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振仿佛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空气窒闷炎热,宛如是个暴雨欲来的盛夏。火一样的气流,吸入胸腔,五脏六腑都能被点燃,每口呼吸都艰难万分。
    汗,沿着鬓角,滑过面颊,再落在胸前。汗滴大颗大颗的,又频繁,从肌肤里沁出,又被这炙盛的空气烘干。
    脚下的地,很软,每一步都像是深陷进去,再慢慢拔出来。
    贺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
    整个世界放佛蒙上了一层淡红色的纱帐,一切街道行人、亭台楼阁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他好像听到了骰子的声音。
    还有赌场的吆喝声。
    豪赌的那些日子,好似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想起来,贺振亦是悔恨不已。年少无知,所谓的朋友见他家里豪阔,又是商人子弟,有钱无势,设局害他,想谋取钱财。
    自己交友不慎,自己甘愿入局,都不能怪别人。
    “啊.....”然后,他又听到了女人凄厉的叫声。
    楼梯上咚咚作响,那是女人滚下楼梯的声音。是他的庶母,他父亲的小妾,被他推下了楼。那女人当场扭断了脖子,香消玉殒。她瞪着放空的眼神,那么看着贺振,贺振后背涌起阵阵寒意。
    当时,他的腿都软了,人也懵了。
    自幼纨绔风|流,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草菅人命。
    一尸两命。
    然后,就是他父亲的暴怒。
    那天是邵宁二年的七月初九,盛夏最热的一天。他被父亲绑在院子的板凳上,巴掌宽的板子,打在身上,每一下都似疼到了骨头里。
    然后,他浑身散了架般,被捆在送到家庙的院子里,顶着炎日跪。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晕死过去的。他只记得,自己被父亲泼了一桶冰凉冰凉的水,然后醒来,接着再跪。
    再后来,他就彻底昏死了。
    那段回忆,虽然不堪回首,却是他最后健康的日子。
    从那之后,他被病魔附身,大伏天裹着被子,旁人热得打赤膊,他却冷得牙根发颤。
    他再也没有体会过阳光是什么感觉,温暖是什么感觉。
    一年四季,旁人单单过个冬日,就说冷得要命;而他,每天都在酷寒冬天。这等痛苦,外人如何能明了?
    如今在梦里,他感觉到了热。这等暴热,汗如雨下,是很难耐的,贺振却差点喜极而泣。
    他宁愿热死,也不愿再回答寒冷里。
    他走了很久,他的眼前,仍是朦胧不清。他不知要向哪里,只是不愿意停留,他向往这份酷热。所有人忌惮的酷热,他却是甘之如饴。
    因为醒来之后,他再也不能感觉到热了。
    有了这个信念,他双腿酸得发木,还是不停的往前走。
    汗,一直在下,浸透了发丝,浸透了衣衫,浸透了足下的每一寸土地。
    再后来,走到了什么地方,贺振也不清楚是哪里。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荒诞无稽。时空、景致、人物都是错乱的。
    他太渴了。
    他不停的低呼口渴。
    “......二少爷说渴。”有个女子稚嫩声音在耳边响起,似雀跃。
    然后,就有人将温热的水,递到了他嘴边。
    他似救命浆液般,努力将水全部饮下。琼浆玉液,滋润了他的喉咙和脏腑。
    “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有人这样问。那声音,有点模糊,不知是父亲还是兄长。
    “.....既然能喝水,再灌一剂十全大补汤。”苍老又缓慢的声音回答。
    不!
    贺振醒不过来,但是听到十全大补汤,他头皮都麻了。他是病家,他自己最清楚。大夫说什么燥热驱寒的十全大补汤,他喝下去,心里会更凉。
    没人能说清这是为什么。
    已经五年了,没人明白他。他说喝了燥热的药,心里会冰凉,更凉,大夫和家人总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因为这种情况,不合常理。
    贺振也不知道为何。
    大夫说那是错觉,继续给他喝燥热之药,他为了那点渺茫希望,也只得喝了。
    此刻,他在梦里,他很好,发热出汗,不冷。
    他再也不想回到冰窖般的寒凉里。
    他不想喝什么劳什子十全大补汤。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再有水凑到他嘴边时,他知道是十全大补汤。他努力咬紧了牙关。他想从梦里醒过来,推开这该死的药。
    只可惜,他似乎无法捅破那层氤氲的红,他被梦魇控制住,心里清楚,手脚却无能为力。
    “.....撬开嘴灌。”那个苍老缓慢的声音又说。
    然后,贺振的嘴被撬开。
    他被呛了好几次,他努力要挣扎醒来,他闭紧了喉咙。
    “算了,等他醒了再喝。”强行灌了半晌,都灌不下去,终于父亲如是说。
    贺振似松了口气。
    再后来,他放佛走到了自家的后园。
    他家后园的西边墙角,有株古老的杏树,树冠如盖,投下阴凉。树下,摆放了藤椅。贺振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打盹。
    娇嫩杏蕊,为老树虬枝添了新衣,秾艳绮靡。熏风缱绻,他闻到了香。瓣如薄雨,洒在他的肩头、身上,轻盈温柔。
    阳光就从叶子缝隙里照进来,暖暖的。
    他就这样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卧房的床上。
    床上挂着浅紫色仙鹤瑞草纹的幔帐。外面日光明亮,轩窗被推开,暖风涌进来,透进幔帐,在床上落下浅紫色的光晕。
    屋子里静悄悄的。
    梢间外面倒是有人轻声说话。
    贺振亲自撩起幔帐起身。
    他穿着薄薄的**,站在床前,却再也感受不到往日那种刺骨的寒意。他觉得有点凉,仅仅是早晨稀薄的凉,而不是他生病时的那种苦寒。
    贺振心里一清二楚。
    他缓步走到轩窗前。
    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骄阳暖融,挂在树梢,投射在窗前。
    贺振将手,缓缓伸出去。
    暖的!
    这日照是暖的。
    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的日照。
    眼泪就夺眶而出,他再也压抑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喜极而泣。
    这种感动,这种喜悦,除了他自己,谁能明白?
    他的哭声有点压抑不住,惊动了梢间的人。
    脚步声顿时嘈杂,一下子涌进来很多人。
    “振儿?”窗前有点微风,吹得他青丝起伏,母亲进来看到这一幕,急得大呼丫鬟,“快,快把风氅拿来,给二少爷披上!”
    “水曲,你怎么起来了?”父亲也在问。
    “二弟,别站在风口,冻了自己。”大哥的声音里透出喜悦。
    “表弟......”出乎意料的,二表兄陈瑛也在。
    他能醒过来,就等于又从鬼门关回来了一次,家里人都是欣喜不已的。所以,大家说话的声音也添了几分力气。
    然后,丫鬟拿了件佛头青素面鹤氅,交给了母亲。
    这是冬天外出时才穿的鹤氅,他却是一年四季在屋子里也要披上,否则会冷的。
    母亲接过鹤氅,亲自上前,给贺振披上。
    贺振转身,一脸泪痕。
    众人皆吓住了。
    母亲更是吓哭了,上前要拉他的手:“我的儿啊,你是哪里难受?你别急,周大夫一会儿就来。若是哪里疼,只管告诉娘......”
    父亲和兄长脸上,也添了阴霾和担忧。
    二表哥陈瑛暗暗叹气。
    “......娘,这日头是暖的。”贺振哽咽着说了这么一句,就泣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般大起大落,贺振着实忍不住。五年了,他这五年过得是什么鬼日子,哪怕最亲的父母兄长也无法体会。
    如今,他五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日光的温暖。
    他心里的那些透不出来的寒意,也清减了大半。他知道,他这是要好了。若不是要好,也是回光返照。
    不管是将愈还是要死,总算到头了。
    “他......他说什么?”父亲没有听清。但是贺振哭成这样,父亲心里的沉重也添了三分。他是最内疚的。当年若不是他那顿暴打,又把孩子绑在家庙里跪,也许这孩子就不会得这个病。
    贺振害死了庶母和未出生的庶弟,那是无心的;而父亲打他,却是有意的。
    “......他说,日头是暖的。”贺提道。
    他心里,很受震撼。
    日头是暖的,这对旁人不过是平常的感受,可是对于贺振意味着什么,只有陪伴了他五年的家人清楚。
    贺提也终于明白弟弟为什么哭。
    这是高兴的。
    贺提忍不住,眼角也有了点水光。
    父亲也愣住,久久没开口。
    只有陈瑛,是个局外人。局外人知道,贺振这是好转。他受到的震撼,没有贺家众人强烈,故而他最先回神,笑着道:“恭喜啊二表弟,这是大好了!”
    然后他又说,“恭喜三姑母,恭喜三姑丈,恭喜大表弟,真是祖宗保佑,家门大幸!”
    三姑母和三姑夫、贺提这才回神,不理会陈瑛的恭贺,只是围着贺振,问他到底感觉如何。
    “都好了吗?”
    “不冷了吗?”
    “可有哪里不妥?”
    “我......我不怕冷了。”贺振余泣未歇,慢慢平复了心绪,回答父母和兄长的关切,“我自己明白,心里不冷,日头照在胳膊上暖融融的。”
    三姑母捂住嘴,眼泪也夺眶而出,喜极难以自控。
    三姑丈慢慢阖眼,脸上的愁云一散而净。五年来,他脸上从未有过这种轻松。
    “真是祖宗保佑。莲台寺的真空法师,果然道法高深。”贺提欣慰道,“父亲,再把真空法师请到家里,给二弟做几场法事,免得有反复。”
    他觉得贺振能好,都是祖宗的保佑,是和尚驱邪的结果。
    三姑丈点头,道:“这原是应该的。”
    “......不,不是什么法师!”贺振突然大声,打断了他哥哥和父亲的谈话,“是央及!是央及救活了我,请央及来复诊。我这命,是央及救回来的。”
    贺提和三姑丈错愕看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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