望已赴任离京,不必担心他的安危,亦不必再继续因此忍辱负重,滞留宫中。倘使?她?愿意……有一计可行,只消她?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日能出东门,在门外自有接应。
    离宫之后,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只要她?人能出来,此后之事不必顾虑,她?爹爹自有办法处理得天衣无缝。
    信中还附有她?爹爹的私印,可见此事,爹爹他也是知道的。
    稚陵抬起手腕将信纸引了火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注视那?盏飘摇的烛火,暗自计量着:若要出禁宫,便须有信物为证……令牌?她?压根不知令牌放在哪里,此时若去翻找,未免太可疑了,但倒是另有一些东西,是她?寻常便能接触到的。
    她?又想起自己还有一样以假乱真的,临摹别人字迹的本事。
    八月秋雨,桂树已逐渐开花,枝头挂满了金灿灿的细碎的桂花,因此新近几日,桂花糕也出现在了桌子上。
    稚陵捏着手绢儿,难得踱到这明光殿来——平日里她?晓得即墨浔在这里处理政事,鲜少会到这儿闲逛。身后阳春还端着一盘新鲜出炉的桂花糕。
    阳春低声地说:“姑娘,会不会显得太假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怎么会突然做什么桂花糕?那?不是惹人怀疑么?况且对方还是素来多疑的九五之尊。
    ——况且,准确来说,姑娘只摘了一把桂花,撒在厨娘做好的点心上。
    稚陵说:“我想了个好理由。”
    这个理由是,九月秋狩,她?也想去。
    于稚陵而言,她?觉得自己想到的这么一条理由,简直天衣无缝,没有丝毫破绽。
    当即墨浔从小山般的奏疏里抬起眼睛,看到眼前人目光盈盈闪动,期盼地看着他时,他心里一刹那?闪过的疑虑,立即被?心头不可言说的欣喜所取代了,哪里还顾得上怀疑。
    “你想学骑马射箭?”
    稚陵绞着手帕,点点头,目光却不住地瞥向?他摊开的奏疏,听即墨浔说:“好。”
    她?又献宝一样,让阳春端过那?盘香气浓烈的桂花糕,虽说她?的参与度只有糕点表面?那?一层桂花是她?摘的,但即墨浔却很开心,唇角压也压不下?去,目光闪了闪,轻声说:“辛苦你了。”
    听到这句话,稚陵以为自己听错了,讶异了一瞬。但她?没忘记自己献殷勤的正?事是什么——
    趁着即墨浔放下?手中朱笔,一块接着一块吃点心时,她?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看了看,不动声色翻了几本奏折,看着朱批字迹,缩在袖中的手指暗自勾勾画画,又见他的印鉴就在触手可及处,不由多看了两眼。
    待回了栖凤阁中,稚陵回想着方才所见,以即墨浔的字迹,写了一份文书,准她?出宫探亲。
    做这件事时,稚陵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发毛,毕竟这事太过危险,不敢想象若是未能成?功,反被?发现,届时的后果如何。私造文书,还是皇帝亲笔的文书,那?毫无疑问?是什么罪名了。
    但她?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决定要逃了,本就是孤注一掷。
    第二日,她?特意拣了个即墨浔不在明光殿,上朝去了的时间,到明光殿里,假借昨日在明光殿丢了一支钗子,过来找找,顺利地给她?伪造的元光帝亲笔文书盖上了印鉴。
    捏着这文书,稚陵心如擂鼓,连手指指尖都微微发抖,只觉得它现在是她?的命根子,她?的救命稻草,拿着它,等同于拿到了回归自由的钥匙。
    怀着这般忐忑心情,她?须臾踏出明光殿,意外撞到即墨浔下?了朝回来,登时心惊胆战。
    只是这会儿若要走,却显得心虚,稚陵只好迎面?与他撞上。
    即墨浔微微俯身温声问?她?怎么了,冕旒的珠子挡在他们之间,仿佛隔着这一重珠玉,眼底情绪便要朦胧得多了。
    稚陵说:“耳珰似乎丢在明光殿了,回去找,没有找到。”
    即墨浔却皱了皱眉说:“怎么没找到?是什么样式的,朕再去仔细找找。”
    稚陵暗自唾骂自己没事找事,刚刚若说找到了就好了,现在只好胡诌说:“是……是红珊瑚的耳珰。”为了显得真实,她?格外还描述说,“镶金丝的。”
    怎知她?随口这么一说,过了没一日,即墨浔当真拿来了三?只锦盒,分别盛了三?对样式不一的镶金丝红珊瑚耳珰,同她?歉然道:“原本的恐怕找不到了,这几对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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