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成年以后,名字只供长辈和自己称呼,自称其名表示谦逊,字才是用来供外人称呼的。
    士大夫之间便是以表字相称,若有号,某人资格老地位又高,别人也可以其号相称。
    如张煌言号“苍水”,晚辈便敬称其为苍水公。
    同辈则称其表字玄著兄。
    部下僚属则以官职来呼。
    因此张煌言又被部下敬称为尚书或督师。
    而唤某人为老某,是典型的民间市井叫法。
    相当上不得台面的叫法。
    却也一种极为亲近的叫法。
    非常熟悉之人才这样叫。
    王五喜欢这种接地气的叫法,除了简单明了外,就是他记不得那么多表字。
    索性就老张、老李、老胡了。
    鳌拜要愿意,王五也能亲切喊他一声老瓜。
    瓜尔佳是姓,鳌拜是名。
    叫老瓜才是正确的喊法。
    “张长庚与你?”
    错愕的巡抚大人反应过来后,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张长庚八成通了敌,要不然眼前的贼将怎么会以老张来称呼张长庚。
    作为敌对阵营,贼将对张长庚的正确叫法要么是伪湖广总督张某,或狗贼张长庚,最低也是直呼其名。
    怎么可能一口一个跟亲近之人般的“老张”呢。
    越思越是心惊。
    张长庚通敌这事八成还真可能。
    因为张长庚去年曾被眼前贼将俘虏过,后来和穆里玛一起在和谈成功后才被释放。
    按理张长庚有失地之责就算朝廷不治他的罪,也不可能让他继续担任湖广总督这一要职。
    可惜当政的是鳌拜。
    其若将张长庚罢官,就要将他兄弟穆里玛也一同撤职,加之张长庚知晓招抚内幕,无奈只好以张长庚参与招抚有功仍命其为湖广总督,所谓戴罪立功的意思。
    胡全才怀疑张长庚很有可能就是在被俘的这段时间内,由于意志不够坚定,这才被贼将诱降,做了身在清营心在汉的两面人。
    再想康亲王领军围困荆州时,粮道始终不畅导致物资难以供应前线,终酿成大军惨败。
    而负责湖广战事后勤供给的就是张长庚这个总督!
    如果不是张长庚这個总督有鬼,即便天降暴雪导致道路难行,也不可能迟迟无法打通,害的前线将士忍饥挨冻,终致溃败。
    再瞧眼前贼将提到张长庚时颇为亲切的样子,胡全才怀疑之心自是更重。
    旋即意识到若张长庚通了敌,那一直以来所谓贼兵将大举渡江攻打武昌一事必然也有鬼,弄不好是张长庚故意配合贼兵制造武昌危急假象,以诱使康亲王杰书从西山抽兵驰援武昌,从而一来给西山贼兵松绑,二来也给明军设伏提供机会。
    从燕京南下的汉军炮队的确遭到明军伏击全军覆没,杰书更是连发数道公文要求胡全才从西山调兵东援,燕京那边也有同样的旨意,若非陕西清军突然取得重大进展,使清军终有了一举消灭西山贼的良机,纵是胡全才明知东进有危险,怕也顶不住来自鳌拜和杰书的双重压力。
    只胡全才千算万算没算到贼兵中竟会有数典忘祖的满洲大兵为虎作伥,结果不仅丢了襄阳重镇,也害的他这个湖北巡抚成了近乎笑话般的存在。
    虽然他委婉提醒贼可以继续利用麾下满洲大兵去诓张天福,但此举算不得通敌,只是无奈自保手段而矣。
    毕竟,想要以战俘身份被交换回去,他多多少少也得给贼军一些“好处”。
    但这不意味着他愿意同张长庚个狗贼一样成为“老胡”。
    虽然他以明臣之身做了清官,但那是大势所趋,识时务者为俊杰。
    再以清官之身复为明臣,算什么?
    同眼前这贼将一样做那三姓家奴么!
    胡全才有着自己不可捍动的底线,如果贼将非要迫他暗中通敌,那他就以死明志。
    所以,接下来一阵时间内,胡全才竟是保持沉默。
    不死、不降、不走之外又多了个不言。
    真正是四不巡抚。
    今天王五出奇的也是有耐心,见胡全才不言也不恼,坐在那慢悠悠的喝茶。
    喝完一壶又添一壶。
    给自己添茶同时还给胡全才添。
    直添到肚中不知喝了多少茶水尿意十足。
    他如此,胡全才也是如此。
    两次起身想去茅厕,却被强忍尿意的王五硬拉着不让走。
    直到第四壶茶水喝完,王五又要人来添时,胡全才终是忍不住了,趁王五与亲兵说话不备时突然往外冲出。
    未想还没等冲到茅厕,人又被外面早就得了吩咐的几名亲兵给强行拖了回来。
    “狗贼,士可杀不可辱!”
    胡全才气的山羊胡须跟扎人的猪毛一样,却是只敢横眉不敢跺脚。
    “这是什么话,我何时辱过抚台大人了?”
    王五明知故问,尔后说了句:“活人哪会被尿憋死。”
    “你!”
    胡全才气的脸都绿了。
    “你们几个请胡大人继续喝茶,上好的碧螺春可不能糟蹋了。”
    王五一抬手,亲兵们如狼似虎强行架住胡全才,掰开他的嘴,生生往巡抚大人口中灌茶。
    只灌的胡全才喉咙“咕嘟咕嘟”,每动一下都觉肚中水在晃。
    趁这功夫,王五赶紧自己去方便了下,回来时就见胡全才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一脸痛苦状。
    这才哪到哪?
    王五心想胡全才要是知道张长庚怎么变成老张的,估计早就想通了。
    要知道人张长庚可是好几回被按在水里死去活来的。
    那种窒息的痛苦,可比你憋尿狠多了。
    士大夫的自尊心“逼”着胡全才强忍,因为真要尿了,那比杀了他还可怕。
    痛苦的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
    王五见差不多了,便上前拍了拍胡全才肩膀:“老胡?”
    “嗯。”
    胡全才的声音微弱的跟蚊子差不多。
    “去吧。”
    王五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要不是时间紧、任务重,他才不会采取这下三滥的手段,而是准备和胡全才玩一出熬鹰游戏。
    不让你睡觉,看你撑到什么时候。
    “哎!”
    如蒙大赦的胡全才一路连夹带奔窜进了茅厕,半柱香后才一脸舒坦的重新出现在王五面前。
    开口却是:“伱拉老夫下水有什么用,不是跟你说过我就算被换回去也当不了巡抚么?”
    “我这人做人做事不喜欢看眼前,而是喜欢往长远方向看。”
    王五意味深长的抬手指了指北方,“鳌拜当政,你老胡是没法当巡抚,可鳌拜要是不当政,你老胡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胡全才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以你老胡的聪明才智应当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我可是听说鳌拜如今在你们朝廷那可是只手遮天不可一世的很,活脱脱一个活曹操。这种权臣,自古以来有好下场的么?”
    说到这,顿了顿,王五又补了句,“听说你们的小皇帝今年就要大婚,用百姓的话讲娶了老婆就是大人了,这小皇帝要成大人了,还能继续容忍鳌拜专权?”
    胡全才听后没吭声,眉宇却一直锁着,似在思考燕京今后动向。
    王五继续道:“听说你老胡当年被清兵抓获后沦为代善的包衣,很受代善看重,一年之内就从一五品的兵部郎中跃升为从三品的道台你们朝廷拆分湖广为湖北、湖南两省,又是代善的孙子杰书向你们朝廷建议由你这个郧阳巡抚直接转任湖北巡抚,不知有无此事?”
    胡全才依旧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是礼亲王代善家包衣出身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康亲王杰书作为镶红旗主,也的确是他这个已任巡抚的包衣主子。
    “那不得了,两黄旗支持鳌拜,你们两红旗恐怕未必支持他,包括你那个主子杰书这次出任靖西将军,摆明了是你们那个老太后抬出来想制衡鳌拜的,包括你这个湖北巡抚不也是杰书捧出来想掣肘老张的”
    王五坦言只要下五旗对鳌拜的支持有限,只要杰书这个帽子王不肯向鳌拜低头,那么将来燕京必然会上演小皇帝和鳌拜夺取的大戏。
    “鳌拜若倒,你主子杰书肯定是小皇帝信重的王兄,到时也是你老胡再次出山的时候,如此,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王五指出了完整的利益链条。
    “究竟什么意思?”
    胡全才故作不懂,大概是他心底那最后一尊自尊与骄傲作祟。
    王五喜欢给人做工作,尤其是这个人已经走上正道。
    因此坦言陕西方面已经同意与明军交换战俘,而他胡全才将同固山贝勒董额、辅国公特尔亲一起作为首批交换人员。
    而陕西那三位“大佬”西安将军富喀禅、陕西总督白如梅、陕西巡抚贾汉复为何同意与明军交换战俘,胡全才可能比王五更清楚。
    果然,胡全才嘀咕了一句:“这件事恐怕是陕西先斩后奏,燕京方面恐怕尚不知情。”
    能说出这样的推断,自然是晓得富喀禅、白如梅、贾汉复三人立场与用意。
    之前他没有被俘时,作为地方大员之一的湖北巡抚,胡全才也是极力反对鳌拜专政的。
    地方上的督抚大员,几乎大半都不是鳌拜党羽。
    只是因为鳌拜把控了中枢,一道矫诏就能要了这些督抚大员的命,故而才没人公开站出来反对,只私下发发牢骚,或是暗中做些小动作。
    张长庚同杨茂勋就秘密派人进京游说索尼,希望仿先帝例让皇帝十四岁就亲政,以此来遏制鳌拜专权。
    “这么多督抚大员和将军不满鳌拜专权,你们小皇帝一旦和鳌拜斗起来,小皇帝必然胜出!”
    王五给出断言。
    “未必!”
    胡全才却是摇头认为鳌拜不可能这么容易失势,毕竟其完全把持着朝政,甚至连宫中门禁守卫都掌握在他手中。
    因此即使天下督抚大多反对鳌拜,被困于宫中的小皇帝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扳动鳌拜。
    鹿死谁手,真不好说。
    “当一个人处于绝于安全环境的时间一久,他就会有所放松,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况鳌拜。要对付此人其实很简单,快刀斩乱麻!”
    “快刀斩乱麻?”
    “对,快刀斩乱麻!”
    王五微微一笑,“我若是你们小皇帝,这会便当暗中准备,以玩乐为名召集一帮年龄相仿的少年,每日一起学习摔跤,给鳌拜造成一种小皇帝只知玩乐的印象,待时机成熟只待鳌拜放松警惕入宫时便叫众少年一起将他擒住,如此一来,宫外鳌拜党羽再多又能如何?说实话,所谓鳌拜一党就是鳌拜一人,拿住此人就没有鳌拜一党!”
    “这?”
    胡全才被眼前贼将这一大胆想法惊住,仔细寻思方案尽管十分胆大,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又非常容易,且真的能打鳌拜一个措手不及,只要够周密还真能把鳌拜给困在宫中。
    “不过也得防止有人铤而走险,因此你那小主子康亲王就得回京在外侧应,嗯,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
    王五跟个教书先生似的唯恐胡全才漏记了什么,还特意补了一句,“另外就是要找一个你们绝得信得过的人去做小皇帝和那帮少年的师傅,关键时候这个师傅就是你们小皇帝最后的依靠。”
    “”
    胡全才愣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不是想叫老夫当这个师傅吧?”
    “你?”
    王五“哈哈”摇了摇头,“你老胡是个文官,哪会什么摔跤,更没亲手杀过人,这种事你干不来的。”
    “那你想要叫老夫做什么?”
    胡全才一头雾水。
    王五道:“不需你做什么,只要把这个主意透露给你那小主子杰书就行,我想你们这位帽子王身边应该有得力之人可为你们小皇帝所用。”
    屋内沉寂了好一阵,胡全才方艰难开口:“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我能有什么好处?不管你们朝廷做主是谁,我难道还能再降你们不成!但不管是谁要杀鳌拜,王某都愿出把力气!”
    说到这里,王五脸上出奇的愤怒,“我堂堂七尺男儿竟遭退婚大辱,不报此仇王某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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