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怨。”

    那个人倏然之间便没了醉意,自床上坐起,眸光中满是探究与权衡:“哦?”

    婉儿不易察觉地扯起嘴角:“妾记得陛下曾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孟子亦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她”果不其然地露出些怒意,然后说出的话却微妙地离了些题:“你的意思,朕…对你不好么?”

    婉儿轻轻抬头看她,她高坐床沿,自上而下地看着自己,许多年前,她这样向下看时婉儿会心生畏惧,许多年后,婉儿虽也会畏惧,可却再不如从前那般畏惧:“陛下觉得呢?”

    她看见这位陛下蹙了眉,似是深思,毕竟是中酒时候,扶着床沿的手轻轻颤抖,轻轻抬起,扼住婉儿的喉咙,却并不曾用力:“你…不过嫌弃朕不是男人。”

    婉儿轻想了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头一抬,迎着她仰出脖颈道:“妾曾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名正言顺地以国士而待陛下,却从未恨过陛下…不是男人。倘若陛下是男人,则妾等纵是杜衡芳芷,终不过内廷妇人,困守后宫,无缘史册。正因陛下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女皇帝,才有妾等出头之机。”浅浅一笑,半带着小心,半带些玩笑地道:“更何况,陛下是如来转世,岂是世间俗男女可比拟的?”

    她露出了笑,松开手,斜靠向床沿,另一手来抚婉儿的脸:“上官…婉儿。”酒后嗓音,略带着些低沉,听着却格外温柔,婉儿大着胆子向她膝行一步,将手伸出去,搭在她的腿上,她的手掌自婉儿的脸颊上收回,慢慢覆上婉儿的手,捉住、提起、放开:“若是不愿,就不必做了。”

    婉儿自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回去,开始解她的衣带。

    她淡淡一笑,不再阻拦,任婉儿如常服侍毕了,意似困倦,略挥了挥手,婉儿便缓缓起身,扶她躺倒,为她掖好被角,悄然无声地退出,将及帐幔,听见她又叫了一声“婉儿”,便扬头驻足,听她轻声道:“日后你若无事,或是应邀饮宴,或是出游踏青,便同朕来报备一声,准你…出宫。”

    第327章 青梅(八)

    天已悄悄地冷起来, 长廊临着洛水, 比起别处, 又更添几分寒意。因着这份寒凉,长廊四处静静悄悄、杳无人声, 越显得清寒彻骨。

    崔明德静静地立在长廊上,凝望远方, 久久未曾发声。

    崔氏虽在祖父一代便已大部迁入西京, 亦在郊外立有祠堂与陵园,可祖父遗言,务必要葬回清河,崔明德知道这不单是因眷恋故土,多半还有令父亲远离朝堂、回乡自守的意思。偏偏父亲不懂个中深意, 见子弟们在朝中前程甚好,有意更改祖父身前留下的“各谋己身、亲而不昵”的筹划, 借着祖父之丧,与族中人多有联络,又端起族长的架子, 或公开或隐晦地与已登高位的族人示意,倩他们多多提拔亲族,自己亦以身为则,刚承袭了爵位,便去李昭德几个的门上走动,想令几位丛侄绸缪京县。崔明德委婉地劝谏了几次,父亲不但不听, 反而拿“闺范”“女则”等大道理来约束她,族叔崔秀直截点醒,父亲则反倒怪他不肯提拔子弟。幸而父亲办事虽糊涂,孝道上却从不曾亏欠,算来祖父停灵日满,他当已亲自启程,护送棺柩回乡,不致淹留神都,搅扰是非。

    祖父过世已有一段日子,崔明德哭了些时候,到现在终于不再会一想起逝者便悲难自抑,只是每每想到自己那资质平庸的父亲,便忍不住要蹙眉长叹。

    连父亲也不知道,祖父曾经有过改立族长的主意,可是祖父所看上的族叔崔秀亲缘既远,年纪又轻,祖上还未曾有高官显爵,实在难以服众,是以这心思只能和崔明德悄悄一提,此后便再无下落。

    一向对她宠爱有加、从不曾以她的女儿身为憾的祖父,唯独在那一次,说了唯一的一句:“你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那也是崔明德自小到大唯一的一次,恨自己是个女儿。

    到现在这些怨恨早已为岁月所磨灭,只是崔明德依旧记得当时祖父那疲惫又失落的神情,他为崔氏操了一辈子心,千年门楣传到他手里,终于自累叶衰微的颓势中走出来,子弟渐次读书科举、入仕上进,在清流中享有盛誉,在权贵中亦不乏令名,男婚女嫁,皆是高门大户,贫寒族子,亦有出人头地之机,自太宗至如今,宫中变乱纷杂,宰相争斗剧烈,王氏、李氏韦氏、薛氏、郑氏、博陵崔氏,都颇有受累败北、一蹶不振之房,唯独清河崔氏,只牵进去几个年轻子弟,未曾伤筋动骨——可惜到了老来,却后继无人。

    崔明德闭上眼,听见身后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亦未睁开。脚步声愈近,声音的主人身上香气清雅,说出来的话却全称不上“淡泊”:“太平卖衣裳这事,是你撺掇的?”

    崔明德睁开眼,继续向远处眺望:“什么卖衣裳?”

    韦欢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知道?”

    崔明德摇摇头:“我有月余没见到她了。”迟疑片刻,到底是问:“怎么了?”这位公主行事虽常出人意表,大体分寸却还是知道的,大约不会自降身份,做这些商贾买卖之事,自污名声——除非她又有了什么奇怪的主意。

    韦欢听说不是她,反倒刻意露出些愤慨来:“她向陛下进言,说要为户部筹措边疆一万六千人的军饷,陛下答允之后,便上表请设一个‘国有商行’,说要以朝廷经营管理,所得钱帛,全部入归地官。陛下竟也答应了她的胡闹,现下已在前面折腾着做起来,本月便可开出第一家店铺。”

    崔明德看了她一眼:“王妃对公主的事,知道得倒是很清楚。”当今这位陛下虽是女主登基,亦默许御前女官等与闻政务,却依旧将前朝后宫分得极清楚,除去皇帝分派之外,各人只知各人分内之事,如设商行这等小事,长乐公主不提,后宫中绝不会提前知道,更何况韦欢较之于自己,居处更深、与前朝几乎没有往来。

    韦欢轻笑道:“你对独孤绍的事,知道得不也很清楚么?”

    崔明德淡淡道:“我所知的一切,不是来自台阁中的公文,便是阿绍自己告诉我的。”

    韦欢不自觉地抿了嘴:“我向她身边人打探消息,她也是知道的。”

    崔明德便不再提:“设国有商行?所以日后,是归地官还是…内廷?”

    韦欢道:“没见到奏…没听太平说过,目下还不知道。不过这些人嘴上说得光明正大,实际上最是见利忘义,若这商行没什么赚头倒还好,若是真有些可看之处,只怕最后归属上会有好一番争执。”

    崔明德轻轻点头:“若真能做好,倒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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