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枉刑,你也别妄指。都起来吧。徐应元,宣旨吧。”

    徐应元应声展旨读来:“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进为右军都督同知,周文炳、周文耀为兵马司副指挥,田弘遇加官左都督,徐应元荫司礼太监、锦衣卫指挥同知、正千户,曹化淳、高起潜、张彝宪、王文政、王永祚荫指挥使,百户。御前太监王佐、王国泰、陈秉政、齐本正、张永庆、王永年世袭百户。”

    魏忠贤心中一沉,周奎是周妃之父,周文炳、周文耀是周妃之兄,田弘遇是田妃之父,高起潜、张彝宪、王文政、王永祚都是前信王府太监,这虽是成例,新皇即位总要封自己旧人,而且也进了王佐等魏忠贤的人,但毕竟是此消彼长了。

    “近日王之臣有疏,自称赘员,是因内臣在彼牵制,不便行事。朕欲将各边内臣尽行撤回,一切兵马钱粮着交割各督抚镇道衙门。徐应元,宣第二道旨。”应元展旨读道:

    军旅,国之大事也,必事权一而后号令行,人协和而后胜算得。然势敌则交诿,力均则相击,何由出令制胜?先帝于宣、云、关、蓟、宁远、东江等处督抚而外,分遣内臣协同镇守,一柄两操,侵寻滋弊。比来内外督臣意见参商,嫌疑萌构,彼此自命,咸称赘员。得且相蒙,失且相卸。封疆重事,其能堪此!况且宦官观兵,自古有戒。朕今于各处镇守内臣一概撤回,一切相度机宜,约束吏士,无事修备,有事却敌,俱听经、督便宜调度,无复委任不专,体统相轧,以藉其口。各内官速驰驿回京,原领在官器械马匹,如数交督抚分给诸将,以备战守,开数具奏。各镇督抚诸臣及大小将领,务期殚精忠画,边务从此一新。

    魏忠贤那颗心沉到腿腋子去了,各处边镇太监一撤,出了北京城就再不是魏家天下了,再没他老魏的事了,就是京城里也大受钳制了。

    崔呈秀更是暗叫一声“好手笔!”这小皇帝知道京师难办,竟想到先从外围下手,撤的又是宦官,伤势而不伤人,撤权而不夺职,不会激起朝变,让魏忠贤急不得也动不得,却好比四肢被剁,像个人彘!京城里有个风吹草动,城门外立马就有勤王兵到!

    崇祯道:“众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臣有!”又是那倪元璐,不等崇祯发话,就接着喊:“陛下对内官称呼有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万乘之尊,怎能称内侍为公公!”

    崇祯咧了一下嘴,也看不出是怒是笑:“先帝的谕旨还说‘朕与厂臣’呢,魏卿有功社稷,不为过也。”

    “先帝谕旨出自中官!”

    崇祯心里又气又笑,这倪元璐倒是铜头铁骨强项诤肠,可那肠子是直的,不明情势,现在还不能就直对了老宦官,便喝道:“大胆!再胡言乱语,朕不饶你,退下!”

    魏忠贤脸已白了,说先帝谕旨出自中官,这是蔑君之罪!皇上却只让他“退下”,可见皇上的倾向了,忙起身一躬到地:“先帝错爱,已是老奴之罪,万岁再如此称臣,臣就该万死了!请万岁呼臣名姓。”

    崇祯看了看他,柔声道:“王体乾、魏忠贤重建三大殿、赞襄朕登基大典有功。东江之战[2],二卿调度狡智,措置有方,俱荫锦衣卫指挥同知。魏良卿护驾有功,又是公公从子,赐太师宁国公魏良卿、少师安平伯魏鹏翼铁券!”

    “臣忠贤代犬子谢主隆恩。”魏忠贤暗舒了一口气。

    午门逐阉

    夜阑灯珊,王体乾、崔呈秀、李永贞、魏良卿、田尔耕、许显纯一帮心腹干将已在魏府坐了半夜,还是没拿出个成见。

    杨维垣本是魏党,竟率先纠弹崔呈秀以媚帝,原来这阉党竟是朽木大厦,各存二心,全无指靠,要紧时先自溃了!这个崇祯,比他父兄强梁百倍!莫非真算计不过他?魏忠贤心中后悔,天启本育有三子,天启三年张皇后怀皇长子慈然时,魏、客以皇后怀孕须由有经验的宫人贴身照顾为由,在皇后身边安排了数名客氏私人。

    一日张皇后腰肋酸痛,召宫人捶捏,那宫人早受客氏嘱,用力甚猛,竟至早产,越日而夭。慧妃生皇二子慈焴,魏忠贤劝帝大内演操,集三千武阉,镇日里征鼓炮铳喧天动地,竟将刚满月的麟儿惊死!三子慈炅亦仅存八月。“唉,如果留下一个龙种,何至有今日的尴尬!”

    “其实这大明朝早是朽木一根了,”李永贞恶狠狠道,“前有嘉靖二十一年的宫女弑帝,后有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上下一槽烂了,早该改朝换代了!”

    “你又来胡说!”魏忠贤瞪一眼李永贞,“就是小皇子登了大宝,就不是大明了吗?你们都记着,大明是咱们的立身之本,谁再怀揣着一颗大逆不道的心,咱家就将他赶出宫去!”

    “宫女弑帝是咋回事?”魏良卿问。他是魏忠贤得势后才被忠贤从老家接出,荫佥书锦衣卫,对以前的事不甚了了。

    王体乾看着他笑了:“说起来话长。”王体乾比魏忠贤多识些字,魏忠贤虽是秉笔太监,但从不秉笔,所有内阁票拟都由王体乾代看,从中亦学了不少学问,说起话来用词遣句还算精当。

    “世宗荒淫暴虐,侍候他的宫人稍不如他的意,就施以杖刑,甚至对妃嫔也是如此,因此而丧命的竟多至二百余人。世宗也知自己蓄怨积苦,恐遭暗算,就在乾清宫各屋内都置了床榻,还有一屋数榻的,每夜都换榻而眠,甚至一夜之内移榻数次,就连贴身的宫人也摸不清他究竟睡在哪儿。

    “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十一月一天夜里,以宫女杨金英为首的十几个宫人密谋弑帝,就连曹端妃、王宁嫔也参与了其事。她们找到世宗的宿处,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按住皇帝,用绳索勒住他的脖子。不料慌乱之中,把绳索打成了死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勒死世宗。曹、王二人一看事态不妙,就撒腿儿跑了,禀告了皇后,想以此得到宽宥。皇后立即带人救下了气息奄奄的世宗。

    “杨金英等十几人伏诛,曹、王二人也被处以磔刑。从那儿以后,世宗不敢再住紫禁城的寝宫了,搬到了西苑的万寿宫。”

    魏忠贤心中不耐烦,没好气道:“不谈这些了,你们要是议不出个主意,就只好等着人家拿咱家的脑袋做溺壶了!”

    王体乾亲见了新皇帝的行事,与天启有天壤之别,早是没了底气,见众人都缩头,知道事多不谐,既然不能举事,便当避祸:“我看,我等该援例乞休了。”

    全体都是一惊。“乞休?”李永贞一拍扶手站起,“人家还没把我们怎样,自己就先尿裤了?”

    王体乾跟崔呈秀心思一样,再不敢鼓捣生事了,斜一眼李永贞,说道:“尿裤?怕是就该拉裤了!这小皇帝的手段你还没领教?远处的,各镇监军都撤了;身边儿的,五城兵马、亲军禁卫都到了他手里,虽不能说情势颠倒,也是塌了半边儿了,你还想怎的?”

    王体乾又转向魏忠贤:“话又说回来,我看也不必多虑,皇上疑心是有的,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厂公是前朝旧臣,又功高盖主,但现在小皇上还不敢就和厂公作对。再者,先帝有遗旨说厂公忠谨可用,小皇帝屁股还没坐热就敢违遗命?

    “所以我等援例乞休,我看他还不敢就都准了。依我看,他只是要出那守灵夜一晚上的窝囊气,必要见个眉眼高低,心下才顺畅,如今顺当继了位,也该去了疑心,不然为何赐良卿丹书铁券?但是,新皇即位,宫中旧臣乞休是惯例,我等若不援例乞休,倒显得我在新皇面前拿大了,反倒惹他动疑。”

    田尔耕毕竟是武将,没有文臣的思谋、中官的奸猾,但他知道魏忠贤一走,自己必然卷铺盖,便道:“皇上在潜邸时我们又没惹了他,见不得就要我们滚蛋。我看先不急着乞休,凡事依着皇上,勤快着办事,哄弄圆了,怎知道新主就不似旧主?”

    许显纯与田尔耕是两个身子一个脑袋:“就是就是,皇上又没将我等怎样,你们着的哪门子急?照老法子走路,怎知皇上就不吃这个?”

    “你懂个屁!”魏忠贤本就恼着,看他俩那大咧咧样子,这火就窜上了皮,“他登基那日,王体乾侍侧,本是惯例,他却一声呵斥把体乾撵了,这不是明白告诉群臣要与咱家为难吗?”

    “是,不可造次行事。”半天没吭声的崔呈秀此时却与王体乾想的不同,他还不想失去现在的大富贵,幽幽开言道:“为今之计,必得让皇上安心,才是上策。皇上视我为忠臣,情势便能大改观。援例乞休未尝不可,皇上也未必就敢都赶了去,但厂公、王公公不必急着辞任,我们可以另做样子。”下面的话对魏忠贤关系重大,他未敢贸然出口,抬眼看去,见魏忠贤凝神细听,并无反感的样子,便提了口气,壮胆说道,“建祠之事,有功高震主之嫌啊!”

    在外臣面前,崔呈秀从不称魏忠贤“义父”。

    “是啊,还有老祖太太仍居宫中,皇上心中必不见容!”不善言辞的魏良卿说。

    这话王体乾、崔呈秀也想到了,只是除了魏良卿,别人谁也不敢说,但既然魏良卿提起了,就该说透,让老头儿明白兹事体大。崔呈秀看到魏忠贤立耳竖眉的样子,知他听进去了,便道:“先帝已去,老祖太太再住宫中,于礼不合,先帝大婚时外廷就几番啰唣,现在再不去,怕就要贻人口实,抢先发难了,请厂公慎思之。”

    魏忠贤点点头。王体乾见他听进心了,就前话重提:“新皇入主,宫中旧人应辞职腾位,由皇上决定去留,这是成例。虽说如今情势不同,内廷势大,外廷势小,我不辞职,皇上还不敢就硬免了职,可这小皇上可是刚愎有加,终有不忍的一天,若到了被皇上指斥的一步……”

    王体乾顿了一下,抬眼看魏忠贤,见他入耳入心的样子,就放胆说下去:“怕是万事俱休,衣锦还乡也不可得了。我看还是管事太监援例联疏乞休,看他准是不准。若准了,只有急流勇退,也还落个荣归故里。若不准,咱就从头收拾旧山河。”

    魏忠贤踌躇了,这一跺脚八方地震的日子过惯了,怎么撒得开手,忍得下寂寞?心中涌上悲哀,完全是收缩防守,全无振作气象!魏忠贤心如死灰:“好吧,联疏乞休,不过,体乾先不要乞休,看看再说。小皇帝若真准了,宫里不能没有咱家人。”

    “怎么,厂公也要乞休么?”李永贞道。

    “咱家不乞休,小皇帝能放心么?”

    “要真准了,岂不大势去了!”

    “咱家看他未见得就敢都准了,再说还有体乾留下,你也不要乞休,宫中得有咱家耳目。”

    正说着,李朝钦和涂文辅一头闯入:“厂公,有事了!”

    几人全都“腾”地站起,这一惊一乍的真让魏忠贤受不了:“又怎么了?”

    “事怪了!”李朝钦一屁股坐下,“文辅刚被皇上叫了去,皇上说当初内官演操何等雄武,可惜未得一见,想见见当年的场面。”

    魏忠贤一时想不明白:“这又是玩儿的什么招数?”

    “不知道,可是一时心血来潮?”

    魏忠贤遛开了,半天没说话。往最坏处想,把这三千太监一锅烩了?他拿什么烩?他身边那点儿御林、侍卫连他都保护不了,锦衣卫在咱家手里,调五城兵马?那动静咱家能不知道?再说皇宫里杀三千人,那满紫禁城都是血了,他敢么?不,不可能。那他是要干吗?

    转了三圈儿魏忠贤也没想出点儿亮:“哼,少年心性,顽童把戏,没事,就让他上眼吧。你去安排吧。记着,内外三重门都给咱家支应好了,有动静立马报来。”

    这一天倒是风和日丽,当年演操的原班人马三千武阉齐集皇极门。刀光闪闪,红缨飘飘,恍得人眼迷离。

    皇极门两廊站满了文武大臣,丹陛之上摆着龙椅。

    辰时整,崇祯从皇极门里出来坐好。徐应元一看下面这阵势,立刻紧张起来,他生怕魏忠贤会来个借机逼宫,早作了布置,但见这下面黑压压一片,终是放心不下,遂小声吩咐王文政:“盯紧了下边儿,有那提着刀枪冲上来的,给我迎头顶住!”再转向高起潜、张彝宪,“如果有人冲上来,你二人架起皇上就往殿里跑!”又退到殿门口吩咐曹化淳,“要是皇上退进来,就立刻关闭所有殿门!”又叫过高时明,“你去午门外,告诉周文炳、周文耀,盯紧了这边儿,看出不对头就立刻冲进来!”这才放了心,回到崇祯身后,才向李朝钦点点头,示意开始,然后不错眼珠斜睨着魏忠贤等人,随时准备以身护驾。

    李朝钦见徐应元点头示意,把手一抬,立时鼓声大作,旌幡招展,三千根木头桩子就动了起来。崇祯初时还笑模笑样的,看着看着便有些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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