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目光游移,岳沉檀薄唇轻启,带着笃定的语气:“你还有疑惑。”

    “你说柴负青既然想让叶藏花来当这个替死鬼,在砺峰山庄时,他又为何多此一举地跑来找我们?如果不是知道了他的动机,我一定会以为他扮作黑衣人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以为杀死祝劫灰的是那个黑衣人而不是叶藏花。”

    “一念三千。”岳沉檀淡淡道,“起心动念之间,三千诸法,同时具足。三千者中,有地狱、恶鬼、畜生、阿修罗,也有人、天、菩萨、佛,善恶交融,又如何分得清楚。”

    贾无欺歪了歪脑袋想了想:“……你这么一说,倒是没错。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没想明白,叶藏花和柴负青虽承认了罪行,可最初的案子却并没有解决。震远镖局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是被谁人所杀,又为何而杀?凭空消失的方破甲四人,还有摘星笺中提到的羊脂玉瓶,又去了哪里?”

    岳沉檀看着他认真思索的表情,嘴角挂了一丝戏谑:“难道不是摘星客所为?”

    “当然不是。”贾无欺立刻否定道,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强硬,他又别别扭扭地解释道,“我听说的,摘星客只偷东西,从不杀人。而且摘星客只偷绝品,那羊脂玉瓶,实在算不得什么。”

    “如此。”岳沉檀颇为信服地点点头。

    贾无欺斜眼睨他,怎么还是有种被拆穿把戏的感觉呢?他挠挠头:“我们还是先回城复命,剩下的改日再说。”

    他二人来邺城之前,已通报公门以及与此事有牵连的江湖各派,想必现在各路人马已聚集在城中,等待着他们带回的答案。

    数十日之后,震远镖局一案告破,主谋二人因业已身死,便不再追究。公文中说,此案牵连波及者甚众,幸得少林高足岳沉檀少侠鼎力相助,方能在短日内破获此案。一时间,岳沉檀声名鹊起,江湖庙堂上,皆为人广为称道。而曾与他同行的贾无欺,在公文中却只字未提,江湖上很快就没了这人的踪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第二卷 六凡佛首

    第33回

    朱红墙,琉璃瓦,金法轮。

    皑皑白雪中,一座古朴浑重的寺庙背倚绝壁,前临危崖,静静矗立于山腰。

    凛冬时节,千山鸟绝,万籁声宁。寺庙的大门紧闭,像是将尘世烦扰,彻底隔绝。

    一阵朔风吹过,寺中法轮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应声阖上。大殿中央,坐落着一座巨大的宗喀巴像。铜质鎏金,高两丈有余,面目含笑,双手结说法印,端坐于莲花台上。莲花台四周,是一盏盏被擦得发亮的长明灯。

    灯影轻摇,佛香浮动。

    佛前拜垫上,跪着一个人。

    他上衣除尽,精瘦的后背上血肉模糊。一条粗长的铁链从他脚边一路蔓延,隐没在巨大的佛像后。乍眼看去,那铁链至少有几十斤重,每一个链节处又探出不足半寸长的刀片,烛火明灭,刀片上似乎还有液体,在缓缓流淌。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佛像后传来:“妙色王愿献妻奉子,为药叉所食,何故?”

    佛陀曾有一世,以妙色王的身份出世,为一国国君。虽然国土丰乐,人民炽盛,他却无法满足,想要请大德为他讲法。三十三天天主帝释,知道了他的心愿,便化为大药叉下界考验他。大药叉丑陋凶恶,面容可怖,妙色王见到却并不害怕,听说对方愿意为他讲法,更是十分欣喜。

    大药叉虽答应为他讲法,但却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填饱肚子。凡人所食无法满足大药叉,他要饮人血啖人肉,还必须要新鲜的,方可解饱。妙色王有些为难,他不知道从何处寻得新鲜的人血人肉。

    大药叉说,你的儿子就可以,妙色王于是献上其子。大药叉将其子四分五裂后吃入腹中,又对妙色王说,我还没吃饱,再将你妻子吃了应该就够了,妙色王又奉上妻子。吃完妻子后,大药叉仍是不满足,他对妙色王说,若是将你吃了,我便一定饱了。

    妙色王这次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婉转道,自己不敢吝惜肉身性命,只是若此时身死,又如何闻法。若是能先闻妙法,而后百死不惧。大药叉便说了二十字与他,妙色王遂证法得道。

    大药叉所说的二十字,正从垫上人口中缓缓而出:“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错。”佛后人道。

    他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地上的铁索如鞭子一般,灵活地跃向空中,伴随着破空声沉沉落下,啪的一声脆响,与皮肉重重相击,紧紧箍在垫上人的背上。

    血流如注。

    “好个离于爱者。”佛后人声威甚重, “你此番下山又是如何做的?”铁链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让整座大殿随之震动。

    “弟子知错。”垫上人腰线笔直,就算沉铁砸在身上,就算刀锋插入血肉,他依旧岿然不动,如杨如松。

    “知错?”佛后人语气森然,“你且听好。”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一字一挥链,一字一扬鞭。

    血腥味混杂在佛香中,渐渐弥漫开来。铁链的暗影从佛身上划过,佛像似悲还悯,垂目不言。

    “生死缠缚,唯因杀盗淫三业。”佛后人手中终于一顿,停下了铁链,“执迷不悟,生生世世,业果相续,不得解脱。”

    “弟子,受教。”垫上人一字一顿,说的艰难。他的后背筋肉外翻,血流不止,膝下的拜垫,已经看不出本身的花纹图案,一片血污。殿中点满了长明灯,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冷汗顺着他的额间颈后汩汩而下,与他身上的伤口相遇,又是一阵阵令人昏厥的剧痛。

    殿门外,寒风呼啸而过,殿门内,木鱼声阵阵,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寒冬的夜晚最是难熬。

    寻常百姓此刻都已归家,关起门来,把柴火烧得旺旺的,煮一锅热汤灌下,或是在暖炕上将被褥一卷,都是极好的。可是有一群人,此时此刻只能在深山中找个山洞勉强凑活一宿,十分凄惨。六凡山上的工匠,正是这么一群人。

    六凡山原本没有名字,后因六凡寺得名。六凡寺始建于前朝,镇寺之宝乃是一座十人高的释迦牟尼佛石像。此像宝相庄严,姿容宏伟,乃是世之少有,又加之不少人曾目睹金顶出世,笼罩佛身,更引来不少善男信女朝拜。朝代更迭,这座前朝寺庙却保存了下来,不论前朝遗老,还是本朝的达官贵人,都为六凡寺的香火延续,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六凡山下有一座承莲镇,镇中有一个王员外,心诚且慷慨,六凡山上的工匠,都是他找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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