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岁的平南王生命力之顽强出乎满达海表兄弟意外。
    二人捂了至少数十个呼吸时间,拿开枕头却发现这位最早航海归诚大清,勋猷懋著的功臣竟然还有呼吸。
    双眼噙满泪水,嘴角亦是粘稠涎液。
    突然的轻松让险些就此窒息而死的尚可喜本能的张大嘴巴深呼吸一口。
    然而,嘴巴刚张黑暗再次袭来。
    粘满口水唾液的枕头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了他的脸庞之上。
    满达海表兄弟一人继续用枕头捂,另一人则暗自伸手至枕下用力捏断了对大清忠心耿耿的平南王喉骨。
    为了确保平南王彻底魂归九泉,这一回兄弟俩坚持了很长时间。
    直到平南王的双手变得僵硬,体温也开始变得冰凉时,二人方才松了手。
    拿开枕头的霎那间,二人就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
    死的不能再死的平南老王竟活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溢下。
    下巴、脖子乃至胸前,皆是鲜血。
    老王的眼睛也没有闭上。
    死不瞑目。
    已然没有生机且正在黯淡的眼神无比空洞,也无比可怕。
    屋中很静。
    如同烛影斧声,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被油灯的光影记录下来。
    屋外是手执兵器却皆不发一言的满洲众兵,以及倒在地上被平南老王视为张子房再世的藩下第一人——金光。
    金光死于动脉大出血。
    努尔根那一刀就差将金光的脖子直接砍断。
    看上去,金光的死是意外,实则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十六年前金光随尚可喜攻打广州城,因城中军民反抗激烈,使清军围城近十个月,期间战斗惨烈。
    为尽早破城,金光绞尽脑汁想出筑垒相逼、楼车攻城等手段,甚至献计雇佣荷兰军队携荷兰大炮参战,如此才终是攻破广州城。
    破城之后,眼见城中居民要与清军巷战,为避免清军于巷战大量伤亡,金光又献策哄骗广州居民,说只要他们在家中插上小红旗就可以得到大清兵的保护,免于屠戮。
    广州居民听信金光鬼话不再抵抗,结果清军顺利控制全城后,主帅尚可喜悍然下达屠城令。
    城中居民不管男女老少,不管是兵是民,统统被杀。
    屠杀持续十二天,和尚收尸七十余万具,“聚而殓之,埋其余烬,合葬立碑”。
    此次屠城事件也是清军入关后屠杀汉人最多的一次,比扬州被杀的汉人还多了十几万。
    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这场屠杀也是无人可比。
    许是良心不安,屠杀发生时金光特意在自己所住的书馆中收留了数十人。
    谓施之以仁义,以解生灵之苦。
    真就是假仁假义。
    其后与尚可喜陷入无尽噩梦之中,内心无处安放的主仆二人为求心安,便于广州大造寺庙,扩建海幢寺,功德香水钱源源不断流入寺庙。
    可这罪,真能赎么!
    十六年后,当年施之以仁义从七十多万人中救下数十人的金光,没有被佛祖原谅而是死在了满洲大兵刀下。
    这场大屠杀的始作俑者同样也死在了满洲刀下。
    不知道是不是七十余万广州遇难生灵对他主仆二人的诅咒。
    可笑的是,至死尚可喜都对满洲无比忠诚。
    甚至于死前并不憎恨杀他的满洲大兵,因为他以为满洲大兵是受了长子之信的蛊惑。
    屋中,顺利完成第一步任务的努尔根表兄弟彼此对视一眼后,嘴角双双露出笑意,继而瞬间又将笑容收敛,默默直起身来。
    努尔根朝表弟打了個眼色,后者忙轻步走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尚之信身边,弯腰试图将对方扶起。
    尚之信却如遭电击一般愤怒推开了满达海的手,愤怒的咆哮道:“你们杀了我父亲,杀了我父亲!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们答应我的,答应过我的!呜呜父亲,父亲!”
    尚之信哭了出来。
    声嘶裂肺。
    很是痛苦。
    但他并没有扑向自己父亲的遗体,甚至于都没有看一眼床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不知道是后悔愧疚不敢看,还是真就不敢看。
    满达海二人见状不由眉头微皱,但能理解尚之信的心情,待对方嚎哭片刻后,满达海试图安慰对方,轻声道:“俺答公,事已至此,”
    未想刚开口就遭表哥努尔根训斥:“什么俺答公,是王爷,平南王!”
    “是嘞!”
    满达海醒悟的快,赶紧道:“请平南王节哀,如今木已成舟,尚有若干大事等着王爷处置,否则恐有大祸!”
    “老王不幸离世王爷纵是心哀也当为大局着想,现时王爷当速派人召集藩下文武,同时也要封锁全城,避免消息走漏,万一王爷那弟弟听了小人诬陷,恐怕兄弟必会相残”
    努尔根说的也是实在话。
    如果不能稳住平南藩下诸将,让他们承认尚之信这个新王,那天亮之后不仅是尚之信,就是他们这帮满洲大兵也会遭到忠于尚可喜的部下疯狂反噬。
    何况还有个对清廷忠心耿耿的尚之孝领军在外。
    尚之信不知是真的哀痛其父之死,还是被其父的死弄得六神无主,只呆呆站在那抽泣,不发一言。
    满达海知道这样不行,外面的王府侍卫虽然被他们震住,可王府中有几百名侍卫,只要有人反应过来就他们这几十个满洲泰君根本不可能控制局面。
    因此,尚之信必须“振作”起来。
    也只有尚之信这个名正言顺的平南王继承人出面主持大局,再有他们以燕京朝廷替尚之信“背书”,平南藩那帮骄兵悍将才会乖乖听命。
    可尚之信眼下这状态很不对劲,根本不上道的样子,让兄弟二人心中皆是不满。
    耐着性子又劝说了一阵,发现这位平南新王还是不为所动,跟个傻子似的在那不住抽着鼻涕。
    满达海不由急了:“王爷哭哭啼啼如小女人姿态,这是要让我等被藩下护兵乱刀砍死吗!”
    见尚之信仍旧无动于衷,满达海气极之下上前猛的打了尚之信一拳,怒吼一声:“我等豁出性命做这事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你俺答公!”
    “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彻底,老王不死,这城中有多少人肯认王爷这个新王?王爷不能主持大局,这广州城就守不住,广州守不住,全粤必为叛军所有,届时王爷对得起朝廷,对得起我等,又对得起老王吗?”
    努尔根同表弟满达海就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似的。
    外面等着的众满洲兵也不约而同的将压力给到了尚之信身上。
    涌进不少满兵,吵嚷着要俺答公赶紧带他们主持大局。
    “达海兄弟这一拳打醒了本王,打醒了本王”
    在众满洲兵的催促之下,尚之信终是反应过来,看了眼父亲后咬牙道:“只是父王死讯暂时不能外泄。”
    “王爷放心!”
    满达海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让外面人知道尚可喜是被他们杀死的呢。
    等控制广州后就说尚可喜病重不能见人,过些日子让其“自然死”就是。
    尚之信也是这个意思,擦干脸上泪水后,带着众人退出父亲这间屋子,见地上金光尸体还在,忙要人将尸体也搬进屋中。
    细细想了想,吩咐满达海:“让人用棉被将父王与金光尸体包住密裹,再使人封死屋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也不能靠近这里。”
    满达海懂其中厉害关系,当下让几名满兵立即做事。
    所谓人死不能复生,眼下诚如满洲兵所言他尚之信得考虑自个下场。
    不再多想带着众人来到王府议事厅,叫来侍卫统领尚之节让他去将藩下都统雷孚言、副都统颜国宝、总兵雷国栋等人叫来。
    “世子?”
    尚之节不知道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尚之信的意思,在那有些迟疑。
    尚之信见状勃然大怒:“叫你去就去,莫非你眼中没有我这个世子!”
    “世子息怒,末将这就去派人通知!”
    尚之节虽是尚之信的堂兄弟,毕竟是隔了几房,又不知叔叔尚可喜已死,实在是不敢得罪眼前这位世子堂兄,只得安排人去通知。
    未几,十几位平南藩下大将陆续赶了过来。
    这帮人有的是在城墙值守被叫来,有的是在军营被叫来,还有是在家中睡得正香被叫醒。
    通知他们的人又没说什么事,因此过来后一个个一头雾水,不晓得这么晚王爷喊他们过来为的是何事。
    有人以为是二公子之孝那里出了事,也有人怀疑弄不好吴三桂的兵马杀过来了。
    到地却发现平南王不在,金光大人也不在,召见他们的竟是不久前刚从燕京回来的世子殿下,当时就有不少人眉头微皱,觉得不对劲。
    果然不对劲!
    尚之信竟是直接拿出其父平南王金印,告诉众将其父已正式传位于他,即日起藩下大小事务均由他尚之信主持。
    “这么大的事,为何王爷不出面?且为何不能明日再说,非要现在?”
    提出问题的是藩下都统雷孚言,其早年也是辽东矿徒,跟着尚可喜三十多年了,是平南藩资历极老的一员大将。
    藩下汉军多半由此人指挥。
    “父王的身体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传位与明日传位又有何区别?难道我这个世子还能逼迫父王传位于我不成!”
    已然镇定过来的尚之信摆出一副“太子”架势,表现也极其强硬,令得雷孚言一时哑口无言。
    “俺答公回广东就是奉朝廷诏令袭平南王爵,本来俺答公一到广州平南王就应该传位,只因战事紧张这才耽搁下来总之,俺答公晋爵平南王是朝廷的意思,诸位莫非对朝廷的决定有什么不满?”
    努尔根以满洲大兵身份替尚之信强硬站台,表明尚之信袭爵正统和合法性不容置疑。
    老王爷上书请朝廷让长子之信回广州袭爵一事诸将都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世子回来后老王爷没有立即传位。
    不少将领都怀疑老王爷可能是不想传位给世子,加之金光曾对他们打过招呼要他们不要理会世子,这就更坐实老王爷对传位一事还有其它念头。
    老王爷究竟是传位给长子还是次子,对藩下诸将而言其实无所谓。
    而且这还是朝廷的意思,这就更让诸将无法反对。
    哪怕是对二公子之孝观感不错的将领,这会也不敢公然抵制此事。
    “末将雷国栋参见王爷!”
    总兵雷国栋率先承认了尚之信新王身份,旋即有几人赶紧跟着跪下。
    都是雷国栋这一系的将领,大多在广州绿营任职。
    “诸位是对本王不满,还是对朝廷有什么不满?”
    见还有一半将领站着不动,尚之信脸色不由变得深沉起来。
    那几个将领伱看我,我看我,虽然怀疑世子可能囚禁了老王爷,但终是无奈跪了下去。
    就是与二公子之孝关系最密的都统雷孚言也最终屈膝承认了新王。
    毕竟,尚之信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且朝廷诏令尚之信袭爵,因此哪怕这个传位有问题也是尚家的家事,他们这帮藩下将领不好过问太多。
    再者,这么多满洲泰君在,纵是世子毒杀了老王又能如何?
    难道他们还要跟朝廷做对不成!
    得到诸将承认后,尚之信心中大定,立即行使平南王权力,将藩下兵马重新做了调配,最先承认他的总兵雷国栋被其委以重任。
    又以满达海为藩下副都统,领王府侍卫。
    以努尔根为副将。
    其他护卫其南下的满洲大兵各有封赏。
    这也是应有之意。
    哪怕雷孚言等人有所不满,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
    尘埃落定时天已大亮,换了一身崭新王服的尚之信却是精神饱满,迫不及待要以新王身份检阅藩下汉军。
    并听从努尔根的建议从王府藩金中拨出十万两犒赏藩下汉军。
    自古收买军心,无非三样东西。
    官位、土地、金银。
    只要他尚之信舍得,藩下汉军将士必对他万分拥戴。
    只刚准备出发前往大营时,满达海悄悄来报说是有帮女人吵着要见老王,怎么赶都赶不走。
    为首的是尚之信弟弟尚之孝的妻子张氏,另外还有帮老王的妻妾。
    不少女人手中还抱着孩子。
    这些孩子都是尚之信的弟弟、妹妹,人数不少有十几个。
    这么多的弟弟妹妹,得益于尚之信他爹尚可喜能生。
    其共给尚之信生了三十六个弟弟,三十二个妹妹,连同妻妾、儿子的媳妇,广东平南王府赫然就是尚家的大家族。
    “你没有跟他们说父王病重不能见人?”
    尚之信一脸厌恶。
    自他回来后,不管是父王的妻妾还是弟弟、弟媳妇们对他这个长子(兄长)都不亲近,尤其他那个二弟的老婆看到他这个大伯跟见鬼似的。
    不用问,这些女人肯定是怀疑他尚之信“得位不正”,这才去找老王爷闹。
    带头的张氏更是在为自己丈夫闹。
    谁都知道老王爷喜欢二公子!
    “说了,但她们不肯走。”
    满达海一脸头疼模样。
    努尔根则一脸阴厉道:“王爷,不能让这些女人闹,否则要叫有心人知道必定利用此事,恐对王爷不利。”
    话音刚落,就听满达海道:“斩草要除根,不如把这些女人都杀了!”
    “杀了?!”
    尚之信一惊,他再是不喜欢父王那些女人和弟妹,也不至于把人给杀了啊。
    说到底,总是他尚之信的亲人。
    “王爷当她们是亲人,她们当王爷是什么人?”
    努尔根微哼一声。
    “这”
    尚之信仍是下不了这个狠心。
    “王爷不杀她们,老王之事迟早会被他们发现,到时王爷如何自圆其说?已然弑父,还怕杀些女人不成?”
    满达海幽幽一句。
    “”
    尚之信哑口无言。
    是啊,他都弑父了,任他如何解释这事都是铁板钉钉。
    要叫父王的那些小妾和弟妹们发现,他百口也难辩。
    事情传出去,麻烦更大。
    踌躇半响,终是狠下心来点了点头,但还是叮嘱不要杀他的弟弟、妹妹们。
    多少还有点手足之情。
    “末将这就去除了她们!”
    满达海一脸凶光,平南王他都敢杀,况一帮娘们。
    努尔根却又说了句:“王爷,二公子那里怕是也不能留了,是不是派人去普宁报丧,叫二公子回来奔丧,进城后就立即拿下,再,”
    努尔根提起右手做了个杀的动作。
    “之孝可是我亲弟弟,是我的至亲之人。”
    尚之信惊愕无比,没想到尔根兄弟又劝他杀弟。
    “正因为二公子是王爷至亲,王爷才不能留他!须知二公子在藩下素有威望,又手握兵马,万一知道王爷弑父,怕是王爷心中有手足亲情,二公子那边也不会有”
    努尔根一心一意替王爷着想,除了尚之孝不仅可以让尚之信的王位彻底稳固,还能趁机收回在外兵马!
    现在不趁对方无备动手,难道等对方带着兵马杀回来不成。
    想了又想的尚之信终是长叹一声。
    虽没有明确说杀掉弟弟尚之孝,但满洲大兵们又哪里不知其心意。
    未几,尚之信一手握着满达海,一手握着努尔根,恳切道:“本王的性命是你们所救,本王在广东又无一人相助,今后局面全靠你们了,本王掏心窝子与你们说,但使本王在广东富贵一天,这富贵便与你们同享之!”
    满达海、努尔根闻言皆是动容万分,双双屈膝掷地有声:“誓为王爷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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