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贞心中大为振奋。

    正在此时,一阵紧赶着的小碎步的杂沓声由远而近,管事太监谈敬闯进来,禀道:“老祖太太,皇上醒了,要传信王见驾!”

    客氏腾地站起:“什么?皇上居然醒了?传信王干什么?”

    李永贞也噌地立起:“还能干什么?传位于信王!”

    客氏忙问道:“魏公公怎么说?”

    谈敬道:“当着娘娘的面,能说什么,就冲我挥挥手。”

    “不行,不能见!”客氏狠命一挥手,想想又道,“就说去传了,过一会儿皇上还得昏睡过去。”

    “可是……”

    “怎样?”

    谈敬道:“娘娘已经叫王承恩去传了。”

    客氏听后颓然坐下。

    “要不,拦住信王?”李永贞道。

    “不可!”魏良卿忙阻拦,“信王被阻,马上就会传开,满朝文武都会知道,圣上也会知道!”

    客氏想想也是,魏忠贤虽然势压朝野,皇后毕竟是国母,威仪自在,人心自在,行事还不能太过,皇上要发句话,就可能唾手之功毁于一旦!正发呆,只听李永贞道:“老祖太太,皇上不是有血脉吗?”

    一句话提醒了客氏,起身道:“对,老身进去等那信王,看他们是怎么说!”

    临终传位

    十七岁的信王朱由检,挟着风裹着土刮过来了,保和冠服胸前的方龙补都挤成扁龙了,本就清癯而苍白的脸更白了,大步踉跄进了乾清宫,转进过廊,早有人接着。此人六十上下年纪,身材壮大,微胖,面白无须,身着三襕红坐蟒贴裹,双袖襕蟒纱衣。

    信王一见,腿立刻打个筋儿,揖下去道:“小王见过公公。”

    魏忠贤忙还礼道:“王爷折杀老奴了,王爷快请。”

    朱由检进了西暖阁,见皇上平卧龙榻,目微闭,口半张,龙颜肿胀,透明一般,似吹弹得破,面色灰白,仿佛蜡人儿。

    朱由检紧趋几步,扑地跪倒,俯身叩首,长泣不起:“臣弟……叩见皇上,吾皇万……”

    天启皇帝朱由校龙目微睁,声若游丝:“免,五弟……快起!”

    “臣弟……不起!”信王朱由检已是哭得软瘫,朱由校一声“五弟”,更让他撕肝裂胆!想先皇虽诞有七子九女,但二、三、四兄及两弟早夭,只剩得你我二人。皇上整日里耽于倡优声伎,奇技淫巧,又有魏、客二人封闭内廷,擅权外朝,自己自勖勤宫迁居信王邸后,为避魏阉猜忌,只好称病不朝,亦不敢进宫拜问。皇兄病重,作为唯一的亲骨肉,早就该守在榻前,尝药视膳,尽手足之情。但若未承旨入视,必被人指有异心。若皇兄驾崩,还会被陷是妄窃大位,阴下狠手,那可是百口莫辩!所以从不敢主动探问。兄弟二人竟是咫尺天涯,不得相见,直是病入膏肓,才得一见。想至此,已是五内如摧!

    “臣弟愿日日跪奉皇上,才好亲近天颜……”

    “胡说,……你且起来,朕有话说。”

    信王磕了个头起身,魏忠贤搬过座椅,信王受宠若惊,忙不迭道谢,可没敢落座。

    “天意难违,朕自知时限已到,势难再起……”

    “皇上衔负天命,春秋鼎富,好生调理,绵寿正长呢……”

    “朕是个文盲皇帝,治不得天下……你也知道,父皇为太子时发生过争国本、妖书案、王日乾告变、梃击案等一系列争储事件……皇祖宠妃郑贵妃屡屡作梗,故父皇常忧地位不保,无心教子,不为朕延师……父皇又是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撒手江山,撇给朕了,叫朕如何挨得过……你天性聪慧,自幼好书,当有治国的经纶。”

    神宗长子朱常洛的母亲王恭妃出身低微,次子常洵的母亲则是神宗宠妃郑贵妃,神宗爱屋及乌,欲立常洵为太子,众臣多次抗争,吁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结果逐一遭贬,迁延达十五年之久,直到太后干预,常洛才被立为太子,是为“争国本”。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大儒吕坤采辑历史上贤妇烈女之事,著成《闺范图说》一书。宦官陈矩买了一本,带回宫中交与郑贵妃,郑贵妃看后命人增补了十二人,将自己列入,重新刊刻,想树一个堪做“国母”的形象,以为日后立其子常洵为太子作铺垫。

    后来吕坤上了一道《忧危疏》,请神宗节省用度,停止暴敛,以安天下。再后来有人为《闺范图说》写一跋文,名《忧危竑议》,意即竑大《忧危疏》之议,其实是影射吕坤讨好郑贵妃,引起民间热议。

    神宗怕事情闹大,亲下谕旨,说明《闺范》一书是他赐给郑贵妃的,又捕嫌疑人,此事遂偃旗息鼓。

    十三年后,一份名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一夜之间贴遍京城,上至宫门,下至街巷,称皇上他日必易太子,直指内阁大学士朱赓和首辅沈一贯为贵妃帮凶。

    神宗震怒,令东厂、锦衣卫及五城巡捕衙门全城搜捕,朱、沈上疏自辩,又指使他人诬礼部右侍郎郭正域、内阁大学士沈鲤与揭帖有关,由此引发一场大狱,下狱、发配、处死,冤及多人。

    常洛得立,但众大臣深知储位不稳,须妥为保全,便轮番上疏,力促福王就藩,又闹了十几年,终于把福王闹到洛阳去了。

    郑贵妃先是抱了十几年的热火罐儿,突然被一脚踢翻,后又被挤对十几年,儿子被挤走,她那霸道心性,岂肯歇手?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郑贵妃内侍姜严山等制成皇后、太子木雕像,用钉刺目扎心,咒其早亡,被锦衣卫王日乾发现告发,因事涉贵妃,不了了之。

    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年),郑贵妃宫内太监庞保、刘成买嘱杀手张差闯宫谋刺太子,被获后招出庞、刘,贵妃泣求神宗,神宗说:“外廷汹汹,我也不好说话了,还须你自己去求太子。”

    贵妃又向太子朱常洛哭诉,亏得太子体贴乃父,出面为贵妃转圜,并对诸臣说出“尔等宁愿做无君之臣,必欲令我为不孝之子”的话,众臣才不言语了,杀了庞、刘、张了事。

    听了皇兄之言,朱由检忙躬身道:“臣弟不如皇兄……”

    魏忠贤听了天启这话,心就抽紧了。他日日祈祷皇上度过此劫,病体好转。皇上传见信王,魏忠贤就知道大事不好,但还抱着一线希望,皇上只是想骨肉相见,不是明诏传位。现在话已说出来了,再无可盼。

    魏忠贤心乱如麻,瞅住机会转身出来。

    “信王朱由检!”天启突然发出低低的一吼。

    信王还没回过神儿,听皇兄连名带爵一并叫出,声音沉沉的,身子一抖又翻身跪下了:“臣朱由检恭聆圣谕!”

    “……你读过书,谙圣人之道,要做个守成之主,有道明君,勤懋内务边事,勉为尧舜……”

    朱由检浑身血流紊乱,人整个儿麻酥了,稍一愣怔,就趴伏下去:“陛下出此言,臣当万死!……”

    天启继续嘟囔着,朱由检早已心如乱麻,交代后事了,江山撒手了!虽在意料之中,乍听也觉轰顶。不用他说,朱由检心下也明白,他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但是,外有女真大兵压境,女真定都沈阳已年余,北方各部望风归附,高丽国也已签城下之盟。努尔哈赤虽死,其子羽翼丰满,更加骄悍,平定关外局面非朝夕之功,如何支撑得过?内有陕西反贼王二,竟是凭地坐大,攻城掠县,已成张势,官军竟奈何不得!

    朝堂之上更有魏忠贤一帮太监把持朝纲,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句话,无论是一品大员还是平头百姓,提起魏忠贤没人不肝儿颤!承接帝位,如何措置?名为天子,实是傀儡,甚且性命不保!含糊听罢,朱由检头也不抬:“皇上这话说早了……皇上大安有日,臣,不敢奉诏!”

    “朕知道命在须臾,朕不自欺,你也别欺朕,平身吧。”

    “延天下名医,皇上定能日见起色,伏祈皇上收回成命!”朱由检脑袋都快扎到裤裆里了。

    天启哼了一声:“起来说话。”信王又磕了个头,起身刚想落座,天启从衿下伸出一指微微一摆,“坐过来,坐到炕沿儿上,挨着朕。”

    朱由检挨到床边儿,坐了半个屁股。

    天启嗦嗦地伸出肿胀滚圆的手,抓住信王的衣襟,两行浊泪早流过太阳穴。朱由检一惊,赶忙伸手捧住皇上的手,心内如油鼎沸。

    天启嘴角挂上一丝笑容,说道:“你可还记得你……十岁时有一天,朕与你嬉戏,你问朕:‘皇兄……你做的是个什么官儿?你这个官儿我能做么?’朕笑着说,‘可以可以,等我做几年后,就给……了你做。’”天启收了笑,“真是……君无戏言呐!想不到,儿时的一句懵懂戏言,如今竟落实在了!唉,朕不识字,又溺于……声色犬马,游戏射猎,不理朝政,是个……暗昧皇帝,朕知错了。祖宗召我去了,也是怕误了江山。……你也推得够了,不可再辞。”

    朱由检不敢再拒,也不敢接,口中嗫嚅,正不知进退,只听得环佩叮咚,一阵风就刮了进来。

    朱由检抬眼一看,忙起身作揖道:“奉圣夫人,小王见礼了。”

    客氏看一眼朱由检:“呦,好个俊俏的王爷,几年不见,越发出息了。”说着便转向天启,“皇上是要颁传位诏吗?”

    “对。”

    “传给谁?”

    “五弟……信王。”

    “不行!”客氏杏眼圆睁,见天启和朱由检同时抬起头瞪大眼望着自己,便道,“皇上有嫡传血脉呐!”

    “什么?!”天启嘴也张大了。

    “皇上身边宫人已有二人有妊在身!”

    天启居然手一撑腰一挺坐了起来:“可是真的?”

    “一点儿不假!”

    天启手一松,又摔躺下了:“……这就好了……在哪儿?……传……传……”

    客氏上前把天启头轻轻摆放好,给他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我的爷,你现在可经不得心里头颠倒,这身子骨更经不起这一起一放的折腾,还是待养好了精气神儿再传见吧。”

    “且慢!”随着一声清丽的低声喝叫,朱由检抬眼看时,见是张嫣皇后从后帘款步走出。

    朱由检慌着要跪下:“皇后娘娘……”

    “五弟请起,”不待朱由检见过礼,张皇后就伸手拦住,然后转过身对着客氏,冷笑一声道,“宫人有孕,本宫怎么不知?”

    “都是小婢子,想是皇上偶然临幸,初起并没当回事,当发现有了身孕,皇上已是不起了,所以没敢惊动皇上,娘娘怎会知道?”

    自天启抱病不起,张皇后就一直侍奉身边,不离左右,亲自把汤喂药,朱由检进来时才避到帘后。初听客氏言,她心中也是一阵激奋,又倏地凉下来,略一寻思,大有可疑,皇上体格康健时都无这等巧事,近几月一直病体恹恹,会有这般能耐?所以要亲自探问明白。

    “皇上想想可有过此事?”

    天启努力回想前几月可有过荒唐之事,荒唐事自然有过许多,可最后的荒唐事是在何时,想得筋疲力尽也再想不出。

    皇后见天启回答不出,又转向客氏道:“小婢子怀的也是龙种,你好大胆,竟敢隐匿不报?!”

    “老身后来也想到这一层了,觉着该让皇上知道了,偏是皇上已是沉重了。”

    “那为何不告知本宫?”

    客氏略带不屑地一笑,说道:“老身这不是告诉娘娘了吗?”

    皇后沉吟片晌:“那宫人现在哪儿?”

    “在老身处。”

    “什么?你真是胆大包天,敢把怀孕的宫人私藏在你自家!”

    “娘娘怎能说是私藏?皇上都是老身奶大的,谁能比老身照顾得更周到?”

    皇后犯难了,默然一会儿,下了决心,此事断难寻根据,客、魏做手做脚是行得出来的。即使真是丈夫骨血,也须忍痛割爱。魏忠贤权倾天下,腹中胎儿当了皇上,这江山岂不给了魏家!

    皇后不动声色道:“依夫人之见,现在该当如何?”

    客氏道:“自然是待瓜熟蒂落,由娘娘抱着小皇子登基了。”这是魏忠贤事先交代好的,由张皇后抱着小皇子登基,可钳众口。

    “那这国家交给谁呢?”

    客氏曾听魏忠贤说过,如果行那狸猫充太子之事,就要“阁臣摄政,信王与魏忠贤监国”,想至此便原话端了出来。

    皇后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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