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怪的音调里有极力想要隐藏的哽咽:“你还很虚弱,不要随便乱动。”

    母亲的怀中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感觉四肢都动不了,什么时候才会好?”话音刚落,三个人的目光同时有些惊异和痛惜,又随机瞥了眼有点躲闪,我心里一沉,有个不好的想法蔓延开来。

    “很快就会好的……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想。”母亲轻抚着我的后背,似乎想要缓解我的情绪。

    “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手臂也没有力气……你们……到底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我直白和高亢的提问霎时让三个人都变了脸色,母亲的脸庞苍白苍白的,抚着我脊背的双手也僵在了原地,林曦不忍地低了头,小声地抽泣。

    “父亲……你告诉我吧,我可以承受的……”我看着沉默的、像是老了好几岁的父亲,有些执拗地开口。

    我什么都可以接受的,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良久,他才向前走了几步,又拉了椅子坐着,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看着我的眼底具是不忍与疼惜:“医生说,你车祸伤了脊椎,可能会导致……下半身瘫痪。”

    一字一句的话语在心底里炸裂开来,我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感觉母亲搂住我的力道陡然大了一些。

    “小暮,我会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来治好你,医生也说,只要通过良好的复健,是有可能恢复好的……”父亲看我缄默的模样,急忙解释着。

    “几率是多少?”

    父亲又沉默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些字眼:

    “百分之二十。”

    我望向了窗台,外面阳光明媚,病房在低层,似乎还能听见楼下活动区域里孩子们欢乐追逐的喧闹声。

    “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平静地说。

    “小暮,你……”母亲担忧地搂紧了我。

    “不用担心,我是不会做傻事的。”

    三个人实在拗不过我,都面露忧色地离开了。

    病房重新归聚于宁静,我躺在病床上,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好像这样就可以听不到所有残酷的事实,就可以看不见别人同情和怜悯的神情。

    我知道,脊椎受伤是难恢复的,即使是通过复健,恢复成以前样子的概率也低得可怜。

    我自问从未做过亏心之事,上天为何要如此对待于我?努力想要感受双腿的存在,可那只是徒劳,凄楚、酸涩、疼痛、愤恨、绝望、自厌,好像所有负面的情绪都笼罩在我的身上,像一张厚实坚韧的网,怎么也挣脱不开。

    父母担忧疼惜的眼神浮现在眼前,又随之而来的,是青涵明媚开怀的笑脸,还有一审判决以后,她失望愤怒的泪眼。

    曾经的画面像胶卷,又像泛黄的老照片。

    “暮,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暮,毕业以后,你真的会带我去国外结婚吗?”

    “暮,我好喜欢你,你一定不可以离开我,不然我很难过很难过的……”

    “暮,只要前路有你,不管什么困难我都可以承担和克服。”

    …… ……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把我最亲的人送上法庭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们分手吧……”

    …… ……

    不管是她趴在我的背上,用纤细滑嫩的手腕勾住我的脖颈,软着声音和我撒娇的模样,还是捂着胸口,一只手不可置信地指着我,沉痛决绝地说着分手时的模样。

    我还没有来得及,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她,用自己的全部去对她好,还没有来得及,去和她解释这一切,赖在她身边乞求她的原谅。

    为什么,就已经没有资格了?

    无力感觉泛上了心头,我好恨这样羸弱一无是处的自己。

    喉中蓦地有一丝腥甜,胸腔里的血气往上涌,我控制不住地低头一吐,雪白的床单上蓦地一滩深红色的血迹。

    我喘着气躺在床上,酸涩的眼角有泪珠划过。

    我一直躺到了外面的天色暗下来,傍晚有医生的常规检查,母亲才惴惴不安地跟着进来了,父亲有工作上的事情先回了公司,林曦也去忙了,但都许诺明天再来看我。

    母亲看到我胸前的血迹大吃一惊,但还是隐忍着情绪默默地替我收拾好,小心翼翼地给我换了消毒服和被套,我看着她忙上忙下的身影有些不忍。

    我小时候是给外婆带着的,大了一点才被他们接回加拿大,生活起居也都有家里的佣人操持,自从我懂事起,也素来独立自主,生病都不需要她操心,她根本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再言之,记忆中的母亲一直都是精致得体的女强人的形象,帮助着父亲管理公司事务,什么时候见过她这样埋着头低三下四的模样。

    我心里一疼,想伸手去拉住她的衣角让她休息一下,却奈何没有一点的力气。

    我微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越发黑沉下来的夜色,就好像压在心上一样,终于开了口:

    “妈,我想过了,我明天会开始康复治疗。”正低头的母亲闻言一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我,那眼中有期许和欣慰,“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我还是想要试试……”

    母亲快步走过来,倾身抱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脖颈间,我感到有湿润的液体滑下来,就听见母亲哽咽的喃喃低语:“我就知道的……小暮……你一定会好起来。”

    那夜母亲的抽泣伴随着窗外黑蒙蒙的夜色,像是清晨从荷叶上滴落下来的露水,一点点打湿了我荒芜贫瘠的心脏。

    康复治疗比想象中的还要困难一些。

    因为下肢没有知觉,双臂也没有力气,所以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所有起居生活都必须交由护工全权代理,我一向不喜与陌生人亲密接触,而今又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其他人的眼里,她们给我擦身,换衣,喂我吃饭,甚至……更换导尿管。

    起初当然是煎熬的,我不适应,还有些抗拒,但我知道这是必经的流程,我必须习惯,必须忍受这样……瘫痪在床的废人的感觉。母亲知道我的性子,不忍心,想要亲自帮忙,我拒绝了。

    我宁愿让陌生人来做,都不想让高贵睿智的母亲做这些事。

    因为久卧在床,长期不锻炼,如果没有及时清洁的话,我的坐骨附近还会长褥疮,有次新来的小护工不熟悉工作,没有及时给我翻身,我就长了褥疮,更加糟糕的是,我对此根本一无所知,直到母亲过来翻开我的棉被,拉开我的绒裤,看到我膝盖关节处全是红红肿肿的一片,甚至还有些溃烂才发现的,母亲生气地辞退了小护工,又找人来给我处理患处,更换崭新的绒裤和床单。

    我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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