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凯慨然合眼。

    ——南楚在万般困窘的时候,便坚持北伐幽云这条至关艰难的路,终究落得山河破败的下场。可是事实证明,这条路的确是对的,如今南楚再无救局之能,却是他和明怀玉要自食恶果了。

    他不禁叹息:“可惜中原决决万里,过往数十年几代豪杰,都出不了一个有如此胆识的人物。”

    “其实你早已被景言打动了。”明怀玉忽然说。

    “那晚他和白灵飞在外使馆被拓跋灭锋刺杀,逃到洛水时又遇上扶光的截击。若然后来跟我说,那时有一艘小艇及时出现,在洛阳的天罗地网中救了他们出城。”他望向长孙凯,续又低道:“我因‘三段锦’之毒被明教要挟,逼不得已要配合烟岚和阿那环的计划,没法救助他们二人。当时放眼帝都,也只有你有能力把一条小艇安然送到高津渡而已。”

    “我能想到的,佑王殿下应该也能想到。听说使节团回长安后,他大为动怒——我想你受他软禁于宫裡,又被架空秦川兵权,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长孙凯依然没有应话。

    ——明怀玉是极懂分寸的盟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便过问,像这般深入直接的对话,半年以来尚是第一次。

    半年前平京四面楚歌、沦陷在即,他接到了洛阳信使带来的密函,那个时候,他刚强撑身体重临朝纲,长安的兵马调动正如火如荼。

    他惊讶于明怀玉竟同样决定出兵北上,更惊讶的是,那信上写道,为表明坦诚抗敌的决心,郑军会作先锋截住北汉援军,若夏国有意合作,便过去替郑军作支援——往直白点说,明怀玉就只是告诉他:你打,我替你开路,你不掺和,就哪来往哪待着。爱打不打,一句说定。

    他最后没让明怀玉冲上去。

    锋狼军已被围于江南,要打平原的骑兵会战,克天骑理应当仁不让——若还要闪缩退避、考虑该不该打,那他还不如永远不打,也不必当关中之主了。

    然而明怀玉那份魄力就此令他印象难忘。彷彿这个人长的一张妖冶勾魂之容,都只是为掩盖住身上过艳的狠——他们屯扎于徐州城数月,关键时刻需要出手,明怀玉绝不推卸,也从没和他计较前线要走了郑军多少兵力、叫郑国分担了多少粮辎白银。这山容海纳的胸怀,在中原已因内秏而走向崩析之际,更是份外令他动容——

    原来此道虽险,却尚有人值得交托和收穫一份全然的信任。

    “和北汉联兵反攻南楚,其实非我本愿……应允阿那环的人,其实是佑王。”他终于坦白当年的隐情,说出保守了数年的秘密:

    “阿晟心裡记恨景言的断臂之仇,而且白灵飞重伤了他根元,于是从桃沃平原回长安以后,他便一直与北汉和明教暗通消息,以答应组成三国联军为条件,换得烟岚给他缓解九玄剑气的玉露丹。”

    “待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被九玄剑气折磨至只剩半条人命。当时景言攻下了巴蜀和汉中、横亘在子午谷防线前,我既想保住阿晟、也要保住长安,一时煳涂之下没有阻止他,最终犯下引狼入室的大错。”

    明怀玉心脏狠狠一抽,听得连艳丽的脸容也黯淡下去。

    ——他是理解长孙凯的,这份哪怕千夫所指也要护住所爱的心意,其实何尝不是和安若然如出一辙﹖

    那么一个顶天立地以剑为志的男人,不但无法实现胸中理想,被视作背信弃义的小人,遭明教处处掣肘胁逼,甚至更要与昔日最珍惜的师弟为敌……安若然为他所牺牲的,一路上已然太多。可是他除了当一个累赘,还能为安若然做些什么呢﹖

    “佑王知道么﹖”明怀玉轻声问:

    “你隐瞒了实情,替他承担当千古罪人的大过;出手救景言和白灵飞,是为了让这过错能轻一些——这些事,他知道是你为他而做的么﹖”

    长孙凯睁开眼来,深深的看着他,过了半晌,才终于悠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位夏皇自嘲的笑了一笑。

    尖刻的嘲讽、和一丝透沁的悲凉,全都在那抹不合宜的笑容中。

    过了半夜,便是夏军接替巡防的时候。长孙凯转过身、正要离开大厅,忽然之间又想起了些什么,低声叹息了一句:

    “你身上的‘三段锦’愈发愈烈了……安帅恐怕还不知道吧﹖”

    明怀玉抿紧唇。

    “这事早晚掩不住,只要崑崙山那边没忘,肯定会对安帅开出条件来换药——”

    “不用想,我绝对不会再要他向明教求半颗药的。”

    长孙凯讶然回头。

    他又从明怀玉的艳眉妖眸中,看到了一种近乎动魄的决断来。

    “我在崑崙山的时候,扶光尚且连教王都够不上,莫非十几年后,我竟要怕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么﹖”

    受“三段锦”所蚀,明怀玉的体质是超乎想像的差,没有大夫在旁隔几个时辰施针,他便虚弱得连站也没法站起来。只是他的忍耐力也同样超乎常人,只要能站,他就执意要走,走起来时永远带着一道凌厉的风——

    那道风旋然一刮,便刮到了他的身旁。明怀玉淡淡的道:

    “请夏皇好好善待我伊洛之兵。后天一早,我想领军西出徐州。”

    “去哪裡﹖”

    “山西,阿那环王军所在的太原。”

    长孙凯会心一笑,“好。”

    “不过你伊洛与我关中的部队也只可托给我手下大将了。”他说:“我们正好同路。”

    ☆、破而后立

    在北方焦头烂额之际,南方的江东地区是比明怀玉和长孙凯两个人加起来更加焦头烂额。

    沿运河撤到金延后,景言立刻动手开始重组朝廷与南楚军这两大臂膀。

    旧朝一部分重臣命官安然撤出了平京,但却有更可观的一部分在城破之时被斩杀、又或随后被阿那环俘去敦煌城。在金延总管府第一次召开六部会议的时候,人数是连一个偏厅也站不满的,倘六部和御史台空缺的位置没人填补,那么就算把皇帝陛下劈开一百份、每份连续工作十二时辰足足一整年,也没可能将满目疮痍的江南重建起来。

    于是在这场会议中,景言下达了继迁都金延后的第二份圣旨——撤去严毅,将原户部侍郎冯潆杰擢升为吏部尚书,位列六部之首,总管任命新官事宜,如果任命的官级属四品以下,不必上报、亦不必朝议,直接对合适的人选授官印便是。

    ——换了是先帝在朝的年代,吏部尚书在朝廷考核和任免官员的时期、足足能贪下数十座九华坊的大宅院。这本来是天掉下来的馅饼,结果没砸中自己、却砸去了一个经验近乎零的黄毛小子那,严毅当场就慒了,几次声色俱泪下跪求皇上开恩——彷彿当景言仍是皇太子的时候,与先帝合谋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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