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璟不擅长饮酒。
    大白天喝酒,更是怪异。
    李八郎顿时就想到了很多不好的事。
    他一下子抓住了陈璟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问他:“可是我二姐夫有了消息?”
    陈璟点点头。
    “松开。”他对李八郎道。
    李八郎松开了手,陈璟这才把黄兰卿的话,跟他说了。
    “黄家行商,这些年和贺家一样,想走上皇商的路子,所以这些年在京里多有耳目。春闱是大事,黄兰卿跟我有交情,就帮忙打听了。”陈璟道,
    “四川今年有个学子去赶考,说了大哥事。当年落第,大哥就雇船回家了。”
    李八郎脸色顿时全白了。
    陈璋进京赶考,是他自己去的。望县没有同行者,他在京里遇到谁,家里人也不知道。
    所以,打探他的消息,也是大海捞针,希望碰碰运气,看谁见过他,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
    而认识陈璋的人,并不知道陈璟失踪,只以为他安全回家。所以,那个四川举人并没有给陈璟递信。
    陈璋自己雇船回家,可能路上出事了。这么多年,要是他还能回家,早回了。
    要么死了,要么
    陈璟深吸一口气。已经确定,大哥没有再次参加科考。也能确定,他的确下落不明。
    “你去跟我二姐说?”李八郎半晌才吸了口气,问陈璟。
    陈璟点点头:“难道指望你去说?”
    他沿着墙角站立。背靠着墙壁。墙壁角落,青苔点点,似翠稠舒展。摇曳着盎然春意。
    陈璟却感觉冷,有冬日的寒冷。
    停了一会儿,他准备去内院。
    李八郎却又拉住了他:“央及,过几天再说吧!二姐派人去打探消息,也许会有不同的话回来。等时候,她也能知道”
    晚告诉李氏几天,李氏也能舒心几天。
    现在告诉她。等于现在毁了她的生活。接下来,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李氏的心情都不会好。
    要是陈璋确定死了,事情也能定下来。守寡或者改嫁,全凭李氏心意。
    可陈璋这样杳无音讯,真叫人绝望。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时刻刻都要提着心。心中总有一丝念头不敢断。到底没有见到他的尸体。这一丝不能断的念头,会折磨李氏的后半生。
    陈璟沉思了下。
    “大嫂这些日子,吃不得、喝不得,等着消息。”陈璟想了想,对李八郎道,“不管谁告诉她,结果都是一样。早点告诉她吧,省得她仍是提心吊胆。”
    长痛不如短痛。
    说罢。陈璟整了整衣襟,进内院去了。
    李八郎也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三月桃风,拂面暖融融的。李八郎却仍是感觉刺骨寒意。想到二姐,想到外甥外甥女,李八郎感觉心里千斤重。
    陈璟脚步缓慢,往里头走去,李八郎看着他的脚步,觉得陈璟的脚步也是千斤重。
    阳春三月,江南秾淡柳,最是姹紫嫣红。
    庭院的桃树,枝头堆满了娇嫩的,瓣谲滟,海飘摇。回程的燕子,从树梢剪过,摇晃得桃蕊落英缤纷。
    彩蝶在丛蹁跹。
    游丝缱绻,柳条婀娜。
    庭院的春意越发浓郁。
    明明这么好的时节,却要承受这样艰难的消息,陈璟回内院的时候,心里的确是很沉重。
    他走得很慢。
    李氏这些日子,仍是在拜佛,只是不再绝食。
    进了内院,李氏正在抄经文。
    不仅仅她在抄,侄女蓉儿也帮忙抄,格外认真。
    “怎么回来了?”李氏抬眸瞧见了陈璟,笑了笑,搁下了手里的笔。
    平常这个时辰,陈璟都要在铺子里的。
    陈璟却看了眼侄女,对她道:“蓉儿,你出去玩,我有话同你娘说。”
    文蓉很听话,放下笔和丫鬟们出去了。
    陈璟坐在椅子上,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半晌。
    李氏倏然就明白过来。
    她知道陈璟要说什么。
    肯定是关于陈璋的。假如是好消息,陈璟不会这么犹豫的。看样子,是没有什么好事了。
    李氏顿时一口气透不过来,唇都发白。
    “大嫂”陈璟沉默良久,才道,“京里有消息说,大哥三年前落第,就雇船回家了。”
    短短一句话,似五雷轰顶。
    李氏手脚的力气,被抽干了似的,不由自主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可怜。
    她嘴唇蠕动着,却始终说不出半句话。
    屋子里很静,静得落针可闻。
    燕子在小厢房的屋檐着,做了个窝,已经有了一窝小燕子出来,唧唧咋咋的。母燕回来喂食,嘈嘈切切。
    日光正好,将门槛上染成了暖金的颜色。
    明明很繁华热闹的春日白天,陈璟却觉得这屋子里跟冰窟一样。
    特别是大嫂的沉默。
    外头的喧闹,越发衬托屋子里的死寂。
    “你你先去忙吧。”过了半天,李氏才对陈璟道。她声音虚虚的,如饥渴的人走在茫茫大漠,虚弱得连救生的意志都显得薄弱。
    陈璟想着,自己在这里,她哪怕想哭都不方便。
    于是,他起身:“大嫂,我先出去了。”
    然后就走了出去。
    文蓉和丫鬟们在厢房门口逗弄猫儿,陈璟喊了大一点的丫鬟。对她道:“去服侍太太。”
    丫鬟道是。
    陈璟就出了院子。
    走了几步,心里不踏实,他又折了回来。站在院墙根,靠着墙沉默。
    藤蔓摇曳,有一片翠绿的叶子落下来,掉在陈璟的肩头。
    陈璟就拿在手里把玩。
    站了片刻,终于听到了院内传来哭声,凄厉绝望,悲痛难忍。
    是大嫂。
    “娘”侄儿吓坏了。也跟着哭。
    陈璟这才似松了口气,走了出去。
    他是男人。男人从来不把任何人当做自己的全部,更没有依靠过谁。陈璟无法理解女人失去丈夫的痛苦。
    他在内院,不能为大嫂做什么。
    大嫂能哭出来,这还好。
    刚走了几步,遇到了李八郎。
    陈璟进了内院。李八郎越想越不放心。书也念不好,就跟王檀告假,自己也进来瞧瞧。
    正巧遇到陈璟要出去。
    “怎样了?”李八郎问陈璟。
    其实这话多余。李氏怎样了,他们心里都一清二楚。
    “在哭呢。”陈璟道。
    李八郎就茫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他们俩都没有成亲,没有哄女人的经验,女人哭的时候到底该不该去劝,李八郎也没有把握。
    这个时候。他反而以为陈璟更加世故,就问陈璟:“怎么办。不劝她么?”
    “现在而言,外人的劝慰都是隔靴挠痒,无济于事。”陈璟道,“反而让她烦躁。”
    就是不劝。
    李八郎相信了陈璟。
    兄弟俩出了内院。
    陈璟去了趟药铺,把事情和清筠说了。
    清筠当即也慌了神,连忙道:“我要回去陪着太太!”
    陈璟点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一两个月,你附带着看看账本,心思都在太太身上,陪着她。
    家里贴心的,只有你和蓉儿。蓉儿还太小,她心里的话,唯有告诉你了。”
    清筠道是。
    李氏当天哭了一夜,眼睛都要哭瞎了。
    清筠陪着她,也抹了一夜的眼泪。
    到了三月初二,李氏派去京里打探消息的人,也后一步回来,把消息告诉李氏。
    那人甚至不知道四川学子的事,只说:“陈举人今年没有去参加春闱。不少人说,上次春闱放榜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李氏眼睛肿的厉害,让清筠把人打发出去。
    听到这话,心里的痛又添了一层。
    陈文恭和陈文蓉兄妹俩也懂事了,见母亲如此,都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陈璋走的时候,陈文恭五岁、文蓉三岁。五岁的孩子,父亲是什么模样,他们都模糊了。
    但是很多时候,父亲就是一个特定的定义,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是他们的全部。
    听人有人说他父亲死了,陈文恭也要跟人拼命。
    如今见母亲哭,两个孩子也哭。
    一连半个月,家里气氛很压抑。
    李氏什么也不管了,整日躺在床上,清筠帮着操持这个家。
    “我回趟姚江,我把大嫂和母亲都接过来。”李八郎对陈璟道。
    他把李氏娘家的母亲和嫂子请过来,让她们劝慰、开导李氏。
    李氏的母亲来了,李氏终于肯说话。
    “我不会寻死的,孩子们还小。”李氏最终说了句让大家都放心的话,陈璟和李八郎也松了口气。
    她这个时候还知道考虑孩子,说明没有因为悲伤而丧失心智。
    知道她还有理智,其他的就好说了。
    而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李氏郁郁寡欢。
    没有见到陈璋的尸身,她心里的那一丝念头,也不敢断。所以,李氏仍选择等待,她不会说什么立衣冠冢的话。
    她要一直等着陈璋。
    她对陈璟道:“也许有天,你哥哥突然就回来了”
    “嗯。”陈璟点点头。
    李氏心里,也接受了结果,她也不会过多的奢望。
    她已经不托人去找陈璋了。
    只是,她仍残存希望,希望会有奇迹。反正,李氏也没打算改嫁。陈文恭依旧九岁了,再过几年他就可以长大成人,李氏就可以依靠儿子了。
    现在,她依靠陈璟。
    不为生活所迫,完全没必要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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