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身边的宫人,除非极亲近贴身者,都是日夜轮值,这会儿本不该婉儿这个才人当值,她却在场,我有些惊讶,想起母亲在看书,便即释然——母亲跟前的宫女虽都经内书堂训导,毕竟学的都粗浅,如婉儿这等博闻强识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母亲看书、批奏折的时候留着她也是自然的,只是这么一来,我又叫她比下去了。

    婉儿被母亲点了名,从外面进来,先向母亲和我各行一礼,母亲指着我笑道:“我叫你教她,她便算是你的学生,你以后不必向她行礼了。”

    婉儿俯身道:“公主读书,自有师傅,妾不过备公主闲时咨议,不敢与魏相公、许相公比肩。”

    母亲笑道:“你不必过谦,你只是年纪小,资历浅,假以时日,不比魏叔璘差,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向陛下说,也给你个西台侍郎,或是秘书监做做。”

    婉儿唬得脸都白了,连忙叩首道:“妾以罪臣之后,微贱之躯,得侍奉天后之陛下,已是几世修来的洪福,不敢再当天后谬奖。”

    我见一向淡然的婉儿居然被母亲一句话说得脸色苍白,暗暗纳罕,思忖这史上出名的女才子总该比我资质要强上许多,忽然变色,必是事出有因,果然听到母亲笑着说:“哦,原来你知道你是上官仪的后人,我只当你当真幼年入宫,将祖、父那些事,早都忘了呢。”

    母亲的声音与先前一样平和安详,似无任何不悦,婉儿却比先前抖得更厉害了,我有那么片刻的幸灾乐祸,待见她抬起头,露出那雪白孱弱、明明害怕却强自镇定的脸,忽地又想起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来,又想到上午我自己躲在御座后听那些人讨论要不要拿我和亲的事,便觉兴味索然——说到底,我与她并无仇怨,反倒同是这宫中一个小小的可怜人,只不过掌握我生死的人比掌握她生死的人要少些罢了。

    傍晚时我同母亲说的那些丧气话,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却也确实是心有所感,这么想来,婉儿还比我要可怜得多了。至少我还有锦衣玉食,和公主的身份,而她却是的的确确一无所有。才华天赋在富贵的人身上或许是好事,在困窘如她,却不过更凸显其悲惨境遇而已。

    我抿了抿嘴,故意如幼儿般一扭一扭地膝行爬至母亲跟前,盘腿在她身边坐好,扯着母亲的裙摆道:“阿娘若要责备上官才人,可否让兕子避开?阿娘才说她是我的老师,在学生面前骂老师不好。”

    母亲怔了怔,旋即笑起来,她也如我一般盘腿坐好,下巴一扬,对婉儿道:“罢了,本是叫你进来解释章句的,你说完了,就出去罢。”

    婉儿伏身一礼,长跪起身,刚要开口,母亲道:“既是兕子的师父,没有学生坐着,你站着的道理,坐罢。”

    婉儿面上恢复了血色,挪到边上跪坐下来,略一思索,方道:“韩子每有一论,便以事例佐之,这是‘挟智’之说。韩子以为,君主之智有穷,而群臣之智无尽,故君主若以智示人,臣下便知君主之能,而不肯出力办事。若君主知之而示以不知,臣下揣测不透,便只能先竭尽全力,而君主便在此时参虑臣下的言行举止,察其优劣,此其一。其二,倘若君主明示知之,臣下便知从何矫饰,而君主明知而做不知,再以察问臣下,以己之知参观臣下,便可知其忠奸优劣,愚贤不孝。譬如这位庞敬,便是用这挟智之法。”

    我听她解释,心中似有所悟,便转头看母亲,母亲却又起身,走到婉儿身边,婉儿忙要避座起身,母亲却按住她的肩膀,不叫她起来。

    母亲招招手,我忙起身过去,母亲一手点在婉儿的肩上,压得婉儿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一动也不敢动,一手牵着我,慢慢道:“韩非终究是偏僻孤乖之人,所论总是流于术法,譬如他这挟智之道,用之于佞幸尚可,倘若用于清流高品之人,恐怕倒伤了良臣之心,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婉儿,你说是不是?”

    婉儿的身子重又颤抖起来,哑着嗓子道:“是。”

    母亲道:“我虽不过一介女流,却也有崇道向圣之心,愿取良臣为腹心,共创太平不易之世,婉儿以为,我这心念,是不是妄诞?”

    婉儿的颤抖平息了些,头却更低了,她回答得甚简略,仿佛多说一个字于她都是痛苦一般:“不是。”

    母亲见她答得勉强,笑了下,摸着我的头不说话。婉儿的身子动了动,似是镇定心神一般,低声道:“陛下圣明烛照,必可广纳贤才,勠力同心,兴清平之世,创万年之基。”

    母亲笑了下,将手从她肩上收回,牵着我向帐幔之内的床榻踱去。

    我们走的时候婉儿一直伏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动作。

    几步之后,母亲缓缓站住,回身道:“我已命明日在武德殿设宴,替代王延请僚属,你吩咐宫中一声,不要叫他们在宫中乱走,叫代王不要喝多了,以免酒后做出什么失礼之事。”

    婉儿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从座上爬出来,向母亲身前一叩首,道:“启禀陛下,代王年纪已长,妾为内朝执事,若与代王往来,恐生物议,妾请日后凡有与代王干连之事,皆行回避。”

    母亲满意地笑起来,揉着我的脑袋道:“准。”

    第33章 女冠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白日发生的事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演放,每一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被我有意无意地反复咀嚼,父亲、母亲、李晟、婉儿、韦欢、王诩、李睿…

    在我模糊的意识中,所有这些人都像是蒙了一层面纱,叫我看得到大致的轮廓,辨得出谁是谁,然而再要细看时,却又一点也看不清他们真正的面容。

    我以为这些人中,韦欢会是我最不懂的一个,因为她与我相处得最少,关系也最远,令我吃惊的是,她的面纱却最薄、最清晰,面纱下的一张脸总是笑嘻嘻的,那双眼睛亮得像日光一样。李晟的面纱上印着一张内疚的脸,我问他为何要像女子一样戴面纱,他不答我,只是把脸转过去,两手捂住脸,背后却凸出尖刀要来刺我。婉儿的面纱是用纸做的,上面画着一张平淡无奇的人脸,我怎么瞧这脸也不像她,伸手想去揭她的面纱,婉儿却自己先揭开了,露出里面一副阴森的枯骨,吓得我倒退出去,再不敢碰她。王诩和李睿都戴着面具,像是演皮影一样,王诩扮着一个耍刀的丑角,在台上翻来覆去地挑拨捅刺,李睿则是一个俊俏的小后生,文质彬彬,见人就说些好话,时不时将手里的扇子打开,在胸前晃一晃。我朝夕相对的母亲反倒是这所有人里面容最模糊的一个,我看见她的许多张面孔在面纱下若隐若现,时而慈爱,时而冷峻,时而妩媚娇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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