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璞卷起袖子,将毛巾在热水里浸透、拧干,将自己手上的水蘸去,给陆颖轻轻地擦脸,脖子。

    这时靠着床头睡着的谪阳醒了过来,看见许璞正在给陆颖清理身体,眉毛不自觉的拧了一下,站到她身后冷道:“不用你给她擦汗,把毛巾给我。”

    许璞微愣,谪阳已经将毛巾强抢了过去,将她挤开。

    “你怎么得罪他了?”沈菊站在门外,将这一幕看的很清楚:谪阳瞧向寒光的目光显然有些不善。

    许璞沉默了一下,摇了下头,淡淡道:“我不知道。”然后道,“我去看看药好了没。”说着便转身离开。

    沈菊目光闪动,自个进了门。看谪阳已经给陆颖拾掇好了,又问了两句陆颖昨天晚上的情况,听说还算稳定,才半开玩笑道:“小妹夫,不知道寒光怎么惹你了,你怎么好像不太待见她。”

    谪阳坐在床边,用手指梳理着陆颖的头发,听得沈菊的问话,抬眼看了她一下,然后又眼睛又落在陆颖的脸上,定定地看了一会,轻笑一声:“我不是生她的气。我是在生陆颖的气。”

    “生敏之的气?”

    谪阳脸上满是自嘲:“我原以为,最多除了她老师外,她最牵挂的应该是我才对……可是她明知道自己也许马上就要死的时候,居然想到的只有书院,只有如何安排好花山书院未来的接任人。”谪阳有些说不下去,只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真不知道,我在她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这语气控制得极平静,可是说话人的心情怕是极端的不平静吧。沈菊没想到谪阳竟是恼了陆颖命在旦夕的时候光顾着吩咐书院的事,把他给忘了。想到寒光曾经对谪阳怀着的心思,又见着谪阳竟然嫉妒起陆颖对寒光的看重,一时间她这样伶俐的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沈菊也没有漏过谪阳刚刚话里无意间透出来的意思:花山书院的接任人?陆颖那个时候提到把钥匙交给寒光,她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莫非竟是暗示她如果有个万一,就让寒光接任花山书院山长?想到这里沈菊越揣摩当时的情形,便觉得这个可能越来越大。

    微微笑了笑,沈菊知道从小长在花山的陆颖对书院的感情很深,没想到竟然深切到这个程度。也无怪小妹夫要吃醋。还好寒光不是个男人,不然只怕要惨。

    谪阳手指轻轻的梳理着陆颖的头发,心里默默道:你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肯醒呢。已经是第三天了。你不知道我很着急吗?要是惹火了我,小心我以后报复的。所以在我的耐心用完之前,赶快给我醒过来。

    忽然手指停了下来,谪阳仔细看了看,发现陆颖的左边太阳后头发里有一道狭长的头皮竟没有长头发,两寸左右长,最宽的地方有小拇指的。他用手指小心了,感觉有些糙,颜色比其他地方头皮稍微红一点,看起来倒像是一道陈年的伤口。

    陆颖这时呻吟了一声,身子开始扭动,睡得很不安神。

    “敏之?”谪阳赶忙俯□,“怎么了?”

    陆颖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鼻音,倒有些像是私下在向李凤亭撒娇时候的语气。谪阳呆了一呆,后面两字“我疼”他倒是听清楚了,可是前面两个字,听起来像是——夫君?

    自家老婆什么时候改脾气了,变得这么麻起来了?陆颖被他挑拨的最动情的时候也没对他这么喊过呢!谪阳忽然心情好了起来,眉毛轻轻挑了起来,沉了几日的眼神瞬间变得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因为连续熬夜失了神。

    因为还在年中,学子们养伤的养伤,没事的也没心思下山闲逛,只在宿舍或者典藏馆里温书打发时间。

    文事房主事宋西文重伤,山长陆颖至今还在昏迷中,书院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好在许璞、窦自华、沈菊、谢岚等人已经基本能将自己的工作胜任起来,加上副山长代宗灵的威信,花山的一切都尚在正常运转。

    黑骑从山下到书院沿路布下岗哨,来回巡逻,让花山书院的安全得到了很大的提高。虽然让气氛显得有些紧张,但是学子们看向骑兵的目光也是颇为感激和敬重的。黑骑的来历很快就有家世好的学子认出来,谪阳的身份自然而然的暴露出来。两年前平南郡卿与现在的山长的婚约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因为逐渐没有后续消息传出,所以不少人也都没当真。这次却看到平南郡卿带黑骑援救,而赵谪阳在众人面前对陆颖毫不掩饰的亲密和不同寻常的关心,终于让外界对两人的关系心中有数。

    谪阳在书院里出入终于也不再遮掩,众人也都将他当成未来的山长夫郎看待了。

    左看看,右看看,没有人。

    小女孩低头看向手中一块紫玉方印,那玉质通透澄亮,流光如水,是一块罕见的极品美玉。她将紫玉放进脚边一只紫金匣子,再埋进脚边一个约两尺深的土坑里,最后用脚在坑上用力狠狠的踩着,让地面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这下谁也找不到了,小女孩得意地偷笑。

    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光线,黑白如同肆虐的洪水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逐渐退去,身体的五感慢慢的又找了回来。她的呼吸能感受到空气的凉澈,她的皮肤能感觉织物的柔软……眨了眨眼睛,感觉到一丝刺眼的光芒,陆颖赶忙又合上眼睛,感觉光芒在眼皮上留下的残影。过了一会她才又睁开,发觉一缕阳光正透过窗子,落在她的被子上。

    没想到——还能活过来。她有些反应迟钝的看着那缕充满朝气的太阳光,大约是久睡的缘故,脑子转得很慢。

    她还以为死定了呢?

    那个时候竟然就那样绝对的认为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那里,带着决然赴死的心态和一往无前的绝望。现在想起来,似乎很有些不可思议。陆颖心里嘲笑自己:真快死的时候不害怕,现在发现没死成,倒后怕起来,人本身还是贪生怕死的吧。

    不过活着,挺好。

    陆颖试着动了一动,身体很僵硬,甚至发麻,刺刺的疼痛慢慢在口苏醒。适应了屋内光线的眼睛落在床边:谪阳正伏在她身边睡觉,修长的眉毛如同心剪裁过的美丽,黑色的头发滑落在眼上,背着阳光让她看不清脸。

    房间里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陆颖就这样久久看着谪阳沉睡的脸,眼睛里盛溢着笑意,想着这个脾气不好的男人一直守着自己,想象他贴近自己时身上散发的气息,便觉得有什么从心里涌出来,甜得甘洌,暖得惬意。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顺着床单探过去,想去他的头发。

    谪阳的头发很黑,上去滑滑的、凉凉的,很软,像是绸缎,陆颖忽然就对谪阳的头发产生的浓厚的兴趣,将头发绕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头发十分柔韧,刚刚要绕成一圈的时候,黑亮亮的发梢就弹了出来,好像力旺盛的小花一样,在她的指缝间躲来躲去。

    谪阳,谪阳,她的谪阳,她还活着,还能见到你,还能到你,挨你的白眼,被你戏弄……就这样一直静静的,多好。

    陆颖的苏醒让整个花山山下都沉浸在一片浓浓的喜悦中。从学子到夫子,从花山农庄到花山镇上下内外,无不欢腾。

    陆颖的声望和威信一时盛极无二。

    如果说以前的陆颖只是通过她的智慧使他人信服,用她的意志让他人折服,这次却用她的信念让所有人臣服。经此劫后,陆颖终于能够从李凤亭的“翅膀”下完全脱离出来,在世人面前以一个独立的花山山长的姿态存在,强大而坚韧,能够成为张开双翼,保护着花山的存在——而不再是李凤亭的唯一弟子。

    陆颖的病情稍微稳定一点后,窦自华才被许璞允许来她的房间将一些重要的事情汇报给她。其中就有一件让陆颖震动的大事。

    “什么?皇帝驾崩了?”陆颖瞪大了眼睛。

    “就在你昏迷的第二天。”窦自华点点头,“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太女非要赶在过年这么个时间向我们伸手了。皇帝日子不久了,东肯定是知晓的。加上康王府放出的流言,才让太女急于寻找更强大的力量支持。”

    陆颖思索了一会,道:“如今京城的情况怎么样?”

    窦自华苦笑道:“很糟糕。京城暂时为太女控制,全面戒严。而京城外面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陆颖有些讶异:“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么快就打起来了?”

    “因为皇帝的病情在之前有一段时间好转过,太医院的口气是皇帝也许还能拖上几个月,可是结果……现在康王府声称因皇帝有意在大行前改立她储君,太女担心自己储位旁落便先下手为强。于是斥责太女失德,不配为君,打出了讨伐谋逆的旗号。而太女则指责康王府无中生有,本就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狼子野心而刻意栽赃污蔑。”窦自华苦笑道,“本来两家还只是在朝堂上打嘴巴官司,但是这个时候,太女夜袭花山的事情就捅了出来,让太女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如果她不是对帝位有野心,何必在这个时候去偷袭花山,还不是为了那句莫名其妙的‘得花山者得天下’!”

    陆颖听得心头一跳,看了一眼窦自华,见她面无异色,也没有任何追问,心里微微一暖:自这件时候,花山存在着所谓的秘密大概也成了“公开的秘密”,然而她不说,她的几位聪明绝顶的好友居然都视而不见的不闻不问,显然不是没意识到,而是不想她在山长的职责和她们的友情中为难,这种体贴的友情的她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她不说,她们也不提。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想到这里,陆颖轻轻一笑,只道:“现在外面战况如何?”

    窦自华叹了一口气:“太女虽然占着大义之名,但是如今舆论对她十分不利。很多原本支持她的人,现在开始在她和康王之间摇摆不定。但是舆论归舆论,太女手上的军队并不弱,如今大燕各地,有支持太女的,有支持康王的,甚至还有个别义军趁机起义,大乱将起。”

    陆颖皱紧了眉头:“那花山镇附近如何?”

    窦自华神色微松:“那倒还好。目前还花山周围还算平静。也许是她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倒向她们其中任何一方,或者不想分散有限的兵马去攻打一处对她们没有任何好处的地方,所以并没有哪一路人马是针对我们这边的。”

    陆颖点点头:“京城现在情况不好,定芳有没有消息?”

    窦自华笑道:“这个你放心,定芳聪明的很。她不知道怎么在皇帝驾崩前就出了京城,借口西北情势紧张,前去支援西北侯。”

    “那就好。”陆颖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去西北路上竟然消息还很灵通,知道你受了重伤的消息,特地派人送了信过来。说了她的情况,但是因为现在局势太乱,她母亲担心她贸然来花山,路上会被两方的势力捉去成了要挟的筹码,所以让人压着她直接去了西北。她还特别问了你的情况,说很抱歉不能来探望你。”

    陆颖摇头:“有什么好抱歉的,她不出事最重要。”只是定芳这么一去,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倒真让她走之前说中了。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十分稀奇。”窦自华边说边露出惊奇的表情说,“上次我们的人探到康王府里的那个赵桐,竟然真的是皇帝的长女。她现在已经半公开的在康王府露面了,作为赵昱的支持者,为她出谋划策。至于当年的病逝,据说也是因为如今太女的父君对她的父亲和她的排挤和陷害,所以不得不在康王父君家族的帮助下假死离开皇。”

    “赵桐?”陆颖手按在太阳上,眉头紧皱,“文逸,你注意到没有。康王府的情况开始转为上风的时候,就是这个赵桐开始在康王府出现的时候。如果说赵昱之所以能够步步为营的给太女下套都是这个所谓的皇长女的杰作,这个赵桐恐怕很不简单。”

    “岂止是不简单?”窦自华道,“有了皇长女这个身份的支持,康王的声势更是节节攀升。太女占嫡,赵桐占长,硬说起来,这赵桐如果拥有自己的实力的话,也不是没有机会角逐九五之位的?”

    说了好一会话,陆颖开始觉得有些疲倦,眼皮耷拉了几下,强撑神说:“还好,她现在是站在康王战线里的。不然两王之争变成三王之争了,这天下人还能活吗?”

    窦自华知道陆颖还在恢复中,神经不起消耗,立刻道:“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反正不会掺和进这些事情里去,还是静观其变吧。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再来找你。”

    陆颖已经合了眼,含糊的嗯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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