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康亲王杰书的默默祈祷起到了作用,荆州最近没再下雪,问题是下雨了。
    这雨下的比雪还让清军头疼。
    先是大营到处泥泞,一夜过后全成了冻土。
    这对于清军而言真就雪上加霜。
    后方的“交通线”虽然恢复了一条,但其余几条仍就因为流民问题没有恢复,恢复的这条交通线是汉阳至荆州的。
    此段官道年久失修,又长二三百里,导致汉阳往荆州前线输送的柴禾相对于嗷嗷待哺的几万清军而言,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天灾人祸双重打击下,年轻的帽子王都似老了几岁,眼下也只能鼓励上下共同坚持,强调困难只是暂时的,待交通线全部恢复后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大清旗汉官兵也将迎来属于他们的荣耀。
    私底下,杰书更是多次暗示只要攻下荆州城,那城中的金银财宝包括女人全部由官兵瓜分,他本人不取一针一线。
    这个私底下的暗示让不少将领大为动心,因为自从顺治十五年后,由于大清的统治愈发稳固,明朝地盘越来越小,清军很少屠城抢掠。
    毕竟,占领区属于大清正式土地,百姓也属于大清子民,开始正规化建设的清廷想要永远占领中国,不可能再纵容大规模屠城。
    也就在同一年,兵部正式核定绿营兵饷,从而在根本上杜绝过去不开“工资”,只让绿营破城后抢掠的刺激性奖励做法。
    现在杰书私底下给将领们开屠城抢掠的口子,也是顶着很大压力,真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弄不好将来就会成为他康亲王政治上的污点,还会遭到天谴。
    当年多尔衮和多铎兄弟英年早逝,另有不少名臣猛将入关没几年就相继病死,八旗私下里都说是入关后杀人太狠被老天爷报应的结果。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杰书肯定害怕自己也落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但眼下的形势根本容不得他去想将来,没有办法解决大军面临的困难,只能用一切手段激励人心士气。
    否则,这军心一乱,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回燕京。
    又有没有脸回燕京!
    如果战败,他这个帽子王必定难以在朝堂立足,也意味礼亲王这支嫡系将会失势。
    所以,杰书不能败。
    问题是谁都知道破城抢掠是暴利,但现实的困难不会因为将领们被激发起来的私心就消失。
    现在和将来是两码事。
    大营里一切能用来生火取暖的东西都被拿来烧了,甚至连拒马、栅栏、大车架子都被劈了当柴烧,方圆十几里莫说是树了,就连小树苗都不见一根。
    真正的荒地,寸草不生的那种。
    有些驻防绿营兵为了烤火,竟将原先用人命填平的壕沟给挖开。
    原因是沟里有明军布置的木桩、竹刺。
    拿出来晒一晒,能煮一锅热乎饭。
    原以为坚持几天就行,没想老天爷又不开眼的下起雨来,空气中的阴冷令得几万清兵生不如死。
    怨声载道。
    杰书也不敢再搞什么满洲优先了,凡是后方能输送上来的柴禾他都一分为二,一部分划给满汉八旗,一部分划给绿营。
    看着是公平。
    要实际上满汉八旗才几千人,绿营却是几万人。
    分到的柴禾又少得可怜,仍就至少四分之三的士兵无法吃到熟食,也无法在深夜中抵御寒冷。
    大规模冻伤现象发生了,冻死人的数量也一天比一天多。
    为避免引发恐慌,杰书下令将冻死的士兵一律用马车偷偷送到其它地方掩埋,冻伤的士兵也尽可能的送到周边州县医治。
    明明是围困叛军,结果被围困的叛军在城中悠闲自在,吃得饱穿的暖,天天在城头烤火堆,而围困的兵马却在外面挨饿受冻喝西北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城内才是大清官兵,城外是叛军逆匪呢。
    方圆都是有稳定地方官府统治体系的自己辖区,结果搞的围城清军连個柴禾都供应不上,这仗真就是满洲崛起以来闻所未闻,也属实憋屈的很。
    不少满洲将领都对局面感到悲观,有些南下的汉军旗兵私底下托人运作,看看能不能被调回燕京。
    都说了这鬼地方关二爷都搞不定,还是能走赶紧走,省得把命给折在这。
    杰书这两天除了不断派人催促武昌及周边各地州县,就是接连向燕京发去紧急奏疏,强调大军遇到的困难之余,也希望燕京那边能够给他提供足够的支持。
    最好是能够再向荆州派来不低于两万的满汉八旗兵,另外就是赶紧从其它地方抽调水师前来,确保开春后能够一鼓作气拿下荆州城。
    当然,也没少大骂湖北地方官吏的无能,说就是地方官吏的无能才导致前线将士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没说自己指挥有什么失误,事实上的确和杰书没有关系。
    要怪,只能怪贝勒董额和贼老天。
    燕京的鳌拜纵是看不上胡子没长全的杰书,也知此役关系重大,倘若杰书大军再败,那就连他打包票说不会反的吴三桂有可能也要蠢蠢欲动。
    就跟当年李成栋在广东造反,大江南北一下跟着反了好多绿营差不多。
    鳌拜承认自己为了抓权搞党争,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奸臣,而是将自己视为大清真正的掌舵人,也是大清最大的忠臣。
    如此心态下,鳌拜肯定不会掣肘杰书,又或临阵换将,一来杰书是宫中的太皇太后钦点,他鳌拜虽然带兵进宫“欺负”过太皇太后,但那是为了诛杀小人苏克萨哈的无奈之举。
    主观上,他鳌拜并没有逼宫的念头。
    现在朝堂彻底被他掌控,没人再跟自己做对,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对太皇太后多少还是要给些尊重的。
    二来若是换了杰书,朝野上下除了被强行赋闲在府的安亲王岳乐,还有谁有资格接替杰书?
    放岳乐出来,跟让他鳌拜自缚双手到宫中请罪有什么不同。
    派老二卓布泰去也不现实,因为前番把西山战事搞砸了的是他另一个兄弟穆里玛,这要再派他兄弟挂帅,八旗上下能没意见。
    思来想去,鳌拜也只能无条件支持杰书。
    让内阁以小皇帝口吻给湖广总督张长庚下了道圣旨,语气同样严厉,大意让张长庚火速解决“江患”,协调各地打通交通线,确保前线将士的物资供应正常。
    不过没说让张长庚“下岗”的话。
    有些事点到为止。
    湖北巡抚胡全才是杰书的人,布政于养志也是礼亲王府出来的,要是将张长庚换掉,那湖北从上到下可就都是礼亲王一系的官员。
    鳌拜可不会便宜杰书。
    另外,穆里玛也跟他大哥拍过胸脯说张长庚可信,同样的话他也说过王五。
    可能在大哥眼里王五是反复小人,但穆里玛一直觉得这事是大哥不地道,你要不悔婚人王五怎么可能反。
    搁他碰到这种羞辱也会暴跳如雷。
    只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穆里玛多说无益,也只能寄希望于杰书赶紧把荆州攻下。
    病重中的四川总督李国英回信了,这封信写的很是诚恳。
    很有可能是李国英给大清的遗书了。
    据说李国英最近已经开始动不动就昏迷,有人说这位总督大人可能熬不过明年开春。
    若真就此去世,也是可惜了。
    “久任岩疆,积劳病陨,深可悯恻。”
    论功绩,无论是当年底定四川,还是这两年合讨共讨夔东诸贼,都属李国英功绩最高。
    在给鳌拜的信中,李国英给出他对现今战事的看法,却与燕京方面的谋断大为不同。
    李国英说无论荆州战事发展到什么程度,哪怕大军兵败荆州,朝廷也绝不能撤出对西山进行包围的兵马,因为在李国英看来被围着的老顺贼要比突出来的小顺贼还要可恶,且更为狡猾。
    又说荆州乃是坚城,倘强攻不果便以少量兵力围困牵制即可,剿贼重心还是要放在西山。
    指西山有明韩王、部院、监军、老贼,这些人才是明朝余孽的根本,而荆州据孤守而守的小股叛军只是枝叶。
    根本被消灭,枝叶再是茂密,脱落也是迟早的事。
    就差说康亲王兴师动众大举调兵围攻荆州是本末倒置,完全颠倒了战略重心。
    最后才道重庆水师可用,但由何人统帅赶赴荆州,朝廷需要再议。
    这话说的委婉,实际是指统辖重庆水师的四川总兵谭弘不太可靠。
    为何不可靠,鳌拜心知肚明。
    遏必隆也认为得防着谭弘,毕竟此人跟吴三桂关系太过密切。
    鳌拜思来想去,还是给两江总督郎廷佐派发八百里加急公文,令两江方面抽调精锐水师西进增援荆州。又行文江西、湖南二省,要二省在确保境内安全同时,抽调兵力前往荆州隶归靖西将军指挥。
    却是没有同意杰书请派蒙古、汉军八旗南下增援,原因一是京畿重地还需八旗镇守,而京营八旗如今还能用的就是蒙古、汉军,大举抽调蒙古、汉军南下会让京畿空虚。
    二来满洲八旗不堪用,于湖北接连吃败仗,这蒙古、汉军过去后万一打胜了,八旗满洲、蒙古、汉军三家的关系就不太妙了。
    从政治上考虑,鳌拜还是希望战事以绿营为主。
    倒是有点后悔不应该拒绝郑家请和,巴哈纳那老匹夫讲的其实在理,如今内忧外患,于其每年在沿海投入巨资防着郑家,不若同意郑家请降,集中精力对付湖北的西山贼,等大陆彻底平定后再着手对付郑家。
    那样的话,起码能从福建、浙江抽调不低于五万的精兵增援湖北。
    可惜,他鳌少保放出去的话不可能再收回来。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荆州城外湖南绿营驻防地。
    一群士兵正围在把总王大身边,你一句我一句的吵嚷着,却是吵着要王把总去跟上头要柴禾的。
    “大人,这天寒地冻的上头再不给派些柴禾来,咱们弟兄们怕是得交待在这!”
    “昨天夜里冻死了三个人,今天比昨天还冷,谁知道要冻死几个!”
    “咱们是来替朝廷平反贼的,不是来这活受罪的!”
    “”
    一群将脖子缩在衣领内,或双手操着袖子,或双手伸在脖子内的营兵是真的急了眼。
    这军营里外全是冻的梆梆硬的冻土和结冰的水塘,看着都叫人心里发凉,更何况住在那处处漏风的帐篷里了。
    “上头没柴禾派下来,你们跟我嚷有什么用?”
    王把总也是头疼,他不是没跟上面闹过,也不是上面不肯给他们派柴禾,而是真没有。
    “难道要弟兄们都冻死不成!”
    有个凶悍些的士兵挤到人群前,“我们可不想明天早上被人用马车拉到乱葬岗去!”
    王把总瞪了眼这士兵:“丁四,你吵什么,有本事你去跟上面要!”
    丁四哼了一声没接这茬,因为他现在还真没跟上面闹的胆子。
    双手搓了搓哈了口热气,却对把总道:“上面怎么没柴禾的?我看河南兵那边不是有生火的么!”
    “河南兵?”
    王把总一脸疑惑的朝相邻驻防的河南绿营看去,“他们哪来的柴禾?”
    有士兵道:“谁知道,要不大人过去跟他们借一些?”
    “借?”
    王把总迟疑了下,问丁四确定河南兵那边有生火的柴禾。
    丁四很肯定道:“错不了,我看的明明白白的,那帮家伙躲在帐篷里劈的木头,生火时把帐篷捂得严严实实,生怕被我们看见。”
    见丁四说的这么肯定,王把总也没再犹豫,当下带了两人过去借柴禾。
    不然他真没法跟手底下这帮弟兄交待,今天晚上要还是冻死人,这帮士兵弄不好就能哗变。
    相隔三四里外区域驻防的是襄阳绿营,一座帐篷内两名年轻的士兵你看我,我看伱,最后二人一咬牙将双脚伸进了冰冷的水桶中。
    就这么撑着半柱时辰才颤抖的将脚取出,也不擦拭就那么搁在冰冷的泥地上。
    年纪小些的那营兵有些紧张的看着自己双脚,低声问同伴:“三哥,明天我们的脚是不是就能冻伤了?”
    “应该能。”
    被唤作三哥的那营兵想想不放心,又用针在自己脚后根戳了几下,顿时流出鲜血。
    年纪小的见状赶紧也学了起来。
    用冷水将脚后根的血冲干净后,那三哥叹了口气,吩咐同伴:“忍一忍,脚冻伤了,咱们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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