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个话的时候,皇帝心里未尝不存侥幸,希望血字出自人为,而恰巧又被萧南看破——萧南不比他,被困在宫里,他能自由出入,没准别有心得呢?以他的性情,可不会信口开河。

    但是萧南只是摇头:“并没有,但是想必朝中自有精干之人,定能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

    理论上这句话是对的,事情发生在帝后大婚,昭阳殿前,以陆静华的身份,这样的场合,能够接近她的人是有数的,能够摸到皇后绣衣的,也不是清理不出来。所以萧南说“顺藤摸瓜”不无道理。

    但是理论是理论,皇帝苦笑:藤一直在那里,就是摸不到瓜。朝中诚然可能有精干之人,但是未必肯听命于他。

    皇帝心中苦涩。不过萧南只是从理论上推测,而并不像他,清楚事情始末,皇帝失望之余,也隐隐放了心:要萧南能耐到那个份上,他对他的防备,可又须得上一个台阶了。

    “那就再议吧,”皇帝说:“正名——又怎样一个正名法。”

    这回换了萧南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臣为陛下贺!”

    “贺?”皇帝被他绕糊涂了:“贺从何来。”

    “厉者砥砺也。”萧南只说了五个字,皇帝心中一阵狂喜。

    “厉”并不是个吉利的字,它有祸患、灾难的意思,诗经中说“降此大厉”;又有恶鬼的意思,比如《左传》记载“晋侯梦大厉”;还指瘟疫,恶疮,春秋时候刺客豫让,为了报仇,就曾经以颜料涂覆其身,看起来像是长满了恶疮。

    而萧南说到“砥砺”,是“厉”字的本意。

    假使帝王是刀,则皇后为磨刀石,能使之砥砺奋进——这样的寓意,自然吉祥至极,当得起萧南这个“贺”字。

    转念却道:“卿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究其实,祥瑞和凶兆并无差别,都是怪力乱神。

    萧南应声道:“谣言止于智者,奈何天下不智之人何多。”

    皇帝:……

    这句原来应在这里。宋王说话,果然滴水不漏。智者不信鬼神,但是天下蠢货多了去了,对于蠢货,就须得用蠢货的法子,那对付聪明人呢?皇帝挑一挑眉,萧南深吸了口气。

    皇帝凝目视他,并不催促。他知道萧南定然有话要说。这个话,只能由萧南来说,他不能开口,甚至不便接口。

    仓廪实而识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多数百姓辛劳终日,不过勉强糊口,哪里有这个闲心、这个功夫、这个见识去探知视野之外的事。所以天子择后,于皇家、朝廷是天大的事,于天下百姓,则无足轻重。不过坊间笑谈耳,拿个祥瑞已经能够镇住大部分人。

    相形之下,朝中衮衮诸公就没这么好糊弄了,这个理由,远远不足以让他们闭嘴。

    他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他的母亲。母亲属意胡嘉子为后,在洛阳高门,不是秘密。母后掌管六宫多年,这次皇后进宫,接引女官又是她的贴身婢子,要说皇后出事,是母亲指使,想必无人不信。

    如果不是没有证据,连他自己都会信。

    把矛头引向母亲,对皇帝还有额外的好处——谁家没有待嫁的女儿?谁愿意女儿出嫁遭此算计?如果洛阳高门真信了是母亲一手安排,虽然不会有立竿见影的反弹,但是长远来看,人心向背,可想而知。

    忠臣孝子——自古忠臣必出自孝子之门,所以无论天下如何改朝换代,忠臣孝子四个字,始终为人君所推崇。在“孝”字重压之下,皇帝不可能真把母亲怎么样,但是他从来都不介意挖母亲的墙角。

    但是正因为皇帝会从此中受益,所以这种话,万万不能出自皇帝之口。

    皇帝这厢思忖,就听见萧南再叹了口气,声音略略低沉:“十年之前,我父亲北来,蒙先帝不弃,以长公主妻之;八年后,我又奉母来奔,无论先帝、陛下,还是太后、母亲,都待我甚厚,我日夜思之,不能安寝,只恨寄身洛阳,一闲人耳,无以为报。”

    乾安殿很大,很静,直到初夏清晨喧嚣的阳光铺满了它。在眼底,萧南脚下,匍匐一个小小的影子。

    恍惚一个折腰的影子,淡得像一抹轻烟。皇帝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京中人人交口称赞风华第一的宋王萧南,其实是个走投无路的落魄王孙。他从来都是,只是极少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陡然生出的惺惺相惜,皇帝自己也怔了片刻,片刻之后,几乎要失笑:萧南怎么能和他比,他是名正言顺的燕朝之主,虽然眼下手中无权——等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眼下手中无权”?

    便纵是名义上富有四海,那也只是名义上,汉献帝何尝不曾君临天下,他能在魏武王面前作色?

    一念及此,皇帝面上稍霁。萧南入朝以来,以今日给他意外最多。开场就论恩情,莫非是打算替他母亲担下这个罪名?不不不,他担不起。皇帝一面想,一面温声抚慰道:“此分内事,阿兄不必如此。”

    ——萧南以彭城长公主为嫡母,他自然可以呼他为兄。

    萧南闻此言,面上并无得色,反而沉沉如水,忽长身而起,退几步,行大礼参拜于君前:“陛下恕罪!”

    皇帝大惊。若非他登基八年,虽未参政,平日里修为已经极其到家,这会儿怕是已经坐不煮了。饶是如此,仍脱口道:“阿兄何罪之有!”

    萧南道:“皇后虽然身份贵重,说到底,不过一深闺弱女子,能得罪什么人,不惜调动这样庞大的人力、物力,只为毁掉她?”

    这话正是皇帝心中所想,不假思索,应和道:“阿兄所言极是——阿兄起来说话。”

    萧南并不起身,只继续说道:“所以那人想要毁掉的,定然不是皇后,而是陆家。陆家素来谨慎,在朝中并无宿敌,便有宿敌,又如何敢为一己之私,破坏陛下大婚?所以、所以——”

    “所以如何?”皇帝隐约把握到萧南话里的脉搏,却总还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不错,在萧南的假设中,此事必是人为,而燕朝之内,哪个会蠢到这种地步,为了报复区区一个陆家,而得罪天子?

    “如果臣没有料错的话,能做出这种事的,就只有臣的叔父了。”萧南不疾不徐,揭开谜底。

    在意料之外,要细想,又是情理之中,南北停战数年,那也只是暂时停战而已,彼此间互派使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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