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到处都是欢呼声,陈则铭愣了片刻,拨马就奔敬王帅旗而去。

    见了礼,陈则铭询问匈奴退兵缘由,这时,旁边一人过来,道:“匈奴单于病逝,是以匈奴军无心恋战。”

    陈则铭侧目一看,不禁吃惊,居然是曾在他府上多日,后又离去的门客韦寒绝。

    敬王道:“消息便是这位公子带来的。”

    韦寒绝还是那副天真憨厚的样子,又夹着见到故人的惊喜,“是小人的一位朋友正巧在匈奴境内听说此事,飞马托人告知的。”

    陈则铭心中惊讶,韦寒绝年纪虽然小,所交之人甚是不俗。这消息事关重大,能如此飞速传递回来,显然无论是传消息还是听消息的人都深知此事紧要,能有他们相助,实在是苍生有福。

    然而眼下他也无心追问这些,一离开军营,立刻奔皇宫而去。

    此刻的萧定正在宫中与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

    退敌的喜讯早有人来报过,他等的是陈则铭该差人送来的详细军情,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枢密副使本人。

    陈则铭在殿外等待了片刻,众臣出来后,纷纷朝他道贺。显然这一轮封赏已经论定,陈则铭护主有奇功。陈则铭借口有事禀告,才拨开众人,入殿见到萧定。

    一见面,陈则铭便开门见山说,此刻不该论功行赏,而该乘胜追击。

    萧定本来满面喜色,听他一说也凝重下来。

    陈则铭道:“律延麾下主力未损,若是明秋再度南下,天朝该怎么应付?”

    萧定何尝没想过未来,可敌人以骑兵为主,速度远胜过天朝军队,天朝此刻边境已经无人防守,勤王军远道而来,其师已疲,想阻击追击均不可能,陈则铭此言又是何意呢。他不禁疑虑。

    陈则铭道,此刻匈奴单于病死,王庭大乱,律延之所以赶着退兵,是因为急着回国争权,这正是这匹头狼难得一遇的软肋。这机会错过了,将来天朝处处被动,时时挨打,根本不可能有生养休息的时机。

    萧定听得脸色大变,始终一言不发。

    一定要追,陈则铭道,一举击溃匈奴主力,让匈奴没有短期出兵的实力。

    怎么追?

    陈则铭道:“兵贵选锋,可选精锐五千,日夜兼程,赶上匈奴大军,拖住他们的步伐,其余三军必须急行军,到达后前后应和。此战贵在速度,一定要尽快出兵。”

    萧定紧紧皱眉,“这计划太险,五千人对十万,谁做得到。”律延攻城虽然也有损失,可到底不大,至今依然号称十万。

    陈则铭跪下:“臣愿为先锋,请万岁让敬王统帅三军接应,臣必定搅得律延如芒在背,过不得边界。”

    萧定半晌不语,这计划听起来美好,可往深了想,实在是太险。

    一来是失败的后果。实际上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律延被惹毛了,不顾自己前程,率军杀回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来是成功的后果。目前能把这个计划从梦想变为现实的,看来也就只有一个人,就是陈则铭。这计划是他想的。从绝路中想出的生路,不是艺高人大胆的通常也走不过去。如果成功,陈则铭在军中的威望就肯定是起死回生,甚至更胜从前,形成另一个高峰,这不是萧定乐意看到的,这样的威望将来必定形成对他的威胁。

    总而言之,这可以说是类似饮鸠止渴的方法,败了有外患之祸,胜了有内忧之害,萧定迟疑难定。

    陈则铭见他不语,心中急切,反复追问。

    萧定颇不耐烦,转头让人端出套黑色盔甲,送到陈则铭面前,笑道:“此次守城,十数万百姓及京城安危得以保全,实乃爱卿之功。先前大家都论过了,除了那些封赏之外,这套甲胄是宫中工匠献给朕的,据说精铁所制,护身极佳。赐给爱卿,正是让它物尽其用。只是不知比那披风如何?”

    陈则铭一怔,急道:“万岁,臣不要任何赏赐,只要这一战能痛快打完,社稷能安然无恙,臣心中才得安宁。”

    萧定道:“爱卿此议甚佳,那就拟个折子送去政事堂大家商议吧。”

    陈则铭听这话愣了半晌。

    他等了这样久,那样的绝望痛苦都熬了过来,等的就是今日,料不到事到临头萧定多疑之心不改,如此推脱。他哪里不知道萧定是在忌惮他,但又无法将话题提到明面上来辩解,自己就如同身陷泥塘般有力难使,有苦难言,不禁心灰意冷,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到底又不死心道:“……可兵贵神速啊……”

    他微微垂头想了想,咬牙跪下,“万岁,臣有一名侧室,如今身怀六甲。万岁也知道微臣至今未能有子嗣,那孩子如能出生,乃是陈家唯一一点血脉。臣如能出战,请万岁着人看管,以保她们妇孺的安全。”

    萧定微震,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陈则铭双目直直看他,毫不避让。

    萧定心中百味纷呈,仔细打量陈则铭半晌,沉思了一会,重新返回御座坐下。陈则铭大喜,“万岁!”

    萧定道:“爱卿出战之心如此坚决,朕又如何能没有半点血性……只是兹事体大,还是得请各位宰执前来商议……”

    陈则铭虽然理解这些套路,但想到时机流逝却难免露出失望的神情,只听萧定继续道:“可任命你为先锋,朕却此刻就做得到。你且去准备,择选精锐,随时待命出发。”这话却是说萧定会摆平这一切,已经是全盘应允的意思。

    陈则铭大喜,三呼万岁。

    萧定走下御座,将他扶起,“你不顾一切要追击匈奴,想必那股斗气已如利剑即将出鞘,压也压它不住了,朕期待爱卿大胜而归。”

    陈则铭称谢,萧定往他面上看了一阵,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肩头上。

    那上面有些灰尘,来自瓮洞。赶来的途中,陈则铭整衣敛容时遗落了它们。萧定默然看了一会,伸出手将那些落尘轻轻拍落。

    陈则铭怔住,盯着君王莫名的一举一动。

    萧定抬起视线,他们彼此身量相当,如此面对面站着,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对方眼底。萧定低声道:“有句话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他似乎有些怜惜又有些感慨,陈则铭还不及躲闪,萧定的手便拂上了他的脸颊。那冰凉的手指在他眉间轻轻描画而过,陈则铭有些僵住,而萧定长久地注视着他,他的视线永远带着窥探和审视的意味。

    陈则铭垂下了眼帘,那些轻微的触碰很温柔,却又冷得刺骨,这源于萧定的体温,他觉察到这点,忍不住抬起双眼。

    萧定微怔,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随即突然朝他探过身来。

    将要相触的瞬间,这个人迟疑了片刻,终于在臣子的唇上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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